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李大巍
政府主導的發展模式的代價也很高,主要體現在國有或政府控制的企業效率明顯低于私營企業
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irrlees),199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現任劍橋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經濟學教授。莫里斯自20世紀60年代便活躍于西方經濟學界,以激勵經濟理論研究見長。20世紀70年代,他與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羅斯(Robert Ross)、斯賓塞(Michael Spence)等人共同開創了委托-代理理論的研究,并卓有成就。現在流行的委托-代理的模型化方法就是莫里斯開創的。莫里斯分別于1974、1975、1976年發表的三篇論文,即《關于福利經濟學、信息和不確定性的筆記》、《道德風險理論與不可觀測行為》、《組織內激勵和權威的最優結構》,奠定了委托-代理的基本模型框架。他開創的分析框架后來又由霍姆斯特姆(Bengt Holmstrom)等人進一步發展,在委托-代理文獻中,被稱為莫里斯-霍姆斯特姆模型方法。
在眾多經濟學理論中,委托-代理理論對國有企業改革的啟示性較強。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所引發的委托-代理問題是股份公司的先天“缺陷”。現階段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因此同樣也要面對委托-代理問題。而中國國有企業的特殊現狀決定了其委托-代理關系更為復雜,導致政企不分、產權不明晰、激勵與約束不足、效率低下等問題。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呢?莫里斯教授近期在接受《中國經濟報告》記者專訪時對此給予了解答。
政府與市場的關系
中國經濟報告:你如何評價中國經濟學家張維迎和林毅夫關于產業政策的爭論?在中國當前的發展階段下,政府是否應該干預市場?
詹姆斯·莫里斯:對于這個問題,我首先想表明我的立場,在英國我更多是被視為一個左派而非右派人士,我認為政府對任意一個經濟體而言都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其中一個角色是進行監管,當企業家或企業的行為不當時,政府需要發揮重要作用。
政府有時想要對行業進行管控,于是會出臺一些所謂的產業政策。我個人不算一個產業政策方面的專家,但是我并沒有看到產業政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并不缺乏大量的企業家,他們能夠在很多行業甚至是公共領域取得成功。所以我更多是站在張維迎教授這一邊。當然在中國也有很多政府支持的產業,包括養老金、銀行業等等。雖然我們能夠看到,在金融危機中,中國的這些國有或公共企業的表現非常不錯,中國是少數沒有遭到重創的國家。但問題在于這種發展模式的代價也很高,主要體現在國有或政府控制的企業效率明顯低于私營企業。我認為對于那些比較獨立的公共企業,政府不應直接出臺產業政策進行干預。
中國經濟報告:那你認為企業創新究竟應該依賴企業家精神,還是政府扶持的基礎科技研發?
詹姆斯·莫里斯:有關企業創新應該依靠企業家精神還是政府支持,我個人更支持創新依賴企業家精神。對中國而言,并不缺少企業家精神。當然政府會有很多投資,但不一定都是創新性投資。在中國,有時可能需要政府提供相關的教育或基礎設施投資才能開啟一些新發展機會。但是對于一些比較小的國家而言,它們所面臨的情況是,如果不依靠創新投資驅動經濟增長的話,會導致效率低下。
另外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林毅夫教授會支持公共部門的積極作用。林毅夫考慮了公共部門帶來的一些政治上的結果。對于一些較大的、獨立的公共部門或機構而言,中國政府希望經濟和政治之間相互獨立,但現在可能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所以,中國可能要在政治和經濟中間充分地平衡,現在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國有企業的邊界
中國經濟報告:你認為國有企業應該在市場經濟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詹姆斯·莫里斯:我想并不是所有國家的治國戰略都應該包含國有企業,因為我們可以看到,現實中私營企業能夠在很多領域與國有企業開展競爭。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雖然不一定總是如此,私營企業的效率會更高,這意味著私營企業可以賺取更多的利潤,造成更少的虧損。而對于國有企業而言,效率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考核指標,因為國有企業還面臨提供就業崗位以及工會要求提高工資的壓力。從我對英國企業的觀察來看(雖然可能并不只是英國如此),國有企業非常注重效率以外的因素,競爭性私營企業(比如倫敦和蘇格蘭之間的航空公司)則沒有來自工會的提高工資的壓力。這是很多經濟學家特別是美國經濟學家常說的問題,即利潤激勵對不同企業降低成本、減少損失具有不同的效果。
市場經濟中的國有企業有運作良好的案例,比如愛爾蘭和韓國。另外,我們也看到,像租車公司曾經在法國運營得很好,但后來在愛爾蘭就陷入了困境。所以,很多企業經營問題并不在于國有還是私營,可能更多還是激勵問題。
我認為考慮國有企業問題時需要關注兩點。第一,你將如何私有化企業。私有化可能是一個好的改革方案,但有時存在很多困難,特別是在東歐國家。而且,在私有化過程中,一部分人因為掌控了這些企業的所有權而變得非常富有,這在我看來并不是特別好的結果。所以不能靜態地看國有企業的問題,而是要動態來考慮。第二,某些特定的行業最好由國家來運營,比如保險行業。我這里所指的是傳統養老金保險,因為在很多西歐國家也有大量私營企業提供人壽保險。如果養老金交給私營企業來運營,考慮到保險行業中有大量企業提供相似的產品,這樣私營企業需要花費相當的營銷成本和競爭成本,而無法提供最優的保險條款。當然,保險需要對事故概率、成本、可能支付的金額等進行復雜的模型計算,這部分交給私營企業會更加高效。
中國經濟報告:國有企業的委托代理關系具有鏈條長、權責不清、關系復雜等特點。你認為引入私人資本可以解決國有企業存在的委托-代理問題嗎?
