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3月17日,就在三星“太子”李在镕行賄樸槿惠親信崔順實一案的審理進入第二周之際,首爾中央地方法院突然發表聲明:應本案主審法官李永勛自己的要求,將更換庭審負責人。稍早前,一位在野黨議員曝料稱:法官李永勛的岳父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與崔順實的家族過從甚密,包括金錢往來。盡管李永勛否認了這一指控,但在輿論壓力下只好申請回避。
而在九年前,三星會長李健熙策劃巨額非法股票交易一案被調查時,曾任三星電子會社法務顧問的退休檢察官金勇澈就明確指稱:三星集團秘密行賄基金的受益方已然遍布政治、司法、稅務、傳媒各界,根本不能指望對案件有完全公正的裁決。該案果然以李健熙獲得總統特赦、大部分指控被推翻而收場。
經營范圍鋪張、家族色彩突出、與政府關聯密切,構成了公眾對韓國財閥企業的一般印象。而樸槿惠“親信門”調查中曝光的財務和司法黑幕,則使韓國式政商關系的陰暗面暴露得愈加充分。
卷入“親信門”案件的三星、現代、LG等八大財閥,無一不是在樸槿惠之父樸正熙當政時期獲得突破式發展的。政府以政策和金融資源,扶植少數寡頭企業,換取后者的現金輸送和出口業績;財閥則借重政府的關稅壁壘,維持在國內市場的壟斷地位,并使企業控制權在創始人家族的成員中世襲罔替。久而久之,政商之間形成捆綁關系,以犧牲公平和效率為代價,形成既得利益不受挑戰的格局。
然而與“漢江奇跡”時代大企業和國民經濟同步正向發展的趨勢不同,在八大財閥的總資產超過韓國全年經濟產出的2/3的2017年,韓國GDP增速已下滑至不足3%,家庭債務總額高企,出口貿易額持續下滑……財閥不倒造成的負面影響,已顯著大于其能創造的財富。對新的韓國領導人來說,這才是真正需要正視的挑戰:倘若“漢江模式”的剩余價值已經耗盡,需要做何種改革才能給社會和經濟注入新活力?
“民營國助”:
財閥與政府共贏的時光
大部分韓國財閥企業的發家史并不長。獨立之初的韓國,幾乎不具備任何重工業基礎,而在經歷朝鮮戰爭之后,囊中羞澀的政府必須進一步依賴民營企業。1953—1961年,政府曾經將價值超過17億美元的美援棉花、小麥、建材和機械設備,低價出售給私營企業。三星、SK等公司皆有染指,為業務擴張打下了基礎。
在1961年樸正熙軍事政變上臺時,私營大企業支配全國消費品生產的格局已經形成。同時,因為朝鮮半島始終處在戰端重開的陰影下,歐美資本對韓國市場缺乏興趣,韓國民企自身的格局短板也逐漸暴露。樸正熙最初曾寄望于國家力量的直接介入,因此對三星、現代等財閥巨頭作出了程度不等的壓制,在航空、鋼鐵等行業創建了一批國有企業,并以高利率和強制儲蓄等手段吸納民間資金。但到1965年為止,此種政策產生的負面效應依然大過積極影響。
其后,樸正熙政權以對日關系正常化和介入越南戰爭作為外部憑靠,大規模推進“民營國助”事業。韓國銀行業開始以事實上的負利率,向本國民營企業提供借貸,但在產業傾向上,完全以政府規劃的出口導向作為憑據。例如三星集團被重點導向半導體行業、基建和軍工,現代、大宇兩集團進入造船和汽車工業,SK集團承接石化業務,韓進集團則接手了正在“去國有化”的民航和交通業。政府以本土市場的準壟斷地位作為交換,引導財閥巨頭為國家出口創匯。
在“民營國助”的驅動下,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前夜,韓國已經躋身發達國家之列。這一“漢江奇跡”無疑是財閥企業與首爾當局互惠互利的結果。
政商“捆綁式共生”
但是,韓國式政商關系間的共生關系并不總是和風細雨,更多時候還充斥著斗爭、政策綁架和暗中拆臺。
