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鐘毓
摘 要: 《紅樓夢》刻畫的千姿百態的女性形象,在封建熔爐大觀園里顯現出封建時代女性自我意識的蘇醒和精神訴求。她們的訴求各不相同,程度有淺有深。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將人的心理需求分為五個層次,反映了不同程度的個體內外在需要。本文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出發,重新審視了《紅樓夢》中眾多女性的人物塑造,她們對兒女情長或希求或淡泊,對攘權奪利或狂熱或鄙夷,對人情世故或通達或冷漠,從而剖析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層次和現實意義。
關鍵詞: 《紅樓夢》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 女性自我意識
一、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關系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是美國著名心理學專家亞伯拉罕·哈羅德·馬斯洛于1943年在著作《人類動機的理論》(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中提出的心理分析理論。他將人的需求分為了五種,從低到高分別是生理需求(The 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求(The Safety Needs)、社交需求(The Love Needs)、尊重需求(The Esteem Needs)和自我實現需求(The Need for Self-actualization)。
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屬于較低級別的、本能的人類個體需要。“自我意識”關乎獨立人格、個性訴求及對個體生命的珍視,它產生的前提是人類對自我需求的清醒認識。因此,只有當人產生了較高層級的需求,或者說更廣闊、豐富的個性訴求,才能引導獨立意志的覺醒,從而不斷提高自身、豐盈自我。緣此,“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的萌發是自我意識覺醒的標志和表現。
“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①?曹雪芹開宗明義,在《紅樓夢》首篇便不吝筆墨褒揚了女性人物身上令人歆羨、敬佩的蕙心蘭質。然而不容忽視的是,大觀園仍然是一個由男性霸權主導的封建男權社會,封建禮教、封建等級制度、封建婚戀觀仍然如團團濃霧般籠罩其上空,牽制著大觀園里那一個個渴望自由呼吸的“裙釵”和“巾幗”。李之鼎在《紅樓夢:男性想象力支配的女性世界》一文中點出作者所刻畫的外象陰柔的女性世界,實則是由男性想象力統治與支配的世界②。因此,探究《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自我意識的覺醒,只有將其置于特定時期的文化坐標,追溯社會環境對女性發展的制約,才能從文本細節中加深對人物塑造和兩性話語社會建構的理解。
借助近代西方心理學要義中“需求層次理論”這一面棱鏡探索中國古典文學《紅樓夢》中女性人物的自我意識覺醒,能讓讀者更為清晰地捕捉到一個個閃現著人性光芒、爭取個性訴求、渴望自由呼吸的鮮活形象,亦能更洞徹地把握一個時代的文化坐標。
二、從“社交需求”看《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1.“社交需求”的定義
簡單來說,“社交需求”指人對感情、歸屬的渴望(the love and affection and belongingness needs)③,即個體對歸屬于某個團體、獲得友誼的希冀和對理想愛情的孜孜求索。
2.“友情需求”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
集會、聚餐是朋友間你來我往的社交方式。大觀園眾姊妹,不論血緣親疏,只要志趣相投,就樂于通過社交聚會縱心養性,享受閑情雅致。同時,通過社交聚會,姐妹間深化了彼此情誼,找到了自我在小集體中的歸屬感。
最能體現大觀園眾姊妹間情意濃濃的芝蘭之交的莫過于那些由姐妹們自愿集結且主導的詩社活動。海棠社聚集著一群口吐蓮花、志同道合的才女,于風亭月榭中宴集吟誦,“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④。五次詩社集會,姊妹們盡情揮灑著詩情,享受著心照不宣的天然親近。小小的集會里,醞釀的是一曲曲妙語連珠式的雅文佳句和一段段漸漸升溫的情誼。于是,姊妹們越來越依戀于這種高雅的社交方式,渴望得到詩性的錘煉、團隊的歸屬。正是這種集體歸屬感強化了個人價值和自我成就感,讓姐妹們在小小的競爭中展露了詩賦能力、品鑒能力、管理能力。
