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論語》中“賢賢易色”的理解,古今學者多有分歧,以楊伯峻先生為代表的一派認為“賢賢易色”即“尊敬賢者,輕視美色”,以王念孫為代表的另一派則認為“賢賢易色”即“以賢為賢,將對美色的渴慕熱望,更易為對賢人的渴望熱慕”。本文通過出土文獻帛書《五行》與《孔子詩論》中對《關雎》的闡釋提供的相關線索進行論述,結合新的語法成果,認為“賢賢易色”應該理解為“應該解釋為以賢為賢,改易顏色。”。
關鍵詞:賢賢易色;五行;關雎;以色喻于禮
作者簡介:段慧明(1990.11-),男,漢族,河北邢臺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古籍所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在讀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7-0-02
《論語·學而第一》: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此條目是《論語》中子夏關于一個人待人接物恰當方法的論述。對句中“賢賢易色”的理解,古今學者觀點多有分歧,本文將對此進行詳細討論,結合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新材料,力圖作出令人信服的疏證。
一、古今學者對“賢賢易色”釋義
賢賢,與“親親”、“長長”句式一致,“于人之賢者賢之”。古今學者無異議。“易”字的解釋大致有三家:
1、更易。
三國時魏人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承襲孔說并作進一步發揮:“凡人之情莫不好色重于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于賢,則此人便是賢于賢者,故云‘賢賢易色也。”至南宋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承襲其說法:“賢人之賢,而易其好色之心。”
2、輕略、易怠。
清代學者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引《漢書·李尋傳》顏師古注:“賢賢,尊上賢人。易色,輕略于色,不貴之也”,他同時引《公羊》文十二年《傳》:“俾君子易怠”為佐證,何休注:“易怠,猶輕惰也。”[1]證“易”有輕略、易怠之義。承襲其觀點的,有今人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對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和其孫楊逢彬先生《論語新注新譯》:“尊敬賢者,輕視美色。”
3、如、好像。
王念孫《廣雅疏證》:《論語》“賢賢易色”,易者,如也。猶言好德如好色也。
綜上所述,對“賢賢易色”的理解主要觀點有二:以皇侃、顏師古、朱熹、劉寶楠、楊伯峻、楊逢彬為代表的學者認為“賢賢易色”即:尊敬賢者,輕視美色。另一派則以孔安國、王念孫為代表,認為“賢賢易色”即以賢為賢,將對美色的渴慕熱望,更易為對賢人的渴望熱慕。
由此可見,對“賢賢易色”闡釋不同的關鍵點在“好色”與“尊賢”是否對立,即是要尊賢抑色,還是不抑。
二、從出土文獻梳理好“德”與好“色”關系
在先秦早期儒家觀念中,情欲(外在“色”)與禮(德、賢賢)是否沖突?
