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鳳++++蔣玉蘭
摘 要: 《典論·論文》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純粹的文學批評理論文論。該文首對文體加以分類,并分析其特質,即“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文學史家慣稱魏晉文學為“文學的自覺時代”,曹丕的《典論·論文》又開中國文體說之先,這其中的聯系不言而喻。本文探析曹丕《典論·論文》中提出的“文體說”,并舉例分析魏晉文學在該方面的體現。
關鍵詞: 文體說 魏晉文學覺醒 曹丕 《典論·論文》
一、引言
魏晉南北朝又被稱為三國兩晉南北朝,歷經14個朝代,可謂中國歷史上最更迭動蕩并伴有多國并立的時代,共369年卻僅有37年大一統。魏晉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文學的自覺時代”,極具自覺意識,富于創新。該時期文學集團的活躍、文學形式的沿襲革新、文學題材的開拓及文學觀的進步發展無疑帶來了文學的繁榮與新變,并深刻持續影響著后世文學的發展。
二、魏晉文學覺醒
魏晉的“文學自覺”可分為“人的自覺”及“文的自覺”。《典論·論文》的出現正好為魏晉時期文學的新變繁榮提供了理論指導,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魏晉文人對個人特性的追求。
《典論·論文》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純粹的文學批評理論文論,較前人而言,有幾大創見:首次對文體加以分類,并分析其特質——“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首次導入“氣”的觀點,說明作家的才性與作品的風格——“文以氣為主”;強調文學的價值——“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提出“審己以度人”,意欲導正自古以來文人相輕的毛病。本文將對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文體說”進行探析,并舉例分析魏晉散文在該方面的體現。
(一)奏議宜雅
奏啟即奏,臣下言事稱奏事。“奏議”即臣子向皇帝上書言事、獻言進策、條議是非的公文,包括疏、表、對策、議對、封事等。
中國奏議正式生成于秦,但未繁榮;漢代氣盛言宜;及至魏晉,皇權式微,奏議開始轉型。該時期奏議的發展與官僚政治制度同步,時時受到文學思潮及理論的沖擊,在政治與審美兩方面不斷調適,可以說建安奏議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文章風貌。
漢末蔡邕的奏議創作呈現過渡時期風貌:極具典雅,質樸厚重而淵懿有光。其創作多受經典的行文用字——“虛實合用”的影響,例如《被收時上書自陳》中的“為萬生自愛”中的“萬”不是具體的人數而是黎民百姓的總指;又如《對詔問災異八事》中直接引用《易經·損卦》中的上九爻辭“得臣無家”。其《薦皇甫規表》、《對詔問災異八事》、《難夏育請伐鮮卑議》等奏議均具引經據典特征。其后曹植的奏議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蔡邕的風格。
“陳思(指曹植)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制巧”(《文心雕龍·章表》),究其原因,即曹植長于引經據典,文章淳厚深刻。其《求自試表》、《入覲謝表》、《求通親親表》驚采絕艷,均為奏議名篇。就個人風格而言,曹植可謂“篇制高華”,辭采華茂。如“蓬戶茅牑,原憲之宅也;陋巷簞瓢,顏子之居也”(《上書請免發取諸士息》),其文章多與歷史相貫穿,厚重蘊藉,典雅和緩。如曹植雖在《求存問親戚疏》中引用了“惟天為大,惟堯則之”,“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誠骨肉之恩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未有義而后其君,仁而遺其親者也”等《論語》、《尚書》、《左傳》中的原文,又與其所要表達的骨肉之情、親親之義自然契合,情文相生。
魏明帝青龍年間大置殿舍,朝臣爭相進諫,現存九人十篇進諫之文。如陳群《諫營治宮室疏》、毌丘儉《諫明帝治宮室疏》、楊阜《諫治宮室發美女疏》、辛毗《諫修殿舍疏》、高柔《諫大修殿舍廣采眾女疏》等奏議均較少使用偏僻晦澀典故,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平實曉暢。
李密《陳情表》堪稱西晉奏議中的名篇,它情真意切,對仗工整,用典自然。如“生孩六月,慈父見背”等四字句對仗工整;“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等長句非常重視語句的構造和詞性的對稱;“結草銜環”、“日薄西山”、“皇天后土”等典故運用自如,富于華麗感。同時期劉毅的《上疏請罷中正除九品》為批判九品中正制的奏議名篇,“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堪稱千古名句。但因其過于講究文辭的繁復華麗,有冗雜閑贅之嫌。