三星財閥與樸正熙政權之間的博弈,便是一部漫長的政商恩怨史。從1961年樸正熙上臺時開始,三星集團創始人李秉喆就通過巨額政治獻金輸送,換取政府對三星旗下的制糖、化肥等產業的保護。但在1966年,意圖扶植新企業SK集團進入化纖和紡織部門(均系三星財閥的傳統優勢行業)的樸正熙,以三星旗下的第一制糖會社“秘密走私糖精原料”為突破口,逼迫李秉喆將剛剛建成的蔚山化肥廠“捐獻”給國家,并對第一制糖會社征收嚴苛的罰金。
1980年全斗煥上臺后,又在“言論統廢合”(輿論管制)的名義下,強行將三星旗下的東洋放送會社(有獨立的電臺和有線電視網絡)并入國營的KBS,同時還封閉了三星系另一媒體《中央日報》下屬的多份子刊物。三星集團隨后被迫向全斗煥行賄上千億韓元,以換取新總統的認可和政治庇護。
固定化的政治獻金輸送,更是成為維系政商共同體的常用潤滑劑。在全斗煥、盧泰愚兩位總統任職期間,三星、現代等五大財閥家族,須在每年的中秋和元旦向政府支付20億到30億韓元不等的“賬戶外捐款”,同時還要在扶貧、綠化、興辦國際性文體活動等公共事業中,作出金錢“捐獻”。民主化之后,向國會主要政黨領袖贈送活動費,變成了另一種潛規則。
1997年大選前夕,三星集團掌門人李健熙通過其妻兄洪錫炫,分別向大國家黨候選人李會昌和新政治國民會議候選人金大中,提供了數百萬美元的競選經費。待盧武鉉上臺后,長期在三星集團任職的洪錫炫,竟被任命為駐美大使。
盡管有確鑿的證據顯示,三星集團長期向政治家及其親信行賄,但直到今年初李在镕被捕為止,三代三星掌門人從未因司法審判遭遇過牢獄之災。若非2016年歲末的“親信門”輿論反響過于激烈,類似三星李氏、樂天辛氏這樣的財閥家族核心成員,絕不至于出現在被告席上。這也是政商“捆綁式共生”的縮影之一。
財閥經濟的“窮途”
導致李在镕獲罪的2015年第一毛織并購案,折射出的是韓國式財閥經濟的另一陰暗面:盡管財閥世家旗下的大部分子公司已經成為公開上市企業,甚至半數以上的股權掌握在外國投資者手中,創始人家族往往只需在上游控股企業中占據不到5%的股權,就可以環環相扣地“撬動”下游資產規模達數百萬億韓元的大公司。
在股權連環架構中,子公司的董事會不僅密布著創始人家族的多年親信和直系成員,而且在經營決策中并不起核心作用,而是聽命于直屬于財閥“家長”的秘書室。
而財閥的“家長”們,為了完成集團控制權在家族男性成員中的世襲迭代,同時避免支付高額稅金,往往會通過復雜的并購和拆分交易來完成股權轉移,為此不惜賄賂政府官員甚至最高領導人。為了完成第一毛織會社對三星物產的并購,增加自己在上游企業中的股權份額,李在镕付出了430億韓元的賄金,卻不曾創造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效益。
這正是財閥世家面臨的最現實考驗。經過半個多世紀的飛速擴張,大部分財閥企業已經成為經營方向定型、雇員規模臃腫的巨頭,效率難再提升,同時卻須應對最高決策者代際更替的問題。創始人家族的第一、第二代成員年事已高,需要向下一輩的男性成員移交控制權,但隨著監管法條的完善,過于叢林主義的行事方法(例如掏空子公司資金、設置匿名賬戶等)已經為時代所不容。而創始家族既不愿放棄旗下企業的實際控制權,又不愿依法繳納稅款或繼承費用,便只有求助于傳統的灰色政商關系,竭力利用監管體系中存在的尋租空間。
在百廢待興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各取所需的韓國政商兩界,尚可以在天時地利的護佑下,以“民營國助”的模式創造經濟奇跡,掩蓋政商勾連的負面影響。而在2017年的今天,韓國控制經濟命脈的財閥巨頭則坐困于高昂的債務和管理成本,在全球級別的經濟競爭中漸趨落后。“漢江奇跡”不再,社會活力流失,這對韓國來說恐怕是比朝鮮核危機更加深刻和嚴峻的難題。
(摘自《南風窗》2017年第7期 圖:新華社/美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