沒有語言文字，就沒有歷史學

郭小凌

語言是歷史產生和發展的先決條件。這里的歷史當然不是指歷史本體或客觀歷史，而是指在史料證據基礎上運用語言文字工具建構的、亦被稱作“歷史”的人類自我認識的一種記憶形式。

沒有語言便沒有歷史記憶，無論是口頭史還是成文史。關于語言文字產生的解釋雖然還限于假設，但大體路線卻能夠符合邏輯地由殘缺不全的事實而勾勒出來。這就是前分節語—分節語—文字符號—歷史四段式。

由于人類由動物界脫胎而來，起初顯然繼承了動物單音節的語言特征。作為實證，南方古猿的頭骨結構沒有顯示最初的人類具有分節語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早期人類獲得的信息，如打制石器、制作木器的技術，狩獵采集、躲避災害和如何分配產品的經驗，只能通過極為有限的符號載體，即通過長短不一的單音或多樣的表情動作加以傳承。人類最初的簡單歷史記憶應該伴隨著簡單的概念意識，但語言的局限致使這些最初的概念難以長期保存和傳遞，很可能隨著記憶者的消失而失傳。

根據古人類學家的分析，至少在大約70萬年前即舊石器時代早期階段，人類便已具備了發出分節語能力。北京猿人頭骨上，語言發生中樞的出現表明了這一點。分節語的產生使個人記憶較為容易地轉化為集體記憶，人類各種知識的積累與傳遞的連續性得到保障，已獲得的信息逐漸得到分類整理，自覺保存群體記憶成為各地社會群體的一般公共職能，特別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和新石器時代，新舊大陸的史前遺址以及部分殘留的氏族部落活化石表明，各地廣泛流行著祖先崇拜、創世紀傳說、圖騰崇拜、英雄崇拜等原始宗教記憶，以及結繩、繪畫、圖刻、口頭傳說等視覺藝術與文學表現形式，特別是由單字、單詞與詞組結合而成的富有韻律、便于記憶的史詩。

文字是語言發展的嶄新階段，也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基本標志之一，甚至可以說在諸文明標志中，如在城市、脫離社會的公共權力、社會分層與腦體分工、符號化的人際語言交流體系即文字體系、稅收、法律和系統化的宗教等標志中，文字屬于分量最重的類別。這是因為文明社會的治理和運行離不開文字信息的存儲和傳遞，也因此推動了原始口頭記憶和簡單符號記憶向復雜的成文史或歷史學記憶的升華。

需指出，語言文字雖是歷史誕生的必要前提，但成文史或歷史學卻并非是語言文字的必然結果。換句話說，思維雖是通過語言進行的，但語言文字并不自然地會使原始自發的歷史記憶上升為自覺的歷史思維。譬如，蘇美爾人和古埃及人各自最早開發出內涵豐富的語言系統，擁有足夠的詞匯用于敘事抒情，因此流傳下來眾多極其動人的詩歌和散文，其中蘇美爾人還率先制定了措辭嚴謹的成文法典。但他們始終沒有發明敘述體的成文史，因此也就沒有歷史學，至多只有個別的史話和大事記。至于另一稍晚形成的古代文明即印度次大陸文明，則長期處于神話傳說的原始記憶狀態。

究其原因，歷史是一種人類自我認識的思維形式，是自覺的思維形式。達到自覺的歷史思維程度需滿足幾個頗具難度的條件。譬如它的思考與再現對象必須限于過去，并具有明確的、連續的時空框架，不能像傳說或史詩一樣，可以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在不同區域之間任意穿行轉切；它的描述與解釋的對象必須是客觀存在的真人真事，而不是虛構的人事或多種過去人事原型的拼接；它的立意在于求過去之真之實之因，盡管今人已意識到這種追求的相對性。根據目前的史料，達到這種歷史思維條件的只有古代中國人和古希臘人。因此可以認為古代中國和古希臘是世界史學兩個獨立的發源地。而且頗有意思的是，兩地史學發生的時間都在公元前5世紀前后，標志性的散文體成果就是《春秋》《左傳》和《阿提卡史》《波斯史》等一批史作。

在成文史或歷史學產生之后，語言文字的表述與釋讀能力始終是能否進行史學撰述與研究的基本要求之一。優秀的史學工作者，凡是中外史學史上的杰出人士，都是駕馭母語的文字專家，國人“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以及“文史不分家”之類的典故與成語便是指語言文字與歷史學難分難解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只是工具意義上的，而且是思維意義上的，因為遣詞用句、語句結構和語言風格之類的敘事與闡釋形式，都與思維的能力與品質密切相關。一位史家治史功力的高低粗淺，思維的內在邏輯是否合理準確，從他對語言文字的把握運用上便一目了然。民國時期，中研院把歷史學與語言學合在一個研究所中，簡稱“史語所”，可以作為這種文史糾纏、密不可分的一種明喻。

不僅如此，語言文字還是歷史學許多研究方向必備的基本功。比如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必須具備古漢語的識讀與理解能力，熟悉古文字學、音韻學的規律。尤其是治先秦史，沒有甲骨文、金文釋讀技藝，那等于一只腳還被擋在專業門檻之外。同樣，治遼史、元史和清史，需掌握契丹文、蒙古文、滿文；治中西交通史，顯然僅能進行古漢語釋讀遠遠不夠，波斯語、突厥語、阿拉伯語、粟特語、吐火羅語、拉丁語、希臘語等絲綢之路沿線居民所用的語言文字都應盡可能多地掌握才好，否則怎么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

再比如，研究外國史，各國現代外語是研究國別史的起碼條件，否則連專業的門都沒有入。如果研究古代文明史，那象形文、楔形文，梵文、古希臘文、拉丁文都是入門的鑰匙。只有掌握了這些鑰匙，進入文本層次的研究，才能說埃及學、亞述學、印度學或古典學算是真正登堂入室了。由于中外古代史的這些特殊的語言要求，相對而言，古代史是專業技藝難度最大的學科分支。鑒于此，沒有語言文字，就沒有歷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