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ing《愛戀》：以愛為名

張偉

2016年，美國白人警察與非裔美國人之間的暴力沖突不斷升級，特朗普在其大選之年也多次發表“種族歧視”的言論，在這樣的背景下，種族——這一觸及美國社會敏感神經的歷史問題被再度熱議。而一直將政治視為永恒話題之一的藝術創作也于去年適時迎合受眾心理，成功將公眾的視線引向種族問題。先是作家Colson Whitehead的《地下鐵路》（The Underground Railroad）受到美國史上首位非裔總統奧巴馬和著名非裔主持人奧普拉的傾力推薦，長期高居各大圖書暢銷排行榜榜首，并最終斬獲第67屆美國國家小說類圖書獎，之后挖掘美國底層黑人成長故事的電影《月光男孩》（Moonlight）又摘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可以說，種族問題成為去年美國文化氣候的風向標。

Mildred和Richard

這其中還有一部以回顧美國民權運動里程碑式的事件而廣受關注的電影——《愛戀》（Loving）。本片是美國導演Jeff Nichols的年度力作，改編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一對跨種族夫妻爭取平等婚姻權利的真實經歷，并憑借嫻熟的敘事技巧和主演精湛的演技，獲得第69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以及金球獎和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作為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這起事件在民權運動史和美國司法史上均具有重大意義），該片無意于以情節取勝，而是借助唯美細膩的鏡頭，將美國南方柔和的光影和兩位主演含蓄有力的表演融合，呈現給觀眾一部安靜低調卻又風云暗動的佳作。

為 愛 獲 罪

1691年，弗吉尼亞州成為北美首個通過法律禁止自由黑人與白人通婚的英屬殖民地。自那時起，其始終堅定地將異族通婚（miscegenation）視為違背上帝旨意的“罪行”。20世紀50年代的弗吉尼亞州雖經過黑奴解放后近一個世紀的洗禮，種族歧視問題卻仍深植于這片土地。

在此背景下，18歲的黑人姑娘Mildred Jeter和白人男子Richard Loving勇敢相愛了。影片的第一個鏡頭便是于門廊幽暗的燈光下，Mildred將懷孕的消息與Richard分享。Mildred低眉淺笑，Richard滿臉喜悅。僅寥寥數語，觀眾便可感受到這含蓄喜悅背后滲透的純純愛意。Richard開始為愛人設想愛巢，他打算買下一塊地，蓋起兩人的家，他們的幸福似乎唾手可得。鑒于弗吉尼亞州對異族通婚的限制，為追求理想的生活，Mildred和Richard兩人決定赴首都華盛頓登記結婚。婚后，Loving夫婦回到家鄉過著幸福甜蜜的生活。然而，所有幸福的期許在一個夏日的午夜戛然而止。

得到線人通告，縣警局警長突襲了Loving夫婦的住所，并以違反該州異族通婚相關法律為名將兩人關押。救妻心切的Richard在獲保釋后還想申請保釋Mildred，但卻得到警官的如下警告。

Sheriffs deputy： Youre back here trying to bail her out （保釋）？

Richard： [nodding]

Sheriffs deputy： You know they aint gonna let her out to you？ Youd best send some of her people up here to get her because they wont let her out to you.

Richard： But， she … shes pregnant.

Sheriffs deputy： Shut your mouth about that. Ill throw your ass back in there for that. You know better.

Richard： Its just not …

Sheriffs deputy： Whats that？ You do know better， dont you？ Nah， maybe you dont. Your daddy worked for a nigger， didnt he？ Running timber （木材）？ Im sorry for you. No， I really am. All you over there in Central Point dont know up from down. All mixed up. Part Cherokee （徹羅基人）， Rappahannock （拉帕漢諾克河）， part niggra （黑人）， part white. Blood dont know what it wants to be. You just got born in the wrong place， is all. I see youve got to think it was fine. You might think people around here wont care. Hell maybe they wouldnt if you dumb country ass hadnt gone off and married her， but not me. You hear me？ Thats Gods law. He made a sparrow a sparrow and a robin a robin. Theyre different for a reason. No. No. You go on now. Get on home. Send some of her people up here on Monday to get her. I see you trying to bail her out again， Ill arrest you.

