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母系氏家》《中國戰場之共赴國難》《眾生之路》《浮云》,中短篇小說集《前面就是麥季》《此案無關風月》《李駿虎小說選》,隨筆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傷的文明》,評論集《經典的背景》。曾獲第四屆山西新世紀文學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獎及趙樹理文學獎榮譽獎。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深造)班學員。
在讀文清麗的中篇小說《姑姑艷傳》的時候,腦海里飄過一些名作的影子,比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比如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不過,也只是一點影子而已,看到最后,搖搖曳曳地,似又飄來了許茹蕓的歌曲《獨角戲》。當然,這些作品,雖可與《姑姑艷傳》產生絲絲縷縷觀感上的交融,卻都不能替代或涵蓋這篇由現代作家所寫的呈現現代生活、表達現代價值觀的小說的所有意蘊。甚至,從小說題目開始,說不定我們就已經誤讀了。細細琢磨,這篇小說可以總結出一個反諷的題目,兩套齟齬的話語系統,三種具有標本意義的人物關系。拎清了這三點,似乎就可以綱舉目張,對小說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了。
先說三種人物關系,也即姑姑與她的三個男人的關系,這一對對人物關系,呈現了不一樣的情愛樣板。在小說的敘述中,最有意思的是,這三種關系隨著故事的展開,逐一都出現了一種反轉的效果。
第一個男人,是姑姑的初中同學,當兵后給姑姑寫信,二人相愛,而后結婚,可是婚后一個月男人即出車禍而死。姑姑對這個人很衷情,在心里裝了一輩子,甚至二十多年后還專門跑到他當過兵的海島上去憑吊了一番。看上去,兩人的關系似乎很是純真,如此的生離死別也難免會有凄美之感,可是就在姑姑憑吊之后,她向敘述人“我”說出了車禍原因——丈夫的哥哥趁丈夫在外當兵的時候,對她圖謀不軌,她想讓丈夫帶她一塊兒走,可丈夫卻又無能為力,于是這個年輕的男人心中有了猜忌、不忿,以致心思迷亂死于非命。
第二個男人是個礦工,是那個年代的“國家工人,吃商品糧”,在縣城還有大房子,硬件很是過得去。不只如此,這個男人還靠關系讓姑姑當上了民辦教師。可是他和第一個男人一樣,與姑姑也是聚少離多,并且兩人就算是在一起的時候,也無話可說。漸漸地學校中傳出了關于美貌姑姑的流言,姑姑和這個男人的關系也不好起來。姑姑想離婚,男人沒同意。詭異的是,二十多年后,當姑姑和這第二任丈夫前后腳來到敘述人“我”在海南的家里,故事竟接連出現了兩個反轉——一個是姑姑說姑夫陽痿了,兩人在一起不行,受罪;一個是姑夫竟在酒后對“我”的丈夫說他一直在礦上找小姐,他之所以不與姑姑離婚,是因為姑姑是個好繼母。
第三個男人與姑姑持續了多年的婚外情。這個男人既是姑姑的同學,也是同事,是個教師。與礦工丈夫追求純粹的生理滿足不同,姑姑與這個教師既有性,也有情,像對軍人丈夫一樣,她仍然是付予真情。因為這段關系,兩人不只名聲上受到夾擊,現實中也遭了罪——男的被調到了山區,女的多年不能轉正。后來男的終于受不了了,與姑姑斬斷了關系,于是一路坦途,當到了副縣長。二十多年后,男人得了絕癥,想不開,姑姑不只關心備至,而且像當年“私奔”一樣,主動帶他到海南散心。結果卻是,男人不只風光時風流無限,臨死之前還對別人吐露了對姑姑的輕蔑不屑之意。——又是一重反轉。