詹姆斯·莫里斯:我覺得不管是私有化還是混合所有制,都不是解決委托-代理問題的方式。這是因為,比如一家企業需要融資,它會跟其他企業簽訂借款合同,但合同的執行嚴重依賴于企業的管理人員,這是委托人無法有效監督的。如果委托人想觀察代理人是否很好地完成了工作,成本會非常高昂。概而言之,只要企業開始新項目,必然會有多種方式來完成,即使委托人通盤考慮了所有問題,仍然需要雇傭人員去運行整個項目。所以委托-代理問題是委托人所雇傭的管理者和員工能否很好地完成工作,而委托人幾乎不可能對此進行監督。
還有一個問題是存在道德風險,比如借款合同應該是無瑕疵的,否則有可能出現“借新償舊”等問題。這需要復雜的工作,委托人不可能只通過引入私人資本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除非將企業賣給個人并由這一個人向企業提供借款。
從企業內部來看,解決委托-代理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激勵。激勵問題是真實存在的,這關系到委托人如何在無法有效監督的情況下管理代理人,委托人需要認真思考應該怎么做。
中國經濟報告:那么,你怎么看中國目前正在推進的國有企業混合所有制改革?
詹姆斯·莫里斯:另一位諾獎獲得者埃里克·馬斯金教授曾經發表過一篇關于公私如何合營的論文。他認為公私合營最好的做法是讓公共部門監管私人部門活動。不過他在模型中假設,企業并不會遇到我剛才說的那些問題,比如委托人無法對眾多員工進行有效監督。如果基于這個假設,也許意味著委托人沒有雇傭很多員工,因此提高效率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在我看來這個結論很有趣,公私合作具有明顯優勢。最大的優勢就是政府能夠以較低的成本調配資金。中國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可以看到,政府會將一些盈利國企的利潤轉移到虧損國企。中國現在推進國有企業混合所有制改革遇到的最大問題,是資本市場存在大量不確定性,對企業的定價造成了影響,因而無法成為可靠的融資渠道。在這種情況下,國有企業股權以什么價格出售、出售多少股權,這都是混合所有制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
中國經濟報告:在你的模型中,你假設委托人不能直接監督代理人的行為,但可以觀察代理人的行為結果。中國出臺了加強執政黨對國有企業領導進行監督的政策,對此你如何理解?
詹姆斯·莫里斯:這可能有幾方面原因,比如委托人希望對代理人行為、能力等進行監督和考核,這種做法也非常常見。但正如我之前所說的,委托人對代理人基本上是無法監督的,或者需要花費大量資金進行審計。所以我不認為國家在監督代理人方面具有獨特優勢。
嚴格來說,國有企業是國家和政府所有,國家和政府可以對國有企業進行監督,只不過成本很大。中國國有企業的結構更加復雜,這使得監管代理人的難度大大增加。但是我相信國家或政府從國有企業收繳利潤等同于個人分享了這一收益,因為國有企業上繳利潤意味著國家可以減少征稅,個人和企業的稅收負擔會下降。
中國經濟報告:對于國有企業而言,股東和委托人可能并不統一。國有企業的利潤應該交給股東還是委托人?
詹姆斯·莫里斯:你說的問題主要存在于混合所有制企業中。從合同角度來說,企業所有的利潤應該歸屬于股東。但是企業最終向股東支付了多大比例的利潤,并沒有機制保障。所以企業通常會以利潤留存為理由,不分配或只分配部分利潤給股東。事實上,中國國有企業基本上也是這么做的,聲稱擬將一部分利潤投資于新項目,但可能并沒有用于投資。
中國經濟報告:那么政府應該從國有企業收繳利潤還是向企業和個人征稅,哪種方式更好?
詹姆斯·莫里斯:國家和政府會決定投入多少資金用于公共服務,這筆投入資金可以來自于稅收,也可以來自國有企業利潤。同時,如果政府發現國有企業沒有如實上繳利潤,政府可能不得不停止國有企業的經營,而這么做是需要耗費資金的。
我們看到,中國過去幾年積累了大量資金,也會將收繳的利潤返還給國企。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政府設立國有企業的成本可能要大于能夠收繳的利潤,因此,政府可以將更多空間留給私營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