在這段直擊影片背景主題的場景中，沉默寡言、無奈無助的Richard與掌握著法律、道義甚至是宗教“話語權”而咄咄逼人的警官形成了頗為鮮明的對比。在律師的建議下，Mildred和Richard最終在法官面前“認罪”，并同意了作為免除獄刑的交換條件，離開弗吉尼亞州，離開家人親朋，遠赴他鄉25年。自此，兩人先前關于未來美好生活的種種暢想被無奈冰冷的現實打擊得七零八碎，如離別車輪卷起的塵埃般隨風飄散。

為 愛 抗 爭

背井離鄉的Loving夫婦在華盛頓特區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丈夫依舊做磚匠養家，妻子則在家待產，生活像以前一樣平靜。可夫妻兩人心中牽掛的故鄉卻再也回不去了。思鄉心切的Mildred每夜輾轉反側，只盼能在親人的守護中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見此，Richard決定冒險將妻子“偷運”回故鄉。趁著夜晚沒人注意的時候，Richard和朋友成功把Mildred帶回了老家。整個家庭因新生命的誕生而暫時忘卻了被迫離鄉的傷痛。但該來的終究要來，聞訊而至的縣警局警長再次將兩人帶走。不同的是，與初次入獄時的驚懼惶恐相比，Mildred此時更顯冷靜堅定，或許這早在她預料之中，或許是心中的愛與希望讓她學會了堅強。在律師的幫助下，Loving夫婦交過違約金后再次返回華盛頓，繼續過著平凡穩定的生活。至此，電影的敘事在歌曲You Dont Miss Your Water悠緩的旋律中迅速加快，轉眼間Loving夫婦的第三個孩子已經降生。此時的音樂既是電影情節過渡、時間推進的輔助劑，也像是主人公內心深處的復念——“You dont miss your water till your well runs dry”。可見，此時的Loving夫婦對所向往的生活仍心有不甘，不愿就此隱忍屈服、憾度一生。

由于苦悶于無法歸鄉與親人團聚，掙扎于人際冷漠、生活受困的城市底層，在朋友的建議下、在整個民權運動氛圍的鼓舞下，Mildred最終決定向當時的司法部長Robert Kennedy寫信，表達自己的回鄉訴求與抗議。之后，Kennedy委托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向其提供援助。一名年輕律師Bernard S. Cohen自愿接手此案，Loving夫婦自此踏上了司法維權之路。

Attorney Cohen： Now， the first step is to appeal the sentence in Caroline County. That will be our fastest route to federal court. The problem …

Richard： Federal court？

Attorney Cohen： Yes， the goal is to try to get the federal court to hear the case.

Richard： Excuse me. I dont understand. Federal court？

Attorney Cohen： I see it as the best route to …

Richard： Cant you just go and speak to Judge Bazile （指故鄉當地的法官）？ We aint hurting anybody.

Attorney Cohen： I dont think that …

Richard： Well， just talk to him. Just talk to him. You should tell him if he let us back in the state， we wont bother anybody.

Attorney Cohen： Look， I do not think that this case will be resolved in Judge Baziles court， or probably any other court in the state of Virginia. I believe this is a court battle that could go all the way to the Supreme Court.

從Richard與其代理律師的首次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出，Loving夫婦的抗爭起初是單純而樸素的，不帶有針對任何人的恨意與敵意，目的只是希望得到當地法庭豁免，返回家鄉過正常的生活。正如該片音樂制作人所言，影片之所以沒有宏大、一以貫之的主題音樂，是因為Mildred和Richard都是羞澀內斂的人，不張揚但卻閃爍著善意美麗的光芒。但此時在雄心待展的律師Cohen看來，這注定將是一場影響廣泛而非凡的訴訟。就在這一刻，主人公命運的維度亦悄然拓展，他們對簡單愛情和平凡生活的追求已不可避免地與美國民權運動的洪流交織在了一起。

為 愛 挺 身

在首次談話中，為了讓法庭重新審理此案，律師Cohen提出讓Loving夫婦返鄉，從而被捕，然后他們再提起上訴。這個方法不為夫妻倆接受。兩人決定放棄訴訟。后來他們的一個孩子在家附近遭遇車禍，雖只是皮外傷，但這次意外讓Mildred意識到目前的生活環境太差，不利于孩子成長，最終夫妻倆決定冒險潛回弗吉尼亞州。回到家鄉后，一家人在一處偏僻之地暫定下來。此時，面臨不安的未來，Mildred再次燃起斗志，致信律師Cohen表達繼續上訴的希望。在律師Cohen的引薦下，另一位年輕律師Philip J. Hirschkop加入其中。兩位律師決心一同向美國法律的根基——憲法提出挑戰。

Attorney Hirschkop： [reading Judge Baziles ruling] “Almighty God created the races white， black， yellow， Malay （馬來人的） and red， and he placed them on separate continents. And but for the interference with his arrangement， there would be no cause for such marriages. The fact that he separated the races shows that he did not intend for the races to mix.” I know it sounds strange， but this is really wonderful. By issuing this ruling， Judge Bazile has really given us a road map right to the Supreme Court.