3.“愛情需求”與女性自我意識覺醒
愛情是研究女性的永恒主題,是折射女性身份特性的一面透視鏡。然而,囿于明清封建婚戀觀和禮教的束縛,大多數女子只能順從父母之命,抑制情愫,遷就做活,不自覺地被“物化”為婚姻的附庸品。《紅樓夢》中的姊妹們不同于以往的“木偶式”女性形象,她們身上散發著天性解放的閃光點和不斷萌芽生發的自我意識。下面本文分別從愛情掌控者、愛情本質理解、生理需求主導方、極端的獨立選擇四個方面出發,探究大觀園姊妹們“愛情需求”的四種表現類型。
第一類“愛情需求”著眼于愛情婚姻的主導者、掌控方。《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集中表現在女性角色們從實踐中開始追求真愛,把握幸福。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中,小紅,這個外表弱柳扶風的女子顯示了她堅韌的內心與機巧的心思。發現自己已無法忘情于榮國府嫡派的“公子”賈蕓的小紅深知事在人為,于是假托丫鬟將手帕故意落在心上人那里,又通過“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用信物表情達意,用勇敢又機敏的追求,主動創造了一段浪漫邂逅,從而免去了多少苦心癡望的日日折磨。
第二類“愛情需求”從對愛情本質的理解出發。愛情并不是為了遵循“女必嫁”的封建契約;愛情之美體現在對人性的基本尊重上,體現在精神契合和人格和諧上,體現在兩個自由天性的碰撞、交融和共鳴上。可以說,《紅樓夢》中唯一有這樣純粹的、不摻過多封建雜質的愛情觀的莫過于多情才女林黛玉了。她對愛情的追求方式雖不如小紅那般主動而熾熱,但她汲汲尋覓的卻是一種背離傳統倫理觀念的、講究志同道合及靈魂相契的愛情。她清醒地意識到,她和寶玉有著相投的雅趣和不加矯飾的紐帶感,于是經常聚在一起“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于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⑤在朝夕相處中,人生理想、價值觀的開懷碰撞使他們愈走愈近。這個“病美人”只有在滿足這份氣性相吸的“愛情需求”的時刻才能有“捧心西子”、“亦嗔亦怪”般曖昧而甜蜜的嬌笑。
第三類“愛情需求”則是由低級的“生理需求”異化而來的。“生理需求”指男女之間的性吸引。長久以來,“生理需求”一直由男性主導。私通兒媳、姨妹的賈珍,強索鴛鴦為妾的賈赦和“純乎蕩子氣”的賈璉,是曹雪芹筆下所攻訐的只知“作踐脂粉”的“世之好淫者”,對待女性即“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得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性”⑥,讓人不禁感慨紈绔子弟無饜無度的“生理需求”及它所帶來的腐蝕力量。女兒國中的尤三姐卻徹察了男性皮膚濫淫的本質。相比尤二姐的逆來順受,她大膽敞露自己的“生理需求”,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男性掌控生理需求”的“傳統”。對于尤三姐通身的淫態風情,曹雪芹形容大膽:“竟真是他嫖了男人,而非男人淫了他。”⑦在某種意義上,尤三姐充分釋放了女性長久以來生理上對人性的壓抑,關照了女性本身的性滿足感,產生了較另類的自我意識。
第四類“愛情需求”則反映了女性進行愛情選擇時獨立意識的覺醒。然而可悲的是這種愛情選擇的社會成本、個人代價太大,書中的女性角色往往以悲劇性的自我犧牲收場。鴛鴦勇敢,她削發明誓的不懈抗婚;司琪決絕,她放棄生命只為爭取婚姻自主;尤三姐剛烈,她“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刎頸殉情。然而她們身上因為有著人性閃爍和自我意識的萌發而多了一份熠熠生輝的悲壯。
由此可見,正是花容月貌之時的大觀園的姊妹們,已經有了讓她們魂牽夢縈、孜孜以求的“愛情需要”,在追求愛情的路途中,越是長路漫漫、荊棘阻阻,越是光彩熠熠、執著不輟。
三、從“尊重需求”看《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1.“尊重需求”的定義
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的“尊重需求”(The Esteem Needs)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對成就、名聲、地位、晉升機會的渴望,其二則是對平等、自由的自尊需要和訴求⑧。
