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信茹
關于當下中國人讀書少,不愛讀書,甚至不讀書的報道早已不鮮見。
當然,我想有人一定不同意這些說法,譬如有人說,我們不讀書,可是我們看微信啊,微信里不也是有各種文章,那么多推薦讀書的文章,我們不也是在讀嗎?何況,今天可供人們閱讀的媒介早已發生變化,你何故還糾結于傳統的紙媒呢?
這個說法比較有意思。我們就來看一看。
淺薄化
和紙質閱讀的冷清相比,移動媒體里的“讀書”顯得更為火熱,這是事實。只要略微觀察,不難發現網絡里讓人們選擇的信息和內容不是少了而是太多太龐雜,而微信里推薦各類閱讀的公眾號大有其在。
這些推薦語大多相似,比如“7本最適合每天睡前讀的書”“不能錯過的60本好書”“迅速提升職場競爭力的7本書,看完脫胎換骨”“某某大家讀的26本書”等等。
在內容上則有幾類較被追捧:投資指南、商業傳奇、心靈雞湯、修身養性、情感體驗、實用工具書、網絡小說等。這些類型基本以功利和實用性強作為標桿,指引著人們的選擇并加速快餐式的閱讀。
我當然不是說這種方式有什么問題,也并非全然抵觸這樣的呈現。的確,今天傳播介質的改變,書本閱讀方式必然也在不斷革新。但問題是,在這樣的閱讀環境下,人們的閱讀體驗和思考邏輯全然發生改變,和書本作者能夠展開深入和細致對話的過程被阻斷。
我一直覺得,閱讀是書的作者和閱讀者之間追求一種緊密共生關系的過程。換言之,讀一本書,也就是作者和讀者之間在完成一種親密的交流。每本書都有某種“靈性”,而只有當讀者和作者在做真正親密交流時(當然很多時候這種交流并非易事),才能共同創造出一本書的“靈性”。然而,在強大的電子信息系統的沖擊之下,我們把對思考和記憶的控制拱手讓給了這些電子系統。
幾年前,有個美國人寫過一本書《淺薄:互聯網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它試圖想解決我們這個時代所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我們盡情享受互聯網慷慨施舍的過程中,我們正在犧牲深度閱讀和深度思考的能力嗎?這無疑是對生活在今天的我們的心智所做的深遠拷問。
可是,電子系統的能力就是那么強大,以致于讓我們甘愿俯首稱臣。在這些電子系統的精心編排和刻意呈現之下,再加上各類標題黨的煽風點火,于是乎,我們沉迷于這種便捷和誘人的閱讀體驗之中。
變 味
可這種方式的閱讀,在我看來,已然變成了一種“儀式性”的閱讀,而非真正的“讀書”了。具體來說,我們似乎只要在那些集納性的摘要和書評精華中看上幾眼,然后再把那些推薦書單塞進收藏夾里,這個閱讀的過程就基本完成了。
我更想說的是,在這種“儀式化”的閱讀中,它讓閱讀者陷入以收藏或轉發為樂的怪圈之中。一旦陷入這個境地,錯覺難免就產生了:保存這些書目,或是依賴推薦者的閱讀概要和精華介紹,就等同于自己已經讀過這些書了。
因此,說讀書成為一種儀式,強調的是不少人重視的是“讀書”這件事和這個過程,而不是把重點放在“書”本身。既然是儀式化的過程,可以想見,對這個儀式形式感的追求似乎成為整個過程中人們最為刻意追求和表現的。
這就好比我們今天對很多傳統儀式的理解,很多人可能知道某個形式的表現和既定的程式,然而要追問更深的意義表達,卻不知所以了。對于讀書,這個過程,閱讀的形式感似乎更大于閱讀的內容本身了。
更值得玩味的是,在這種快速的,追求不斷推出新的賣點和亮點以期吸引人的時代,讀書的推薦也需要時時更新和變換包裝。于是,社交媒體里出現了大量熱衷開書單,好指引大眾的“人類靈魂工程師”。這些平臺或“指導者”們,隔幾天時間便會告訴你,最值得一讀的書是什么,仿佛一切盡在他們的掌握和了然之中。
這話該怎么理解呢?我覺得在當下,好為人師的人似乎太多了。翻開各種媒體,打開各類信息通道,充斥在你耳邊的那些“教導”數不勝數。這些“指導”不斷拋給人們各種標準,甚至有些準則本身可能就是自相矛盾的。
不說別的,如果單就閱讀這件事來說,我覺得閱讀就是與他者的對話過程,這類似于對某些問題的討論與磋商。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書或許不需要推薦,也不必要列出大堆書單。書本的選擇和閱讀的過程是不是可以做這樣的轉換:當你遇到哪些問題,正在思考哪個方向時,我們不妨看看他人之言,以此增進一些不同的視角和觀察。因此,讀書,應當懷抱一種平等開放的心態,不懼權威之言,不盲從于媒體或某些時尚的煽動。
說這些話,當然也并非說我們不能有讀書的推薦,不能告訴他人哪本書更值得閱讀。其實,我們也都知道,一般人也更傾向于相信專家、權威的推薦,而某個領域的行家,也因為自身的專業素養和能力,的確能夠比一般人多了更周全或更深入的分析與思考。
但事實上,即便如此,這些推薦有可能也具有一定風險。哪本書好,哪本書差,以至于到開書單,誰又有這個資格呢?
