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發(fā)芾
出賣度牒籌集財政收入雖然聽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但總的來說,比差不多類似的手段如賣官鬻爵要好一些
我
們看《水滸傳》的時候,知道宋代的和尚不但有一種叫做度牒的身份證,而且這度牒還是可以花錢從政府手中購買的。
《水滸傳》第四回,趙員外提出讓魯達到五臺山出家為僧時說:“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是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愿心。”第三十一回武松為避免沿途盤查,用頭陀之度碟扮做頭陀。第四十五回,報恩寺和尚裴如海對尚未取得正式僧人身份的胡頭陀說:“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碟,剃你為僧。”
水滸故事是虛構的,但書中涉及宋代的制度習俗之類再現(xiàn)歷史現(xiàn)實,并非虛構。那時候的和尚道士確實是有度牒的,度牒確實是可以花錢向國家購買的,而擁有了度牒的和尚道士也確實是不再給國家服役當差。
一
“度蝶”是僧人道士合法身份的憑證。史載北周皇帝曾“敕度一百二十僧,受碟免差”,這里所說的牒大概就是一種免差的牌子,類似于后來的度牒。唐朝有專門機構,管理僧人的戶籍。從國家的眼光看,僧人道士這些出家之人與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不是他們從事特殊的宗教活動,而是他們不再為國家服役當差。我們知道,在中國漫長的君主專制社會中,老百姓對國家最大的義務有兩項,一是納糧,二是當差。納糧就是繳納租稅,從實物稅到貨幣稅不一而足;而當差就是親自去給君主出力服務。在古代社會儲藏保鮮的技術落后、交通運輸困難、貨幣經濟不發(fā)達的情況下,讓老百姓親自去給國家出力當差,是比把自己的勞動收獲物交給國家更為常見和方便的服務國家的方式。而一個青壯年勞力如果要把自己獻身佛道,遁入空門,拒絕給國家服役當差的話,那一方面是不再忠于皇帝,使皇帝失去一個粉絲,另一方面也讓國家損失了服役的利益。所以,即使是在皇帝信佛的時候,也不贊成老百姓隨便出家。
度牒是僧道身份證,或者說是僧道的戶籍證,是對僧道進行管理的主要手段。擁有由國家專門機構頒發(fā)的度牒,說明你有合法的宗教身份,你就不再為國家服役當差了。《舊唐書·辛替否傳》記載,中宗時“度人,免租庸者數(shù)十萬”,所謂租庸,就是唐朝實行兩稅法以前百姓對國家最普遍的納稅義務。《舊唐書·姚崇傳》還說,公主外戚都請度人為僧尼,也有私出財造寺者,富戶強丁都設法避役。富人都想辦法以出家的名義逃避對國家的差役義務。但如果你沒有這個度牒而冒充僧道,逃避服役,拒絕義務,那就是嚴重的罪過,要受到刑事處理的。擁有度牒便可了斷對國家的義務,所以度牒就有了相當?shù)氖袌鲂枨蟆6袌鲂枨蟊厝灰馕吨梢酝ㄟ^交易變現(xiàn)。
國家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度牒是很好的生財之道。在這場交易中,如果一個人估計到未來自己要給國家承擔的義務相當于100貫銅錢,而現(xiàn)在只要出60貫買一個度牒就可以了斷未來的義務,自然樂意;而從國家立場看,雖然一個人丁未來的財政義務有100貫銅錢,但是遠水不解近渴,現(xiàn)在急需用錢,把未來的100貫打折成60貫今天拿到手就花,也是劃算的。度牒買賣就這樣一拍即合,兩廂情愿。所以,度牒就成為一種有價證券,出售度牒就成為國家賺取財政收入的一種手段,有的朝代有的時期,還是非常重要的財政收入工具。
二
國家出售度牒的事,唐朝就有了。早在唐代中宗景龍二年,身份很低的屠沽,用錢三萬也可得度牒。(《資治通鑒》卷二百零九)天寶年間安祿山反于范陽,楊國忠設計“使御史崔眾于河東納錢度僧尼道士,旬日得錢百萬”;肅宗至德二年,御史鄭敘清與宰相裴見建議,“以天下用度不充,諸道得召人納錢,給空名告身,授官勛邑號,度道士僧尼不可勝計……及兩京平,又于關輔諸州,納錢度道士僧尼萬人”。不但國家出售度牒以解財政困難,地方官吏也往往以度人謀財利,如徐州節(jié)度使王智興聚斂無厭,當敬宗生辰那一月里,即于泗州置僧壇度人以圖厚利。(《舊唐書·李德裕傳》)當時剃了頭發(fā)的人到達之后,各納二緡,給牒即回,別無法事。(見《全唐文·王智興度僧尼狀》)