2.“尊重需求”與《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體現了第一種類型“尊重需求”的女性形象在《紅樓夢》中數不勝數,并且在不同階級層次中都有反映。
統治階級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練就了行云流水般的高超統治術。如賈府的“老祖宗”賈母,表面上好像只喜歡“尋樂、享受”,而內質上由于向往長治久安和眾人擁戴,她是個深明大義、精明強干、非常具有統治術的女性。
較低層的女性希求向外延展事務的參與范圍,又渴望有管理事務的廣闊權力,從而證明自己的能力,得到更多重視。緣此,“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當家”的王熙鳳威重令行⑨,顯示著超凡的談吐、交際、辦事能力;庶出的探春卻是一個有抱負的機敏的女孩,她一句豪言譜一曲膽識和魄力,令無數折服,多少喟嘆,“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一番道理”⑩。即使在丫鬟階級,以小紅、襲人為代表的女性等為地位、名利而機括質量、世故鉆營,意欲穩操“必勝之權”。
相比第一類所強調的縱向流動,第二類“尊重需求”則訴求于平等自由、自尊自愛。擁有這一類需求的女性從攀高結貴的權力漩渦中抽離而出,只求人格平等,渴望自由呼吸。
集中體現這一點的便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她對曲意逢迎、媚主求榮的行為嗤之以鼻,反而大膽熱烈地表達自己反抗奴性的訴求。“她反對別人的奴性,反對別人奴視自己,不肯以奴才自居”{11},晴雯因而成了大觀園里最無“野心”,卻最有“野性”的女孩。她快意恩仇,痛快淋漓;她嬉笑怒罵,豪邁爽利。她身上那種寶貴的個性覺醒和勇敢的反抗意識都源于她血液中的“平等需求”。
由此可見,在森嚴的等級制度下縱然有絕對的階級分層,但是同一階層內又有著相對的流動性。因此,多少大觀園的女性一生汲汲于追求“尊重需求”。她們因為自尊,更加渴望他人對獨立個體的珍重,這類自我意識的覺醒既讓人驚喜又惹人嘆惋。
四、從“自我實現需求”看《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1.“自我實現需求”的定義
“自我實現需求”(The Need for Self-actualization)是最高層次的需求,是馬斯洛提出所有需求后的延伸與深化{12}。“自我實現”放置于當時社會環境來看,是指擁有實現自我價值、充實自我的渴望,有爭取個性自由的訴求,有強烈的獨立精神和個性意識。
2.“自我實現需求”與《紅樓夢》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在封建男權社會中,“自我實現”誠然是一種需要智識和勇氣的選擇,難能可貴且十分珍稀。在《紅樓夢》眾多女性形象身上有不同程度的“自我實現需求”萌芽。
譬如寶釵一句“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13}彰明了《紅樓夢》中有著微妙自我意識萌芽的兩個似呆實靈、似傻實明的角色。香菱矢志學詩,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從膚淺穿鑿,到妙語佳句,終于“于夢寐中得來”,鍛煉成了佳句。香菱“心苦”,卻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詩性,發掘自己的潛能,因此,她是真正的人格化的自我實現。而“真名士自風流”的湘云,卻是大觀園里一個真正活得率性自由、富有情趣的人。時而“割腥啖膻”,時而“醉臥芍藥裀”,沖破了封建禮教的桎梏。因此,湘云活出了自己心中勾勒出的理想自我,任性逍遙,只為換得內心純凈的一抹“魏晉遺風”。
然而,《紅樓夢》中女性“自我實現需求”表現得最豐富的是林黛玉。她不僅擁有充盈的“社交需求”,還有著在當時彌足珍貴的高潔的氣性和反叛的傲骨。她將短暫的青春韶華獻祭給“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人格追求——即使在風起云涌、凄風苦雨中,她也能堅持獨立的真我,保持人格的尊嚴。她反抗封建禮教,蔑視權貴,從不愿屈尊俯就。這從她對那些通過順從時弊、恪守陳規的人的鄙夷態度中可以略見一二。她認為女性應自尊自愛,反對女人通過順從贏得男人歡心,于是她灑脫一摔袖,罵北靜王的串珠是“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東西,我不要這東西”{14}。她認為女性應心性真實、純粹,因而她從不會碌碌于點燈猜謎中大獻殷勤,更不會戲笑彩斑衣,大展圓滑之計。
