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
我切身感受到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主權國家秩序,與將國界淡化的全球化之間的矛盾,就像體現在我身上的那種既想強化自己的身份、又想擺脫這個束縛的矛盾。為了緩解這一矛盾帶來的痛楚,也為了能讓外國人對中國本身產生興趣,開始嘗試了解中國,從而獲得一個擺脫偏見、彼此理解的機會,我拿起了家中那把塵封了七八年的古琴……
剛上小學的時候,流行學一門樂器當才藝,常見選項是西洋樂器鋼琴,或民族樂器古箏。我媽獨斷專行,為我選擇了后者,說是要繼承“傳統文化”。這一學就是7年,直到考出10級的證書。而在這整個過程中,從小被逼著練過任何一種樂器的朋友都會明白,我從沒有一次感覺到彈琴有多開心,更沒覺出這“傳統文化”有什么含義。證書拿到手后,我就再也沒碰過那架琴,任由它在衣柜頂上吃灰。
沒想到,幾乎可以說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產生彈琴的欲望,是在高中畢業、來到日本留學之后。想來,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對內的,一是對外的。
為什么我既想強化又想擺脫“國民身份”
出國留學以來,我第一次對“國家”“民族”這些概念和身份有了如此切身的體會。每個去過國外的人都會明白,在異國他鄉,自己作為一個外來者是什么感受。雖不至于格格不入,但是你會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國籍”如何深深鑄就了你的身份。尤其在日本這個單一民族的島國,本國國民在文化和身份認同上的團結感太強烈,造成外來人某種程度上難以徹底融入。另外,在這個國家,你會對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倍加敏感。
種種違和感在我身上帶來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反應:一種是我試圖強化自己作為一國“國民”的“身份”,另一種則是我試圖擺脫“國民”這個“身份”的束縛。
先說第一種,我試圖在異質的環境中強化自己的身份。我向傳統文化尋求的,是否就是一種身份認同呢?恐怕是這樣。
誠然,優秀傳統文化本身就蘊含著值得欣賞的美,但若不是意識到民族、身份,我們為什么要將本民族的文化與其他文化區別對待呢?向外看,這些文化瑰寶無不是人類文明的結晶;向內看,在我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而曲折、國民構成復雜的國家,其實族群、地域之間的文化有很大差別,很多看似共通的文化在各地表現大不相同,各地也有各自獨特的風俗,但我們依舊用中華文明將其概括,在面對外國文化時將其歸為自己的同類。
而第二種反應,則源于我對“國民”這個身份施加于我的外在與內化的限制而感到的苦悶。為什么就因為我生長在某一個國度,我就要被一些制度排除在外,我就要背負針對這個國度的所有成見,我就會對針對自己國家本身的批判感到連帶的、本能的憤怒,我就會在許多國家間的問題上不加思考地、理所當然地選定立場?無論是在別人眼里,還是在我自己心里,“中國人”這個標簽都與我形影不離,無論好壞。
這被強加的限制令我困惑。我一度試圖無視自己的這一層身份。我開始思考國籍、民族是什么。
政治哲學中有一種理論,認為“民族”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后天人為制造出來的“想象的共同體”。通過制造出共通的記憶、文化,將一群人整合在一起,制造出“內”與“外”的分別,從而加強向心力,進而提升國力與在國際上的競爭力。這就是“民族”與“民族主義”的起源,與之相伴的是近代主權國家的誕生。
若這種解釋是正確的,那么“傳統文化”無疑就是連結主權國家內共同體的一條強有力的紐帶。而繼承、發揚優秀傳統文化,一方面是對有價值的文明純粹的保存,另一方面,也是對共同體精神乃至于民族主義的重要強化。尤其在全球化的當今社會,也許這種身份意識與向心力的加強,對于主權國家這種國家形態一如既往地發揮優勢,對于一個主權國家贏得國際競爭力是至關重要的。
可以說,留學后,我第一次對當下在全世界引發諸多矛盾的“全球化”有如此切膚的、甚至是有些痛楚的體會。在國外,我首次得以切身感受到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主權國家秩序,與將國界淡化的全球化之間的矛盾,具體表現就是體現在我身上的這種既想強化自己的身份、又想擺脫這個束縛的矛盾。
