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一個春意闌珊的夜晚,來自美國的越洋長途突然打破了我和未婚妻蕓的繾綣相擁。當我拿起聽筒,里面傳出一個熟悉又顯陌生的聲音:“阿芒嗎?我是郭慧啊!”小慧?我的血凝住了,剎那間,我的腦袋變成一片真空,忽然覺出自己全身在抖,但口里卻仍舊發不出聲。
青梅竹馬
我和郭慧從小就認識。作為山西省直屬機關的干部子弟,我們先是進了同一家幼兒園,而后又升入同一所重點小學師范附小。小學時代的郭慧是大家心目中的公主,她不僅乖巧漂亮、學習優異,而且還有個做省廳廳長的爸爸。我覺得她和自己雖只隔著一張桌子,卻離得很遠,并不僅僅因為她有私人專屬的專車接送,而我上下學卻依然要用腳丈量回家的路。
小學畢業后,我進了一所差的中學,而郭慧則上了城里最好的學校12中。考高中的時候,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12中,終于與郭慧重新成了同窗。
我對郭慧向來很不服氣,學習上一直暗暗與她較著勁。角逐的結果是,數學、英語這兩科若單打獨斗我總能勝她一籌,但論總體實力,我就稍遜色于郭慧了,為此我恨得心里癢癢的。倒霉的是偏偏在此時,我因球賽摔斷了腿,每天不得不打著夾板來上學,眼饞地看別人在球場上生龍活虎。
許是巧合吧,有一次體育課,郭慧也沒有去上。她先看了會兒書,然后拿出“隨身聽”戴上耳機聽起來。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隔著一排桌椅。
下午的太陽暖洋洋地透進窗戶,在郭慧的頭發和背上勾勒出金色的輪廓。那情景真是美極了!
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郭慧聞聲立即回過頭來,烏溜溜的眸子一閃竟對著我粲然地笑了,我的頭“嗡”地一下就暈了,正傻得不知如何回應時,她已摘下一只耳塞遞過來說:“英文版的《北非諜影》,聽聽看,特棒!”
那次接觸后,郭慧對我明顯親近了許多。她常借口請教一些不是問題的問題與我討論上半天,然后上課鈴響了還扯住我的衣襟不放。我不得不承認:和郭慧交往的確是件愉快的事。只是由于兩人性格太相似了,所以平日說話便總像在斗“智”,針鋒相對,心底的那份朦朦朧朧的感情于是也便湮沒在你來我往、試試探探的交鋒之中了。
高考前有一天,郭慧突然當眾叫住我說,有事需要與我商量。為談話方便,她領我走進了放學后空無一人的電化教學大樓。傍晚的樓道內那時光線黯淡,郭慧側著身子站在那兒,一張臉一半罩在虛光里,一半就隱在黑暗中。她告訴我,陜西師大來12中招保送生了,校方力薦她去,班主任也找她談過了。問我她是去好呢還是不去好呢?
郭慧隨后幽婉地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上了大學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我的眼眶熱了一下,但卻掩飾地把臉扭開了,平靜了一下情緒,我一字一頓地對她說:“好吧,郭慧!我答應你——今年一定考進你們師大去!到時候,咱們陜西師范大學見!”
大學時代
可能是太志在必得了吧,曾參加過“華羅庚金杯賽”的我那年高考數學卻只得了78分,最后只考取了省內的一所大學。
大學頭一年,我的精神簡直頹廢極了。我蓄了長發,每天不是游魂似地恣意放縱、四處亂逛,就是頭箍發帶一身大叔裝扮地泡在網球場,借肉體的困乏來宣泄精神的苦悶。郭慧輾轉打聽到了我的情況,托人捎話來說想見見我,但被我一口回絕了。郭慧不肯罷休,又接二連三的通過手機發來信息。郭慧的一往情深,漸漸消除了我的自卑。大二放寒假的時候,我終于鼓足勇氣在電話里邀請她:正月十五那天一起去看燈。
度日如年的期盼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轉著。好容易捱到了正月十二,我終于按捺不住提前跑去了她家的樓下。郭慧聞訊,趿拉著棉拖鞋就跑了下來。我不好意思到她家里去,于是我倆就站在太原冬夜零下14度的清寒里交談了起來。我們聊了許久,直聊到我抽完了整整一包煙,夾煙的手指僵冷得不再有知覺為止。郭慧心疼地想為我焐手,我慌亂地拒絕了,也就是那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她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家居外套,酒紅色的。我懊悔不迭,忙脫下自己的夾克給郭慧披上,但卻沒有勇氣攬她入懷。
大二下半學期開學后,我的心情已變得很愉快了。我和郭慧開始了頻繁的視頻聊天。郭慧說話有一種童話的直白。她講她的學習,講老師的笑話和課堂百態,以及她的想我。我則講生活中的趣事,講班里的考試作弊,以及我對她的思念。兩顆年少不羈的心互相碰撞,季節就在信息和語音的穿梭中向前走著。春天來了,我和郭慧幾乎同時想到了要去登華山。于是那年的四月末,我便乘火車南下了。
到了西安,郭慧帶我和同行的兩個同學出去兜風吃宵夜。郭慧那天叫了一份砂鍋,但當聽說我不吃香菜時,她就用竹筷一片一片地把里面的香菜挑干凈,然后才湯湯水水地盛了好大一碗遞過來。吃完飯,我們說笑著往回走,郭慧有意走得快些,不一會就把另外兩個同學遠遠扔在了后面。我正納悶,郭慧突然一扯我的袖子將我拽進一棵大樹后面。
