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好中國故事”是國家文化建設的重要工作內容,也是中國努力構建國際學術話語權的重要國策之一。但是,要講好中國故事,首先面臨的問題是,我們必須或者只能是以中國的思維方式來講故事;更進一步的問題是,我們需要使用中國的語言來講中國的故事。雖然我們也可以把中國的語言翻譯為其他語言,但如果我們不了解自己的語言特點,沒有看清自己的語言與其他語言之間的差別,我們也無法很好地使用自己的語言講好自己的故事。因此,要講好中國故事,我們面臨的緊迫問題不是關心故事內容是什么,而是如何去講好這個故事。這就需要我們對用于講述中國故事的漢語做出深入的研究,其中,漢語哲學就是對漢語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哲學研究。
何謂“漢語哲學”?
我們知道,“哲學”原本是來自西方的舶來品。無論如何解釋這個概念的內涵,我們都會首先想到西方哲學的基本要義,這些要義主要包含了對真理的追求、對知識的規定、對信念的確定以及對道德的追問。但在這些要義的背后,西方哲學似乎隱含了對真理的普遍性和對知識的客觀性的要求。這就意味著,“哲學”概念的題中之義應當包括了理性觀念和思想規律。然而,當我們考慮漢語的特征時,我們發現,漢語表達式的主要特征是與我們的經驗生活密切相關。無論是從漢字的產生還是到漢語的使用,我們看到的是漢字結構與外部事物之間的聯系,了解到的是漢語字詞使用方式與我們日常生活的直接關系。換言之,我們容易強調漢語的外部形式和使用方式的經驗特征,但卻忽略了漢語的思想特征,也就是漢語作為一種能指符號系統的特征。因此,我們需要一種哲學,對漢語的思想特征給出說明,由此表明漢語如何能夠更好地表達思想。這就是“漢語哲學”形成的主要根據。
歷史地看,漢語是中華文化的標志性特征。漢語悠久的歷史使得我們視異族他邦為蠻夷,漢語的璀璨博大也使得我們戲稱他國語言為鳥語。然而,隨著西方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大門,中國被迫拉入現代化的進程,中國社會由此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社會的變遷不僅帶來了中國人生活的根本變化,更是對中國人思想方式的重大挑戰。由西方而來的現代化進程直接融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由西方而來的思想觀念也在漸漸地侵蝕著中國人的傳統思想。在如今的社會生活中,我們可以不使用來自西方的洋貨,但卻無法不使用經過西方文化改造的漢語,這就是我們日常使用的白話文。白話文與文言文的區別或對立,早已成為劃分現代中國與傳統中國的明顯標志。如果說語言構成了我們的存在方式,我們現在使用的白話文就是我們當代中國人生活的標志。然而,我們對這種白話文的研究卻大大落后于我們對這種語言的使用:我們無法解釋為何我們需要用主謂形式說明漢語的句子結構,我們也并不了解句子的詞序對了解句子的意義究竟有何影響。更進一步地說,當我們在使用漢語的時候,我們其實并不知道這種語言是如何表達思想的。例如,我們習慣于用陳述句描述事實,但對事實的理解卻由于我們使用的句子的不同而有了差別?!澳闷苼鲈诨F盧被打敗了”和“拿破侖兵敗滑鐵盧”,這兩個句子的結構不同,描述了相同的事實。“你說你喜歡雨,但下雨時你卻撐起了傘”和“你說煙雨微茫,蘭亭遠望”,這兩個句子結構相同,是對相同英文句子的翻譯,但卻有著不同的意境??梢?,我們在使用漢語時,通常并沒有理解這種語言的結構,我們更關注的是這種語言表達帶來的實際效果,或者是,我們往往通過語言的效果來解釋我們的語言的意義。
由于我們對語言結構的認識不足,因此在理解語言意義以及表達這種意義的時候,我們就會犯一些常識性錯誤,特別是邏輯上的錯誤。比如,因為不了解漢語斷句對意義理解的重要影響,我們在使用不同斷句方式組成的句子時,就會誤解句子的意義。例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或者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這個句子可以通過語境加以理解。但以下的句子就無法理解了:“成都市研究所有五個池塘”(日本小學生作業題);“三大全國性交易市場布局渝中”(報紙標題);“李天一他媽的要求高律師不干了”(報紙標題);“不要用壞了”(衛生間提示語);“杭州市長春藥店”(招牌);“佟大為妻子產下一女”(新聞標題);“有糧食不賣給解放軍吃”(標語)等等。如果不對這些句子做出正確斷句,我們就無法理解這些句子的意義。