宋朝是中國歷史上真正把度牒當成籌集財政收入手段而純熟運用的一個朝代。度牒不但可以出售籌資,甚至也成為一種有價證券流通。宋朝政府不但出售度牒籌錢,甚至在需要政府出錢的場合,給一些度牒當作現(xiàn)錢,如政府支付和買絹、糴米的時候,往往給老百姓度牒而不是現(xiàn)錢。王安石變法時期,為了推行“青苗法”,陜西轉運使奏請朝廷發(fā)度牒作為變法的本錢,得到了王安石的贊許,并在全國普及開來。蘇東坡當年在杭州修的“蘇堤”,向趙官家上了《杭州乞降度牒開西湖狀》的折子,皇帝特別恩準給了他一百道度牒。后蘇東坡被貶處于邊境的定州,為了在定州修工事抵御遼國,他又向朝廷上了《乞降度牒》的奏折。宋代度牒可以用來賑災、獎掖和籌集軍費。宋徽宗時期為了對西夏用兵,發(fā)了近三萬道度牒;宋高宗曾恩賜岳飛兩百道度牒以用作軍費糧餉;南宋初年,某州因為財政吃緊而向朝廷要錢,朝廷拿不出錢來,于是恩準了二百五十道度牒給其救急;趙官家為了給太后增筑慈寧殿特旨發(fā)度牒以籌集資金。(王嘉《閑談宋朝話度牒》)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本來就是和尚出身,對于人們出家當和尚道士逃避徭役是十分警惕和反感的。他禁止婦女出家,禁止20歲以上的出家,禁止“軍、匠、灶、站、違礙之人出家”。他的兒子朱棣還限定全國僧人總數(shù),“今后愿為僧、道者,府不過四十人,州不過三十人,縣不過二十人”,全國僧人總數(shù)以三萬六七千人為定額。對于出家者則進行考試,合格者免費發(fā)放度牒。這當然不是說明朝的皇帝注重僧道的素質,控制其數(shù)量不愿意多賣度牒,不像宋朝的皇帝那樣愛錢,而是因為明朝的和尚編入民戶納稅服役,人丁親身服役的義務也變成繳納現(xiàn)錢的稅收,擁有度牒免不了多少義務,所以度牒的經濟價值和市場價值大大降低了。史載“僧道給度牒,有田者編冊如民科,無田者亦為畸零”。(《明史·食貨志》)
從明朝的情況看,購買度牒的人主要是“軍、民、匠籍之家”。明朝實行極為嚴格的戶籍制度,人們的職業(yè)“以籍為定”,“役皆永充”,一旦戶籍定下來,就永遠不能改變,世世代代世襲下去。而一些役種與其他職業(yè)的役種相比,又顯得格外沉重,尤其是軍戶、匠戶和灶戶。所以,這些戶籍民戶千方百計要擺脫戶籍身份。出家就是擺脫這種身份桎梏的一條途徑,但是在明初即被朱元璋一道禁令予以禁止。到后來可以購買度牒時,正是這些民戶踴躍購買。這些民戶渴望擺脫戶籍身份,哪怕其條件是必須遁入空門,斷絕家庭生活,從此不得婚配,沒有男歡女愛,冒犯儒家認為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禁忌。由此也可以看到明朝嚴苛的戶籍制度和沉重的役種對人們的壓迫。
人們購買度牒的根本原因是為了擺脫來自國家沉重差役的壓迫,所以,清朝實行攤丁入畝制度后,人丁對國家的差役義務,被攤派到土地稅中,差徭對百姓的壓迫才真正減輕。這種情況下,人們當然沒有必要再出錢買度牒而遁入空門躲避差役了。乾隆三十九年,度牒制度也被廢除了。清人俞正燮說:“至乾隆初年,度牒之制遂廢。蓋以丁歸地,則不須報牒免役也。”
三
出售度牒類似于西方國家發(fā)行的公債和年金。西方發(fā)行的公債和年金,是國家先從老百姓那里得到現(xiàn)金,此后逐年還本付息。中國出售度牒,也是國家先從百姓那里得到一筆現(xiàn)金(或糧食),但還本付息的辦法,不是國家真的付出真金白銀,而是免去度牒持有者未來對國家的服役義務。對于國家來說,這是一種稅式支出。從投資風險來說,購買度牒的風險可能更小一些。西方人購買年金,政府如果違約賴賬不付息,則投資打了水漂;中國人買了度牒,以后不再給政府服役納稅,政府不存在違約賴賬的事,除非政府翻臉不認度牒,強迫和尚還俗服役當差。