Mildred： Im sorry. Im confused. He ruled against us again.

Attorney Cohen： Thats right， but now were allowed to appeal that ruling to the state. From there， if the state rules against you， well have a chance at the Supreme Court.

Mildred： That sounds wonderful.

通過兩位律師的不懈努力，該案件不僅有希望上訴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更以其突破性和敏感性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透過《生活》（Life）雜志攝影師Grey Villet的鏡頭，越來越多的美國媒體和民眾開始了解這對“以愛為名”（主人公姓氏即為“愛戀”之意）的平凡夫婦為爭取平等權益而進行的斗爭。而這對沉默寡言的夫婦能夠勇敢走入公眾視野也說明，此時他們已經感受到了這份為愛正名的責任已不再是對他們這一個家庭而言，正如Mildred所言，“we may lose the small battles but win the big war”。此時，在Mildred的堅持和帶動下，Richard也變得積極起來，兩位主人公的性格逐漸豐滿，縱然面臨著孤立、質疑甚至充滿敵意的威脅，Loving夫婦依舊樂觀堅強，心存愛與希望。

Journalist： Well actually， although Im sure the publicity isnt very pleasant， if it works out for you， itll work out for a lot of other people too.

Mildred： Yes， I hope so. Its the principle. Its a law I dont think is right. And if … if we do win， we will be helping a lot of people. And I knew … I knew we have some enemies， but we have some friends， too. So it really dont make a difference about my enemies.

從畏懼法律權威到敢于發聲質疑權威，這與其說是Loving夫婦的蛻變倒不如說是美國社會進步的體現。20世紀60年代，伴隨著美國民權運動、女性運動和青年運動的興起，多元文化主義逐步取代了美國化范式，以美國主流文化理論的地位推動著美國這一移民社會的進步、平等與寬容。從消除種族隔離到爭取選舉、教育和工作的機會均等，Loving夫婦的斗爭恰逢其時，成為20世紀整個60年代美國民權斗爭的縮影。

為 愛 正 名

所謂法律是社會的產物，社會變革必然引起法律變遷，社會的現代化必然導致法律的現代化。在Loving夫婦自身的勇敢堅持下，在兩位律師的不懈努力下，在媒體、公眾的不斷聲援下，1967年，里程碑式的“洛文訴弗吉尼亞州”（Loving v. Virginia）案件最終塵埃落定，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一致裁定弗吉尼亞等15個州禁止跨種族通婚的裁定違憲。因愛放逐、拼死抗爭的Loving夫婦最終促使美國廢除了關于禁止跨種族婚姻的法律條款，他們二人成為民權運動中的傳奇人物。影片最后，欣聞喜訊的Loving夫婦終于圓夢回到了故鄉弗吉尼亞州的加羅林縣，沐浴著溫暖愜意的陽光，蓋筑著夢想中的家。影片也在波瀾不驚中以藍天綠野中的幸福一家為遠景而畫上了句號。

或許這就是電影的魅力，它猶如一臺時光機，將歷史中的閃光點不斷復刻，用會說話的鏡頭呈現給每一顆渴望了解歷史、感悟歷史的心。而這部安靜內斂甚至稍顯沉悶的影片之所以能夠獲影評人認可，并進入公眾視野，不僅因其藍本事件在美國司法史和民權運動史上的特殊地位，更源于美國當下對種族問題的關注與疑惑。“洛文訴弗吉尼亞州”案雖為美國跨種族婚姻掃除了法律障礙，但跨種族通婚家庭所承受的壓力，以及由此給他們帶來的侮辱、歧視等諸多負面影響于今仍然存在。這就是為何導演兼編劇Jeff Nichols會選擇這一題材：種族融合、婚姻平等長路漫漫，或許若干年后的一天，另一件具有開創意義的案件會再次激發法律的教化作用，使更多公民獲得基本的法治素養與意識，以及對待法律的理性態度和參與法治的實踐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