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
1
1896年,有個小男孩六歲了,要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合影,小男孩非常重視。這么一個大家族,以后看到照片,別人找不到自己怎么辦?于是他在拍攝的時候,就伸手去夠旁邊桃樹的枝。
他就成了這一堆小孩中,唯一手拿桃花的人。他并不是要沾桃花運,只是想有一個細節,這樣別人能找到他,他也能找到自己。
這個小男孩叫陳寅恪,是我很喜歡的歷史學家。他六歲的時候就知道如何嵌入歷史,不被遺忘。
這是個動人的細節。
2
我的一個大學男同學是成都的。有一天,我去他家玩,來了幾個他的高中同學,都是女生,大家就很自然地在一起聊天。當時是夏天,吃西瓜,我這個哥們兒把一個女生吃過兩口的西瓜拿起,把一個全新的放在她的座位前,然后大大方方地開始啃這個姑娘啃過的西瓜。
我注意到這個細節,我就知道那個姑娘是他在乎的。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細節。
作家馮驥才寫了一個短篇叫做《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很樸實的愛情故事:高女人去世了,矮丈夫好像也不是多傷心。但是有一個小細節,下雨的時候,他下意識還是把傘舉得很高,遠遠超過了他需要的高度。我看到這個細節就夠了,點到穴了。
作家迪倫馬特去世后,有記者去采訪他的遺孀,問她傷心嗎,她說我不知道怎么傷心,但是我必須得說,我家的書桌現在顯得太大了、太空曠了。
3
我們說的臺詞藝術就是這樣的,你能夠用多輕多輕的筆觸,勾勒出傷心,它就能多重多重地點中別人的死穴。寫作不是毆打別人,是撓別人癢癢。它的力氣和效果成反比,創作是個分寸感的藝術。
作品中的細節是一種,但現實生活中的細節,可能是沉悶的。好的作家不按套路寫,他會寫出這樣的感覺。
契科夫的筆下有很多奇葩,我要提到一個傷心的奇葩。一個先生愛慕一個女士,但知道自己沒戲。有一天,這位女士在女伴的陪同下,來他家做客,坐了半個小時,走后落了一把陽傘。要不留下來作紀念,要不就追上去還給人家,那都是正常的。契科夫寫的是,這位先生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夜晚,他把這把陽傘撐起來,在客廳的沙發坐了一晚上,第二天當然把傘還回去了。
這是我始終感動的一個畫面,這是一個外人覺得很凄涼、他自己覺得很幸福的晚上。這就是個挺特別的故事。
4
汪曾祺寫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女孩很美,被人糾纏,她心愛的男人就為她出頭,被打得昏死過去。她聽說有個偏方,就是找各家的尿罐子,刮下厚厚的尿堿,用這個尿堿泡水喝,能救活。
最后這個女孩弄了一碗,伺候這個男的喝下去一碗,這個女孩看著掉眼淚,還剩小半碗尿堿,這時候汪曾祺寫道:不知道為什么,女孩也嘗了一口。
這是汪曾祺寫愛情最美的一刻,動人。看起來屎尿屁的東西,寫得這么高級,寫足了人世間的苦。“你的苦都是為我受的,我根本用不著受苦,但我想和你苦在一起”。
(張秋偉薦自《文藝有意思》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