當然,更進一步的問題在于漢語結構與思想結構之間的密切聯系。漢語作為中國文化的主要載體,首先表達的是中國人的“知”、“情”、“義”。從古漢語到現代漢語,中國人的表達方式發生了重要變化,“比”、“賦”、“興”讓位于“主”、“謂”、“賓”,但漢語獨有的表達特征并未改變。例如,漢字的形成主要以物形為根據,強調語言與人和外物存在的密切相關,即“觀物取象”?!肮耪甙鼱奘现跆煜乱?,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于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系辭》)不僅如此,漢語的使用與人們的社會風俗、祭祀活動、禮儀規范等密不可分。從結繩記事到倉頡造字,人們總是力圖把周邊的生活留下記載??鬃釉?,“就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漢文字的演變也受到時代風尚和統治階級的強烈影響。從秦始皇的“字同文,車同軌”起,中國歷代王朝特別重視文字在治理國家和統治人民中的重要作用。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把漢字確定為漢民族的統一文字。經過歷代王朝更新,漢字始終被作為華夏民族的文化符號和存在標志。時代變遷也為漢字演變提供了更大舞臺,從甲骨文到小篆,再到隸書和楷書,這些文字形狀的變化,標志著時代的變遷;從古文到金文,再到繁體字和簡化字,這些更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密切相關。從以上特征可以看出,漢文字基本上屬于表意文字,具有強烈的時代性、民族性和經驗性,漢語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獨特標志。這些表明,漢語文字從產生到結構的形成,始終與中華文明的傳承密切相關。漢語哲學就是對漢語表達方式及其特征的哲學說明,或者說,是關于漢語的哲學,即把漢語表達的內容作為漢語哲學研究的對象。這就要求對漢語的使用方式做出哲學考察。無論是《論語》《道德經》這些古典思想文本,還是《說文解字》這類文字學經典,中國古代思想表達基本上采取“能近取譬”方式,以借喻或比喻傳達語詞含義,而對這種含義的解釋卻依賴于不同的解釋者。也由于從字義上闡發思想,人們對字形的經驗感受就演變為理解字義的主要方式。這尤其說明了中國文字的象征特征。因此,我們需要從哲學上去分析漢語文字的這種特征。
語言與思想的關系
語言就是文明,語言就是生命。在中國豐富的語言寶藏中,在諸如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散筆韻文中,都蘊藏著大量意向生動、結構獨特而文字熟見的詞匯,等待我們去挖掘、獲取和運用。把這些沉睡著的飽含生命力的詞匯喚醒,使其重新生活在當代語言中,是實現文化繁榮不可或缺的基礎性工作,也是我們用于講好中國故事的主要資源。因此,我們需要充分重視對漢語本身的研究,特別是從語言的性質出發去理解漢語的文化內涵和思想價值。漢語以其精煉的文字和深厚的意蘊展現著中國文化的基本內容和精髓。雖然通常認為,漢語的文字結構和表達方式體現了中國人特有的經驗生活和想象特征,但是,漢語的這些結構和方式卻同時顯示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如果說語言與思想之間存在某種內在聯系的話,漢語與思想之間的聯系就表現得尤其明顯。的確,漢語的方塊字類似一種圖像,表征了我們的思維是線性的、連貫的,或者說是空間性的,而不是時間性的。漢語的表達方式顯示了我們的思維和行為的隱喻性特征,而非邏輯性特征。漢語哲學就是試圖揭示漢語表達式與思想之間的這種密切聯系。
雖然“哲學”這個概念來自于西方,但以哲學的方式討論思想問題則在不同的文化傳統中都曾存在。所謂“哲學的方式”,主要是指超越當下經驗而追問思想本身,但同時又以經驗作為理解思想的主要途徑。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經驗的這種既超越又利用的態度表現為知行合一,而對思想本身的關注則更多體現為天人合一。這些思想觀念雖然并不以哲學的名義展開,并非按照西方哲學邏輯表達,但古代中國人用漢語表達的這些思想,卻是中國人用于解釋世界和人自身關系的最好形式。人類的理性要求,就是要用人類自身的能力去把握周圍世界,以及使人類能夠更好適應這個世界,而中國傳統文化追求的世界圖景和思想觀念,正是這種理性能力的最好表現。在這種意義上,漢語在為中國人提供了生存方式之時,也為中國人提供了解釋世界的思想方式。由此,對漢語的哲學研究,就是在揭示中國人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思想方式。只有真正理解了漢語所承載的這些方式,我們才能理解漢語所蘊含的文化內涵和思想價值,也才能更好地向世界講述精彩的中國故事。
用漢語講好中國故事
