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齊
《文心雕龍》中評建安時期為“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離亂,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在文學發展的悠長歲月里,那個慷慨激昂欣欣向榮的黃金時代被世人記住,并且引領著這個黃金時代的文壇巨匠也留下了他們濃墨重彩的一筆,被冠以了“三曹”、“七子”的黃金桂冠。“三曹”是建安文學的開啟者和領路人,分別是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三人詩品風格與文學主張都各有不同,各有千秋。而梁代著名文學家鐘嶸在其《詩品》中將這三人分列于上中下三品之中,何以差距如此之大,本篇就詳細論述一下筆者個人思考的劃分原因,共匯總為七個方面。
《詩品》分為三卷,為上中下三品,鐘嶸將曹植列為上品,曹丕列為中品,曹操列為下品。曹操慷慨悲壯、剛健雄勁,曹丕婉孌細秀、便娟婉約,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父子三人在建安文壇上都卓有建樹,曹植的《白馬篇》開啟古代游俠建功立業為國捐軀的形象刻畫,《洛神賦》帶著《神女賦》與《高唐賦》的神秘夢幻并且更上一層樓;曹丕的《燕歌行》是七言詩的其開篇之作,其朦朧飄渺的意境讓人設身處地的感受到思婦的悲哀;曹操的《觀滄海》《龜雖壽》體現的是他“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激昂情懷,也是流芳千古的名句佳話。三人各有短長本應不分高下,而鐘嶸顯然是更稱贊曹植,不看好曹操,如下列舉七點原因并加以闡述。
首先,《詩品》品評的是漢魏至南朝齊梁時期不存于世的寫五言詩的詩人,其認為五言詩“指物造形,寄情寫物,最為詳切”,而曹操曹丕的五言詩大多不出眾。曹操善寫四言詩,其四言詩頗具樂府風格,用樂府舊題寫當今社會狀況,“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壯闊胸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無奈灑脫,“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堅韌執著……而他的五言詩多是在四言詩的基礎上加入沒有實際意義的一個字,與四言詩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如《薤露行》“惟漢廿二世,所任成不良”中的“惟”和“所”皆可以去掉。曹操之時五言詩還在萌芽階段,尚不成熟。而曹丕更是擅長七言詩,是七言詩的鼻祖,一首《燕歌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舉重若輕“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悲涼氛圍暈染全詩。而曹植是詩歌與文賦的全才,七步成詩的大才子,其五言詩自然得到鐘嶸的認可。
其次鐘嶸在《詩品》的序言中提出了自己的文學觀點,“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這反應鐘嶸的感情論,他認為詩歌是吟詠性情的,詩歌緣情而起,并且多是因自然景物與社會生活個人遭遇而產生情感,并且以哀怨之情為主。他不提倡漢代詩歌的美刺作用,反對詩歌為政教服務,所以其對曹丕曹操的詩歌評價不高。曹操由于其生長環境與所處的社會環境的混亂,一心想要匡扶天下,成就大業,所以其詩歌中皆有稱雄天下的野心和權謀政治的硝煙,他一心想讓天下人認可自己,詩中若有若無的體現出過于悲壯的情緒,詩歌的中心也圍繞著政治紛爭。而曹丕的詩中雖是朦朦朧朧,帶著婉約的氣質,然而他作為一個深不可測的帝王,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想置之于死地,可見心中對政治的渴望與計算是多么深重,連寫詩這樣放松的時刻都不表露出一二,足見城府之深沉。曹植便不同于此二人,鐘嶸評其“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曹植雖有才華卻無奈身陷枷鎖之中,怨比海深,對于周遭的生活環境和自己的壯志難酬,還有性命之憂的悲哀自愛,在其詩歌中無時不顯現,這正巧對應了鐘嶸的情感論,誰上誰下足以分清。
再次,鐘嶸崇尚直尋,反對過多人為的用典和聲律的自然觀。“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鐘嶸提倡的是南朝人的自然觀,詩歌可以適當的辭藻艷麗華美,可以適當用典故,但若是曹操一樣過于直露情感,表達自己的壯志雄心,或是像曹丕一樣過于在意詞采華美瑰麗創造唯美的意境,都是他認為不合適的。
第四點是鐘嶸的風骨論。“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馀,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他強調風骨與文辭華麗都應該具備,不應舍棄任何一個。曹植所謂的“體被文質”就相當于孔子所講的文質彬彬,所以鐘嶸又稱曹植為“陳思之于文章也,譬如人倫之于周、孔。”曹操“古直,甚有悲涼之句”,其文辭修飾過少,全注重的是感情的蓬勃抒發,沒有克制,而曹丕又是過于克制自己,詩歌中的作者的真實意思被掩蓋起來無人知曉,這都不是風力與丹彩的完美結合。
第五點,涉及鐘嶸的關于《詩品》中的詩人的派別分類。鐘嶸將詩人們分入三個系統,分別是《國風》《小雅》《楚辭》。曹植屬于《國風》而曹丕屬于《楚辭》,這其實也反映了作者的宗經思想,《國風》為首。曹植“情兼雅怨”詩文中所包含的怨雅而悲壯的精神內核與幽怨凄愴的表現形式,是《國風》與《楚辭》的完美統一。而曹丕則屬于《楚辭》派別,其“起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凄美之勢有,卻“率皆鄙直如偶語”,與《楚辭》之風相差甚遠。
第六點,與鐘嶸對于高尚人格的追求與贊頌有關。鐘嶸推崇曹植,原因之一便是曹植被他哥哥曹丕牽制了后半生,一腔報國為國效力的熱血無法施展,滿肚才華計策無人理會。曹丕作為一個帝王,也許是為了鞏固自己統治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是他作為一個人來說,沒有顧及兄弟之情、血緣之情,若是沒有太后的阻攔便已經殺掉了曹植,他是不具備完全高尚的品質的。而曹操,眾人所謂之奸雄,其為人處事之道盡顯狡詐,也不具備高尚人格。
最后,是詩人與作詩的關系。曹植后半生沒有政績,被壓制著做個有名無實的貴公子,實則是階下囚,他后半生將他的悲憤之情全寄托在他的詩歌之中,他除了寫詩自然是做不了別的,也不能做別的事情,再加上他先天的才華與天賦,詩文自然是文壇中的精品。而曹丕與曹操,兩個帝王,他們的主業是征戰沙場,管理國家,算計權謀政治,而寫詩只是他們的副業,業余愛好。《文心雕龍》中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為重,妙擅辭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