(二)書論宜理
《典論·論文》談及文章四科,提出“書論宜理”。魏晉時期的書、論類散文不同于漢代以敘事、議論為主,抒情為次的散文,開始從早期的公文性質走向士人的日常生活,審美與實用相得益彰,言與文的矛盾關系處理得較為和諧。
曹丕有書三十七篇,題材豐富,事物面廣,兼具文學藝術性,并對傳統題材進行了繼承與深化。《又與吳質書》一文具有極強的文學批評意味,這種直接在書信中品評批判當世文學的寫法是極具創意并富于個性的。又如《九日與鐘繇書》一文說明其開始嘗試拓展書信題材,文人間交往贈答在此有所體現。《又報吳主孫權書》一文說理清晰、恩威并濟,可謂有禮、有利、有理。
除曹丕外,該時期嵇康的散文亦見解精辟新穎,說理縝密透徹。《與山巨源絕交書》正是其龍章鳳姿、自然天成的典型,全文嬉笑怒罵、鋒利灑脫。文中列出“七不堪、二不可”,表面上責罵山濤不該推薦自己出來做官,實際是其對司馬昭陰謀篡位的不滿和對司馬氏腐朽統治的決絕態度;曹植《與楊德祖書》一文首先引列建安文壇上的著名文士,進而提出“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及“有不善者,應時改定”的文學批評見解,文筆犀利,簡潔又情誼婉轉、富于辭采;丘遲《與陳伯之書》一文說理透徹。雖為一封勸降信,卻敘事生動,情深義重,寫得委婉流轉,明暢清麗;像《與朱元思書》、《與顧章書》這樣的行旅、隱逸的駢體寫景文在當時也占有一席之地,文筆簡潔清麗,意境高遠,悠然神往。
論的主題內容十分豐富:“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總的來說,魏晉時期的論有論說政事、評介人物、反映流俗、品評文藝、修身立命等幾類。
論說政事的有曹植《藉田論》、曹操《辨衛臻不同朱越謀反論》、應瑒《文質論》等。該類時事散文積極談論人才政策,并提出治國方略,充分體現了士人渴望奉獻國家、積極進取之心;評介人物的有曹丕《論太宗》、陳群《汝潁人物論》、孔融《周武王漢高祖論》等。這些散文寫法各異,觀點新穎,在品評人物的同時還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文人對政治的思考;反映流俗、體現民生的有曹丕《論郤儉等事》、曹植《泰山梁甫行》等;建安時期品評文藝的論文僅有曹丕的《論文》,收在《典論》中,是我國首篇純粹的文學批評理論文論;修身立命的主要有王粲《安身論》、曹丕《交友論》、曹植《仁孝論》等,可惜現今僅存王粲《安身論》,全文多用頂針、排比句式,氣勢磅礴,銜接緊密,文氣斐然;當時還有一篇彰功述德之文,即曹植《魏德論》,該文所存幾乎全為主答之辭,文辭華美,但溢美之余亦有阿諛之處。
(三)銘誄尚實
魏晉之際,天災時至、世積亂離。于是“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和空間內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誄文作為喪祭銘頌之文,魏晉以后趨于繁榮,主用頌揚筆調敘說死者生平,通過回憶抒發個體悲慟,別具一格。
曹丕強調“銘誄尚實”,這一觀念似與我國傳統誄文“彰功隱過”自相矛盾,但我們應該看到,兩漢誄文雖有隱過言功之嫌,卻并未言過其實。在求實反虛這一時代風氣的影響下,魏晉建安文人更多開始轉向抒發哀思,如曹植“奏斯文以寫思兮,結翰墨以敷誠。嗚呼哀哉”(《文帝誄》),而“若喪考妣,天下縞素……光垂罔極,以慰我情。乃作誄曰”(《卞太后誄》),則明言此誄意在哀思悼念。及至陸機,誄的述德彰功之能被不斷削弱,漸成一種凄愴悱惻的文體。
誄辭主要分為述德和敘哀:“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此其旨也”(《文心雕龍》)。建安時期誄文主要有曹丕《曹蒼舒誄》、劉韻《文帝誄》、崔琰《大將軍夫人寇氏誄》、王粲《阮元瑜誄》、曹植《武帝誄》《光祿大夫荀侯誄》《文帝誄》《平原贅公主誄》《大司馬曹休誄》《王仲宣誄》《卞太后誄》《任城王誄》等12篇,其中曹植獨作8篇,所以曹植的誄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建安誄文的新變創見。
相比其他一般彰功述德的誄文,曹植的誄文內容較為豐實且注重細節。如《武帝誄》中寫到“茫茫四海,我王康之。微微漢嗣,我王匡之。群杰扇動,我王服之。喁喁黎庶,我王育之”。此四句精到概括了曹公的豐功偉績,名副其實。敘述重于質樸,嘆詠富于辭采,欽慕之情溢于言表。“虔奉本朝,德美周文”則明確表明了曹公對漢的態度。“兆民號啕,仰訴上穹”闡明曹操逝世,舉國皆哀。曹操法令雖嚴,但文中提及“惟善是嘉,靡疏靡昵”。這說明曹公不但能文能武,而且能治國安邦。“圣上臨穴,哀號靡及”。此句為重點,這表明當時漢獻帝也親自為曹操憑吊。“群臣陪臨,仁立以泣”說明曹操政權內部團結。統觀全文,曹操上敬天子,下得民心,百官臣服,堪稱天下歸心。
(四)詩賦欲麗
《典論·論文》云“詩賦欲麗”,自此“麗”漸成魏晉文學的審美總追求。
“麗”看似只是詩歌形式的表象,但豐富的詞匯、嫻熟的語言技巧無疑有助于作者更好地表達其詩意的情感。“詩賦欲麗”的確帶有形式主義傾向,但它是中國詩賦形象論的開端。從建安“詩賦欲麗”到齊梁“詩歌聲律”,再到盛唐“詩歌興象”,這無疑是不斷進步發展著的。