出土文獻帛書《五行》與《孔子詩論》中對《關雎》的闡釋為我們提供了相關線索。
1、帛書《五行》對“德”與“色”的探討
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中出土了帛書《五行》。帛書《五行》篇提供了戰國時代儒家倫理學的新材料,展示了一個頗為完整、嚴密的倫理道德修養的體系,是孔子之后儒家思想的重要發展。[2]
帛書《五行》的29章是對《關雎》一詩進行的分析,對“色”與“禮”的關系進行了探討,對我們理解“賢賢”(“好德”)與“易色”(“好色”)有很大幫助。
二九:喻之也者,自所小好喻乎所大好。“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思色也。“求之弗得,寤寐思伏”,言其急也。悠才悠才,輾轉反廁,言其甚【若是也】,如此其甚也。交諸父母之側,為諸?則有死弗為之矣。交諸兄弟之側,亦弗為也。【交諸】邦人之側,亦弗為也。【畏其】父兄,其殺畏人,禮也。由色喻于禮,進耳。[3]
這一章提及了《關雎》第四、五、六“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弗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三句的內容。這三句詩中主人公表達了他對一位女性的熱切思慕,但是正是由于這種肉體上的欲望,使他領悟了“禮”的含義。他認真思索并反問自己,在父母、兄弟、邦人旁邊向思慕的女子求愛是可以的嗎?這是不可接受的。盡管他對這位女性思慕至急,但在其他人面前,與其交往,他寧死不為,即《五行》說文所謂“則有死弗為之矣”,因為主人公認為色是“小好”,禮是“大好”。通過對色欲的調節和引導,意識到禮之可貴,即《五行》所謂“所小好喻乎所大好……由色喻于禮。”
2、竹簡《孔子詩論》對“德”與“色”的探討
《孔子詩論》第十簡:“《關雎》之改……《關雎》以色喻于禮。”
《孔子詩論》第十四簡:“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口口口口好,反內于禮。”
此處孔子以琴瑟和鳴比擬男女天性,美好其色而能以禮節之,“以色喻于禮”表達了早期儒家使情感得到禮的歸屬的思想,可見,“色”是可以通過有序的調節與“禮”相和的。
通過帛書《五行》和《孔子詩論》對《關雎》的闡釋,我們得出:此喻乃“自所小好喻乎所大好”,作為“小好”的色與作為“大好”的禮義皆為人情之所好,以“琴瑟之悅”、“鐘鼓之樂”表達的“好色之愿”,亦能“反納于禮”,二者原來是有相通之處的。在早期儒家觀念中,情欲和禮并不沖突,人們可以通過對情欲的渴望進一步領會到禮。
因此,對“賢賢易色”的理解,將“賢賢”與“色”對立的闡釋并不符合子夏當時所說的語境,釋為“輕略”或由“惡”層面轉向“好”的層面的轉換都不妥,孔安國和王念孫的解釋更為合理。即:以賢為賢,將對美色的渴慕熱望,更易為對賢人的渴望熱慕。或理解為“人們應該像愛好美色一樣愛好賢者。”
三、從古代漢語語法角度進行釋義
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中探討“賢賢易色”時,將“色”釋為顏色,他認為“《論語》‘色字凡十八見,指女色者僅二,因而本章之色不可能為女色。”[4]那么,易色,是否可理解為“改變顏色、神色”?“賢賢易色”,即以賢為賢,色轉恭敬?
那么,賢賢易色究竟是“以賢為賢,將對美色的渴慕熱望,更易為對賢人的渴望熱慕”還是“見賢人時心有所動,則顏色莫敢不有所動”呢?“色”到底是指美色還是人顏色的變化?
楊逢彬先生在《論語新注新譯》中運用現代語言學方法研究《論語》的最新學術作品,他將“賢賢易色”視為兩個動賓結構組成的聯合結構。他認為,解“易”為交換從語法上說不通。《論語》時代,表達“用……交換……”什么大多是“以……易……”句式,偶爾也會用“易之以……”或“與……易……”隨后作者舉了8條例子來佐證。[5]因此,從語法角度看,如果要表達“對美色的渴慕熱望,更易為對賢人的渴望熱慕”,應該是“以賢賢易色”或“易色以賢賢”,而不是“賢賢易色”。
總結:
通過帛書《五行》和《孔子詩論》可知早期“色”與尊賢“德”并不對立,所以“易”不可釋為“輕略”,又因為在《論語》時代沒有以“xx易xx”表示更易的用法,所以孔說不成立,王念孫說法存疑。關于“賢賢易色”的解釋,參考帛書《五行》第22章,應該解釋為以賢為賢,改易顏色,即聞道則面有齊莊溫潤之色。
注釋:
[1]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
[2]魏啟鵬《帛書<德行>研究札記》。
[3]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疏證》。
[4]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
[5]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第7頁。
參考文獻:
[1](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80.
[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11.12.
[3]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2
[5]魏啟鵬.《簡帛<五行>箋釋》.萬卷樓出版社.2000.07
[6]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