黑格爾說:“一個民族如果沒有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思想,那么這個民族就永遠不會擁有這些思想?!雹僬Z言不僅是用于表達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態度,更是用于表達我們的思想構成方式,或者說,語言本身就是我們的思想。作為中國人生存于世界的根據和證明,漢語應當是中國人自己的生命標簽。無論身居何處,只要使用漢語交流,人們都會有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從語言的民族性看,如今的漢語使用已經不再是漢民族的獨有標志,這早已成為漢語文化圈的共同標志。
不僅如此,漢語使用本身是一個自然歷史的演化結果,是漢民族對不同民族文化的同化吸收的結果。因此,漢語使用對于我們來說并沒有一個對其思想的反思過程,也沒有任何一種外來的語言侵入者對漢語使用范圍的規定。相反,漢語使用范圍的擴展和漢語文化圈的形成,正是漢語自身內在變化的結果,是漢語使用本身帶來的自然結果。然而,漢語使用的這種情況隱含著兩方面可能的結果:一方面,語言與人類生活經驗的密切聯系使得思想變成了某種外在的異己力量,對語言的任何思想結果都會被當作對語言本身的附加成分,因而在一定的條件下就會遇到排斥甚至遭到清除。另一方面,漢語使用的自然過程也使得漢語使用者容易滿足于漢語自身的特色,因而對任何外來語言的侵入都會采取同化的保守態度;同時,也會堅守自己的使用范圍和對漢語特色的認同,因而對不同語言文化都會采取唯我唯大的策略。這些結果反過來就會影響到我們對漢語本身的理解和解釋。借用柏拉圖的洞穴比喻,由于生活于惟一的漢語文化圈中,我們始終相信只有漢語表達中的世界才是真實可信的,而其他語言表達也只有在漢語文化中才能夠得到理解。
由于歷史原因,我們以往用漢語表達的思想沒有得到漢語之外的世界的普遍理解和重視,甚至對這種思想給予了各種程度的批評和質疑。無論是黑格爾對中國傳統哲學的偏見還是德里達對中國傳統思想的推崇,他們所表達的都是相同的思想傾向,即在他們看來,中國傳統哲學思想都不屬于西方哲學所確定的哲學,因而不具有真正普遍的意義。時至今日,西方哲學家在討論中國哲學問題和概念時,依然抱有另類的態度。②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不僅是由于漢語學習的困難,更重要的是由于西方中心主義觀念作祟。但另一方面,我們自身對漢語哲學缺乏足夠的重視,堅持以西方哲學概念解釋中國傳統哲學,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例如,在對中國傳統哲學中的專有名詞術語的翻譯上,以往都是采用西語意譯的方式,由此給西方讀者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難。相反,現在越來越多的中國哲學術語采用音譯的方式,反而為西方讀者提供了更大的理解空間。
從哲學學科在中國的百多年歷史的事實中可以看到,無論是來自西方的哲學還是由此而形成的中國哲學,都能夠很好地表達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思想觀念,這些表達顯然都是以漢字為載體的。雖然現在中文的許多哲學概念大多都來自日文,但這些日文都是以漢字表達的,并且也取自漢字原本的意義。如“哲學”一詞本身就是來自“哲”與“學”的中文原本意義,不過是對這兩個字做了疊加而已,由此構成了一個新詞。我們對漢字中的哲學概念的理解,往往首先是基于我們對這個語詞意義的理解,然后才會去領會這個語詞所代表或表達的哲學內容。所以,對中文哲學概念的意義解釋或詮釋就成為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同時,無論是對西方的符號文字還是中文的象形文字而言,我們在理解哲學概念時并非考慮的是概念的表現方式,而是概念的思想內容。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在不同的語言之間對相同的哲學概念進行轉換,以便達到更為相近的理解。當我們對這些語詞的意義做出了解釋,我們就會超越這些語詞形式本身,而真正進入語詞概念所表達的思想內容。
由此可見,我們是否能用漢語講好中國故事,關鍵在于我們對漢語的表達方式有深入的理解,能夠從語言與思想關系的高度去把握漢語文字的特殊性和普遍性,能夠從哲學上分析漢語表達式的概念特征,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建立在語言自信基礎上的文化自信,才能真正向世界講述精彩的中國故事。
(課題來源: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文化走出去協同創新中心重點項目“中國哲學思想的世界影響現狀與對策研究”。)
「注釋」
①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82版,第69頁。
②江怡:《中國的哲學研究在國際哲學中的影響和困境》,《哲學動態》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