在一個大肆渲染“女子無才便有德”的社會,被稱為“詠絮才”的林黛玉則表現了“女子有才才是德”的新價值觀。她從不會抑制才情、自由性靈的生長,而是不斷創造機會充盈自我,陶冶獨特的藝術素養。她有著天才般的詩性,才思敏捷,詞句清奇,風格多變,時而沉郁時而飄逸;她有著淵博的學識,不僅通讀《四書》,還獵讀《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等,因而汗牛充棟,她的房間“哪里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15}。林黛玉仿若一位從大觀園所有社會事務和權力傾軋中抽離出來的、具有詩性和仙氣的女子。這種“抽離”正緣于她對女性獨立性存在及自我定位的清醒認識。在封建牢籠中,她不屑于沾染明哲保身、八面玲瓏的處世之道,反而活出了真我,風流靈巧,任性逍遙。
五、結語
把握《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把握了中國一個時代的文化坐標。《紅樓夢》中刻畫的不同階級的女性,在不同程度上已經將自己視為擁有獨立個性的個體,產生了高層次的心理需求、人格訴求。然而囿于時代的限制,封建男權、封建禮教、封建婚戀觀仍然肆虐橫行,女性的“自我”總是不斷被壓抑、結構、扼殺。因此,當時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還不能從更高層次的經濟獨立、政治獨立、職業多元化的現代高度把握。
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看《紅樓夢》中那些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女性形象,可以發現她們都有著獨特的心理需求和不同層次的人格訴求。她們或徜徉于詞壇詩社中收獲志趣相投的友誼;或在尋愛途中采蘭贈藥,渴望雙棲雙宿的愛戀;或汲汲惶惶于功名地位;或漫漫求索于平等尊愛。少數大觀園姊妹已經產生了價值塑造和自我實現的最高層次需求,她們身上展現的對自由的吶喊和對真我的渴望,反映了那個時代特定環境中的女性最高級別的精神訴求。
現代女性的心理需求和自我意識遠比紅樓經典中的姊妹們更強烈,也更深入。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注重社交、尊重、自我實現的高層次訴求,而拓展參與、爭取功名、經濟自主等呼聲愈發高昂。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看《紅樓夢》中的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給予現代女權主義對女性意識新的思考角度和解構空間。
注釋:
①④⑤⑥⑨⑩{13}{14}{15}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499,322,90,184,773,676,211,547.
②李之鼎.紅樓夢:男性想象力支配的女性世界[J].社會科學戰線,1995(6).
③⑧{12}Maslow, A. H. 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J].Psychological Review, 1943(50): 380,381,382.
⑦許怡.尤三姐——勘破淫情無憎愛[J/OL].紅樓夢學刊(微信公眾號),2016-12-14.
{11}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30.
參考文獻:
[1]Maslow, A. H. 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J]. Psychological Review, 1943(50):370-396.
[2]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范鳳仙.紅樓夢女性意識探析[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2.
[4]李鴻淵.紅樓夢人物對比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5]李之鼎.紅樓夢:男性想象力支配的女性世界[J].社會科學戰線,1995(6).
[6]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7]姚燮.讀紅樓夢綱領[M].上海:上海大通書局,1930.
[8]許怡.尤三姐——勘破淫情無憎愛[J/OL].紅樓夢學刊(微信公眾號),2016-12-14.
基金項目:清華大學2016年校級SRT項目“女性主義文學與視覺藝術媒介上的性別表現”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