內在體驗
而對讀書這件事來說,我們不妨轉換個說法,在某個階段,或是在某種人生價值觀里,這本書恰恰和自己正在面對的某些問題遭遇了,我們由此可以展開一些對話和一點思考。
也不妨,我們可以看看馮友蘭的觀點。他說,自古以來,有一位最公正的評選家,會向很多讀者推薦好書,這個評選家就是時間。人們把認為有價值的書,推薦給時間,隨著時間的流逝,留下了那些具有永久價值的書。以我自己最近的一些閱讀為例,因為自己一直對底層社會與微觀敘事的話題感興趣,于是,不斷翻閱新史學研究者王笛的《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他從20世紀上半葉的故紙堆和文獻資料中觀察成都那些普通市民常常光顧的茶館,從而窺見底層社會的茶館如何在那個時代成為人們討論公共事務的重要場合。作者用貼近底層的心態和毅力,敘述那個時代茶館這個微觀世界,提供給我們觀察社會、文化甚至政治轉型的一個理想視角。
這種敘事,從那些表面看來“無意義”的對象中,發現歷史和文化的有意義的內涵。因為自己這些年也在做底層社會和微觀研究,所以,他的經驗和寫作深得我心。
我也愛思考個人與現代性的問題,所以,看到《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這個書名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這本文筆優美的民族志作品,把我帶入涼山男性青年的生活世界,感受他們在追求現代性過程中所經歷的階段性成長以及付出的代價。
這些作品,當自己在慢慢完成閱讀的過程中時,我看到書中所講述的那些人的渴求、沖動、彷徨以及他們所要承擔的后果。而面對現代性的沖擊和影響,將是生活在今天的每個人都必然要遭遇的。只不過,有的人可能可以安然度過,而有些人則要經歷動蕩和迷茫,甚至墮向深淵。
結合自己的閱讀體驗,我覺得讀書的過程是極具內在性與個人化的。然而,在今天,信息傳播渠道的多元,閱讀承載方式的多樣化,使得原本更追求個人內在性體驗的讀書過程發生了改變。
在這個流行“曬”的時代,讀書也時常被人們拿出來爭相“比曬”。某種情況下,讀書有可能成為某種“姿態”了。讀書的重點不在于自己讀了什么,而在于要讓別人知道自己在讀書這件事。
此外,讀書的過程也變得不再完全由自我來主導,相反,被媒體、電子系統或是某種“流行”所控制。而在這個過程中,讀書的意義也發生了變化。讀書,應該是塑造個人獨立判斷能力,或是完善自身品性的,但今天,表面上看起來選擇增多了,但事實上人們缺少了真正意義上的自我選擇,反而容易迷失在各種所謂的讀書推薦之中了。
所以,并非說不能做讀書和閱讀的推薦,而是想表達,今天我們需要多一些理性和平等的思考,不要被所謂“專家”“學者”以及那些好為人師者牽著鼻子走,盡可能有更多的自己思辨和獨立判斷的能力,有更多自己選擇的能力。
畢竟,這個熱鬧非凡的時代,不缺專家,缺的卻是獨立的人格和自我理性、完整的判斷。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