總的來說,此時詩歌對句種類相當豐富,駢偶化較為明顯。曹植、陸機開賦駢偶化之先,均追求文學形式的華巧,鐘嶸《詩品》言陸機“舉體華美”,曹植“詞采華茂”。謝靈運、顏延之等南朝詩人的詩歌也大多“錯彩鏤金”。賦的駢偶化堪稱質變,鮑照及顏延之的賦中均有體現。顏延之為駢文大家,《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一文至今仍為世人津津樂道,鮑照駢文的文辭天然去雕飾,有“駢文圣手”之稱。鮑照和顏延之的賦中對句占比分別為88%和92%,表明該時期的對句在數量增加的同時,種類更豐富多樣。與前人相比,對句遣詞更工麗,且“兮”字大量減少。對句主為六言對,還有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對,偶有四六隔句對。如:
舍堂宇之密親,坐江潭而為客。(鮑照《游思賦》)
鑒武穆,憲文光。振民隱,修國章。(顏延之《赭白馬賦》)
露團秋槿,風卷寒蘿。(鮑照《傷逝賦》)
朝戲乎芝田,夕飲乎仙境。(鮑照《舞鶴賦》)
魚深沉而鳥高飛,孰知美色之為正。(鮑照《園葵賦》)
于是窮陰殺節,急景凋年…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鮑照《舞鶴賦》)
綜上表明賦家在追求駢偶化、形式豐富多變的同時,還注重意蘊的深遠悠長。這些在謝靈運、謝莊及傅亮等人的賦中均有體現。如傅亮“羨歸飛之能矯,樂湍流之自東”(《征思賦》)情景交融;謝靈運“飛急聲之瑟汨,散輕文之漣羅”(《長溪賦》)形神俱佳;謝莊“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賦》)意境悠遠。其余如《登龍罔賦》《芙蓉賦》《孝感賦》《歸途賦》《感時賦并序》等,或為騷體六言,或為四六雜出,亦不乏屬對精彩并富于韻味之例。
由此,駢偶化漸成魏晉文人對文學語言形式內外均衡美的自覺追求。
三、結語
宗白華先生有言:“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其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典論·論文》的出現標志著文學的自覺時代的到來,為后世文學的繁盛提供了一定的理論指導,影響深遠,地位無可取代。
參考文獻:
[1]陳柯言.《典論·論文》——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自覺的標志[J].文學研究,2011.
[2]陳麗卡.魏晉誄文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2.
[3]付芮.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文學觀淺析[J].昭通學院學報,2014(2):36-38.
[4]韓高年.魏晉南北朝詩賦的駢偶化進程及其理論意義[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115-119.
[5]何明.魏晉南北朝散文[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1.
[6]黃金明.漢魏晉南北朝誄碑文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吳芬芬.簡論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文體說及其意義[J].長春教育學院學報,2014(11):32-33.
[8]肖曉會.漢末魏晉奏議文研究[D].泉州:華僑大學文學研究所,2014.
[9]邢培順.曹植文學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1.
[10]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11]徐中原.曹魏西晉詩歌的審美自覺——從“麗”到“綺靡”[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6):71-74.
[12]楊明.《典論·論文》“書論宜理”解[J].文學評論,1985(4):130-131.
[13]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4]朱秀敏.建安散文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1.
[15]朱秀敏.由禮贊到傷悼的衍化——以曹植為例論析建安誄文之新變[J].名作欣賞,2011(8):90-92.
[16]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本文系2016年邵陽學院大學生研究性學習與創新性實驗計劃項目“從《典論·論文》看魏晉文學覺醒”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