這三種人物關系,隨著敘述結構上的一層層反轉,道出了姑姑處境的窘迫和人心的險惡。這種險惡最直接的道具就是語言——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指的就是這一種情況了。先是第一個男人殞命之后,婆家要趕姑姑出門,欲加之罪,便找了個姑姑與他人有染的借口。而后姑姑跟了第二個男人,隨之與第三個男人成了同事。最開始,姑姑與男教師之間并無任何感情或身體方面的出軌,兩人只是談得來而已,可是在他人充滿偏見的眼中,似乎已經“看”到了確定不疑的“事實”。這兩次際遇給出的信息是,社會和他人會出于各種現實的或心理上的利益考量,制造或選擇他們心中的“真相”,還要頑固地維護并擴散這種“真相”。至于事實到底如何,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在這種情況下,有心氣的姑姑干脆“迎合”他們,坐實了艷名。——在這樣的情節交代之中,便呈現出了兩套無法兼容的話語系統,一套的運用者是他人,一套的運用者是姑姑和敘述人“我”。
進入第二次婚姻,姑姑在流言之中由“艷名”而得“艷實”,愛與性雙雙付出,不能說他人的飛短流長沒有推動之功。既成事實之后,他人的非議更加興盛,這其中不只包括社會關系中的“他人”,還包括親屬關系中的“他人”,人數眾多。而姑姑一方就顯得弱勢了,除當事者外,似乎僅剩敘述人一人。為了挽回這種局面,替姑姑鳴不平,敘述人通篇一以貫之地展現著姑姑善良、真摯、重情重義的一面,盡力要讓大家看到她是個有美好生活愿望與愛情愿望的人,似乎敘述人講述的目的就是要為姑姑正名。可是,隨著故事的推進,姑姑所愛著、信任著的兩個男人的底牌終于翻了出來——原來他倆也在對方的話語系統之內,尤其是那個教師,這便與姑姑的鐘情、率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于是敘述人的底牌也翻轉了出來——她要以姑姑的善來對比他人的惡,以姑姑的真來對比他人的偽,以一個好看女人的命途多舛,表達女性對愛情的不信任。看上去她在力挺姑姑的做法,實則她表達的是一種愛情虛無觀。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值得玩味的是,在對方的話語系統中,第二個男人——礦工,第三個男人——教師,他倆最終被反轉出來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礦工與姑姑一起生活的時間最長,但是據姑姑說,結婚兩年后,礦工便受傷失去了性愛能力。而礦工卻向“我”的丈夫炫耀他與小姐的戰績,宣揚他“圖個樂子”的人生觀。假如礦工說的是實,那么他便具有了一種可憐的人性之惡;假如礦工所說是假,那么他如此高調地談論隱私,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性無能,甚至只是為了給自己扭曲的心理一個安慰。再說那個與姑姑偷情的教師,他與姑姑是有過患難真情的。在得了絕癥與姑姑同游海南之后,他在病房所說的那些無情話,難道不可能是為了撇清與姑姑的關系,以維護自己的家庭或臉面的違心之語?如此一來,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姑姑與這兩個男人的關系,出現了“羅生門”。如此,這篇小說所要表達的意思,便有了不確定性。——更有意味的是,在礦工的炫耀過后,敘述人“我”的丈夫竟然哭了,而敘述人只覺得莫名其妙,并未深入探究。如此,“我”和丈夫這一對“局外”的人物關系,便也陷入了撲朔迷離之中。
唯一真實的似乎只有姑姑。她不只坦承自己無法抵抗情欲,還試圖通過服用藥物來消除身體的正常需求。在作者的筆下,只有她的言行是確定無疑的,也只有她的心是真誠的。這樣一個被作者以濃墨重彩塑造起來的正面形象,被男人們覬覦、猜忌、利用甚至背叛,還受著周遭人群的誹謗中傷,她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個,所以,作者毅然決然地站在了她的話語立場上,要挺她!而作者挺她的方式,又頗有姑姑的作派——既然姑姑的艷名原本虛妄,干脆加之以“艷傳”的題目,用這種媚俗的字眼來向世俗嗆聲,讓他們啞口無言。這種做法,無疑達到了一種反諷的效果——它既是一種姿態,也是一種宣示,更是一種反駁甚至反擊,作者要以此來主張自己的立場和價值觀,來維護姑姑的尊嚴。
這又是一重“羅生門”。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