我問她做什么?郭慧不說話,只把一張臉期待地仰起來。淡淡的月光下,她光潔的額頭和睫毛濃密的眼眸內有一種生動的溫柔。我心兒跳跳地怔在那里。郭慧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就張開了眼,她怔了怔,隨后一捂臉就跑走了。
不知為何,看著她跑遠的身影,當時我卻如釋重負地長吁了口氣。
就是那一天,郭慧告訴我,考托福去美國是她父母許久以來的期盼,也是她多年努力的方向。實現這一夢想,對她而言簡直太重要了,所以從大二起,她就利用業余時間上托福的輔導課,為出國悄悄地做著準備。
我無法形容聽完郭慧那番話的心情,只是覺得許久以來我的所有不安所有不自信都得到了一個印證:郭慧從來不屬于我,她太過優秀太過完美,以至于我的世界無力包容她的存在。
第二天我們去登華山。為了看日出,當天夜半時分我們就開始登山,凌晨四點終于攀上了主峰的山頂。我們合租了一件軍大衣,一人扯一只袖子地披裹在身上,坐等第一縷霞光刺破黎明前的黑暗。那是我第一次與女孩緊緊相擁,用呼吸與心跳彼此交流,我緊張得脊背僵直,手心一個勁兒地冒汗,而郭慧卻頭一歪倚著我的肩,很快地入睡了。我呆呆地看著她,心中滿是充溢的溫柔和感動,唯獨沒有一絲要侵占她的念頭。
說話間就到了大三,同學中已有人開始忙著為工作的事奔走了。而我的下一個計劃是考研,去北京那個讓我魂縈夢繞的地方繼續我的學業之旅。
我把我的打算告訴郭慧,她表示支持,我期望她還能說點別的,但她卻閉緊雙唇沉默了。
那是在一個寒涼的秋夜,我千里奔波地跑去西安一吐心意,未料卻只得到她言簡意賅的幾個字!我大失所望,略一躊躇就從她正夜讀的教室中走了出來。可能那一刻,郭慧也預感到了什么吧,她急步跟到了門口又驀地收住腳步。如瀑的燈光從她身后眩目而出,使我一時難以看清她的臉。
“你認不認得回去的路?要不要我送你?”她問。
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我認得路。”
“那……”郭慧欲言又止。
我說了聲再見,就拔腿走了。
回去的路比來時更覺漫長。一個人往回慢慢走著,我忽然很希望郭慧能趕上來送送我。可是,既然她的“送”要在我“不識路”的前提下,而我偏偏又“認得路”,那么她的“送”又有什么意義和借口呢?當時的我被這樣一種復雜的情緒所纏繞,茫然不知所措。
此后的聯系漸漸稀疏。
那年我考上了河北一所學校的研究生。郭慧已取得了赴美自費留學的資格,翌日即將啟程。聽到這個消息,我先是替她感到高興,繼而心中又有一絲惆悵。
情殤太平洋
我的履歷翻開了嶄新的一頁。研究生的三年里,我每天依舊要去上課、查資料、做論文、啃外語,依舊要像小學生一樣地考試、交作業、回答導師問題;依舊要拎著飯盒排隊買飯。那時候我很孤獨,恍惚竟不敢確定,是否真有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孩迎面闖入過我的生活。也許,一切都可以歸結為那句話: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
正是在這種心境下,我想到了打聽郭慧的消息。我知道她去了美國,換了手機號碼。研究生第一年,我沒有與她聯系上;第二年,我輾轉得到了她的電話,但越洋長途打過去卻被告之,她去東海岸旅游了;第三年,我開始相信緣分天定,決心忘了她。從那時起,另外一個女孩子蕓開始走進我的生活。研究生畢業后,我夙愿得償,考到北京大學讀博士。而蕓呢,一年后也來京做了我導師的學生。
令我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這時,久無消息的郭慧卻從美國林肯市打來了電話。拿著手機,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過去和她在一起的所有細節一下子排山倒海地涌來心頭。我實在不知該對郭慧說些什么。失而復得,也許我該珍惜上帝給我的最后機會,留住她?那樣的話,我的心在未來的日子里就不至于被悔意層層籠罩。可是理智又阻止我這樣做,畢竟我的生活里又有一位女孩,她同樣的善良、優秀、乖巧,我怎忍心讓她來背負那些并非因她而來的苦痛呢。
我左右為難,可彼時彼刻郭慧柔美的嗓音卻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深情地召喚著:“阿芒,到美國來吧。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們生活在一起會很幸福的。”
我緊緊凝視著手機屏幕,哽咽地說:“我不能。”
那端便有些急,聲音也大起來:“I Love You!我是真的愛你呀,阿芒。”
“我也愛你。”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她。可是,我只能對著那端喊:“再見,郭慧!”便迅速掛斷了電話。
愛一個人可以愛多久?我無法回答。我只能伸手抓住此時此刻的擁有。或許很多年后,我和郭慧會各自牽著自己的孩子邂逅于某個落日余輝的傍晚,彼此相視而笑。我深信那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必定隱藏著被灼傷的青春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