安史之亂時唐王朝利用出售度牒而籌集資金,但度牒的價格不太清楚,出售的度牒數(shù)目和總收益也不清楚。而宋朝和明朝則有很多記載,可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
宋朝是晚清之前中國歷史上財政收入最高的時期,由于需要巨額資金養(yǎng)兵、養(yǎng)冗官,還要給一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輸送歲幣,因此,宋朝的財政壓力是歷代王朝中最為沉重的。也正因為如此,宋朝想方設法攫取財政資源的手段也是空前的。出售度牒籌集財政資金,在宋朝尤其南宋時期成為完全正常的增加財政收入的行為。
宋朝度牒的價格相當高。史載:神宗元豐七年“門下省言,度僧碟已著令每道為錢百三十千”(即130千。千,就是一千錢,也即一貫,一緡);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時“每道價錢二百二十貫文”;孝宗乾道三年時為三百千,淳熙九年時又升值為每道五百千;光宗時, 度碟漲至每道八百千;寧宗嘉定時,“每度碟一道,價千五百緡”。(史旺成:《宋代經濟財政中的“度碟”》)可見,在宋朝,度牒的價格基本上是一路上漲的。度牒價格的上漲,表明國家聚斂財富的貪婪之心;但價格如此上漲而老百姓仍然踴躍購買,則說明,與承擔未來沉重的差徭相比,出這個價錢買斷未來的差役義務也是劃算的。因此也可以說,度牒價格是徭役輕重變化的晴雨表。度牒漲價說明人們對未來的信心不足,預計到未來政府強加的差徭可能極為沉重。如果人們估計到未來輕徭薄賦,就沒有必要花重金購買度牒以逃避差徭了。宋朝度牒價格一直上升,正是反映了賦役沉重、而且不斷加重的事實。
有學者經過計算認為,度牒一度成為宋朝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一度成為財政支柱。孝宗乾道三年,政府共發(fā)行度碟十萬三千余道,每道的價錢是300千,共約取得財政收入三千多萬貫。這一年政府的財政收支無法稽考。第二年(乾道四年) 政府的財政支出數(shù)量“歲約五千五百萬緡有奇”。假定乾道四年發(fā)行度蝶的價格同乾道三年相同而度蝶全部按此價格售出的話,那么這一年政府財政支出的60%左右是靠發(fā)行出賣度碟來維持的。60%左右的支出是由出售度牒維持,這或許是偶然出現(xiàn)的極端情形,但出售度牒對于南宋財政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看到描寫宋朝故事的小說《水滸傳》中不斷寫到買度牒的情節(jié)的原因。
明朝度牒的價格,比起宋朝來要低不少。在宋明時期,大米、銅錢和白銀的比價一直有較大波動,但一般認為一石米的價格大致與一貫銅錢和一兩銀子較為接近。而明朝景泰年間的一道度牒為米5石,成化二年為淮揚米十石、南京米十五石、京師銀5兩,成化二十年全國一律統(tǒng)一為12兩,正德三年達到13兩,嘉靖以后又跌落到10兩,進而6兩5兩。(何孝榮《論明代中后期的鬻牒度僧》)與宋朝比,明朝的度牒價格確實不高,明朝出售度牒的收入,也一直沒有達到南宋的水平。在明朝,度牒收入也一直沒有成為財政的支柱。 明朝度牒價格下降,度牒收入在財政收入中的地位下降,是因為明朝的和尚已經不能完全避免賦役義務,因而度牒的經濟價值、市場價值大大下降了。
四
唐、宋、明出售度牒的收入,主要用于軍費和賑災,對于急需用錢的政府緩解財政危機,是大有幫助的。出賣度牒籌集財政收入雖然聽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但總的來說,比差不多類似的手段如賣官鬻爵要好一些。賣官鬻爵不但惡化吏治和官場環(huán)境,而且一個人一旦買到官爵則一定要想方設法變本加厲敲詐勒索以收回投資。而對于出售度牒來說,最大的影響是減少了未來的服役人數(shù),而這不過是服役人數(shù)在時間上的重新配置,是透支未來的財政資源罷了。當然,如果站在佛家角度看問題,或許就不是這樣,因為大量為了逃避徭役的人花錢買度牒當了和尚道士,他們的佛性佛心恐怕是無法得到保障了。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