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到向傳統文化求援,同時也首次開始對由傳統文化培養出的、一直被我視為理所當然的民族身份進行反思。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人們是否應該放棄對因創造出“想象的共同體”而得到強調的“傳統文化”的執著,甚至放棄對身份認同與歸屬感的執著,摒棄障蔽,接納彼此,擺脫一國私利的束縛,試圖成為純粹的“地球市民”呢?我還不得而知。也許這是不可逆轉、終將到來的潮流,又或許人類從本質上便一生無法離開對集體的依附感,以及對身份的渴求。
傳統文化是“軟實力”
或許民族主義的正當性還值得商榷,但若同樣從主權國家秩序這個前提出發,“傳統文化”或許還能有一層貢獻,就是“軟實力”。
日本這個國家對傳統文化極為重視,流行文化產業又十分發達,他們通過向外傳播文化培養的“軟實力”讓人印象深刻。雖然軟實力的塑造也許與各國的歷史發展和民族構成有很大聯系,不過我一直十分羨慕日本人擁有明確、鮮明的文化品牌。例如,你經常會在電車上看到穿和服的女性,她們不會被人盯著看或被拍照。在各種重大場合,如畢業典禮、成人儀式,女生們都會穿上鮮艷豪華的傳統正裝,好像從百年前走來一樣。其他方面,日本的“武士文化”“和果子文化”“賞櫻文化”“神道教文化”,等等,都作為典型的日本文化遠播海外,吸引世界各地的人來體驗“東洋風情”。
近年來,日本更是推出“Cool Japan”這項國家戰略,利用傳播偶像文化、動漫文化等現代文化,在強化第三產業的同時,向海外宣傳日本的積極形象,增強軟實力。看看我們這一代從小接觸日本動漫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對日本這個國家、民族,乃至于對日本文化所持的態度就可以看出,日本這個“軟實力”發揮得確實不錯。至少通過對一國文化的喜愛,我們學會了將文化與政治、市民社會與政府分開看待(盡管這種分開看待有時甚至過于慷慨)。甚至現在不用靠日本方面宣傳,我們自己就會在自己的文化產業中采用許多日本傳統文化的元素,現在在國內大紅大紫的手游“陰陽師”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日本人及其他許多外國人對中國的極度不了解。我不會忘記兩年前在日本四國某個鄉村住民宿,民宿的媽媽看到我用筷子吃飯時驚訝地對我說:“你用筷子用得好熟練呀,真厲害!”我心里真不是滋味。相較于許多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國人對日本的客觀認識,對日本文化的喜愛,日本人對中國太過于無知,甚至都不嘗試去了解,反而抱有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并由此更加望而生畏。當然,這不止是文化層面上的問題,更牽扯到其他很多現實問題。
對此,我們這些留學生既然難得來到了這片異國的土地,為什么不能嘗試著傳播一下本國的文化呢?文化是了解彼此時一個看上去不那么敏感的切入點,傳統文化更是因為其本身擁有接受過歲月洗練的經典之美而容易得到理解和共鳴。尤其在日本,由于我們的傳統文化與日本文化可謂一脈相承,或許更能讓日本友人產生親近感。另外,接觸到原本“神秘”的中國文化,或許也能讓他們對中國本身產生興趣,開始嘗試了解中國,從而獲得一個擺脫偏見、彼此理解的機會。這也就是為什么我來到日本后,反倒想起了家中塵封了七八年的那架琴。我想不止是在日本,通過傳播傳統文化,介紹中華民族的悠久文明與價值觀念,從而引發外國友人對中國的積極興趣,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是可行的,也是十分有益的。
這樣想來,對“傳統文化”的重視與推廣,便不再局限于“想象中的共同體”的身份構筑,甚至超越了現實主義所強調的主權國家秩序中的或軟或硬的角力。經典的文化是全人類共享的財產,蘊含著人類共通的感性可以體悟的美與精神光輝。也許,傳統文化不但不是我們區別于彼此的壁障,反倒是我們嘗試互相了解的窗口。如果我們嘗試接觸彼此的傳統與文化,從而嘗試理解彼此的精神內核,并對現實也抱以積極的、不吝試圖互相理解的態度,那么是否有一天,我們可以脫卻隔閡,接納彼此,融合為一個囊括地球上所有人類的、全新的“共同體”呢?我還不得而知。不過我想,也許答案就握在你我手中。(作者就讀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