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近日,共青團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賀軍科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大齡未婚是中國青年迫切關注的重大問題。為此,共青團將通過媒體和各組織開展教育,幫助青年樹立正確婚戀觀;聯合社會青年組織多開展便于青年交往的活動,并協調和推動司法部門來規范婚介服務,打擊虛假欺騙行為,從而幫助青年人找到合適伴侶。
網友隨即歡樂地炸開了鍋。在一眾調侃國家終于開始關心“單身狗”的論調之外,或許很少有人注意到,團中央的這次發聲其實是在落實早些時候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2016-2025年)》。這是我國第一個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在這樣一份重要頂層設計中,“青年婚戀”被專門列為要解決的十大問題之一,其分量可想而知。
通常只是用來自嘲的“單身狗”問題,為何瞬間成了國家大事?
最洶涌單身潮來襲
2007年,“剩女”成為教育部公布的當年171個漢語新詞之一。10年后的眼下,“單身”的情況變得更為顯著。
據民政部統計,全國獨居人口從1990年的6%上升到2013年的14.6%,單身獨居群體日益龐大。這近2億的單身人口中,男女比例存在失調。
2010年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30歲及以上女性人口中,有2.47%未婚;而2000年開展的第五次人口普查中,僅有0.92%未婚。10年間,這一比例增加了近2倍,主動選擇單身的“單女”顯著增多。有不少中國單身女性認為,不結婚也很幸福。
通常認為,我國經歷過4次“單身潮”。第一次是在20世紀50年代,首部《婚姻法》帶來了全國的離婚潮;20世紀70年代末,知青為了返城紛紛離婚,引發了第二次單身潮的出現;20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引發傳統家庭觀念的轉變,為第三次單身潮;當下,隨著“全國單身人口近2億”這個數據的披露,媒體遂認為,第四次單身潮已顯現。
復旦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王桂新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在中國,其實真正的“獨身主義者”并不多,這次單身潮的主要成因在于適齡人群的觀念發生了重大變化,開始“以我為主”,更加追求個人生活享受;同時,社會和家庭對這種觀念的寬容度提升,“以我為主”的可實現度也提高了。人們開始更加追求婚姻質量,以前還可能“將就”,現在寧愿不結婚也不再“將就”;另外,結婚成本的提高也有一定的影響。
在他看來,這次單身潮的涉及面廣:城鄉皆有,以城市為主。以前單身現象可能只涉及部分人群,現在人群多樣化了。因為總人口基數特別是同年齡人群規模增大了,因此單身人群的規模也顯著增加。最為關鍵的是,以前的單身現象多為被動形成,現在以主動選擇為主;因而解決難度比較大。
這種“以我為主”“主動選擇”的單身人士的增加,很顯著的影響就是帶動了“單身經濟”“單身文化”。
2009年“雙十一”電商購物節的出現,可以算是“單身經濟”在中國正式進入公眾視野的一個標志。而早在2001年,英國著名周刊《經濟學人》上就出現了“單身女性經濟”概念:“她們是廣告業、出版業、娛樂業和媒體業的產品和服務的生產者和消費者。因為獨身而且收入不菲,她們是最理想的顧客。與其他階層相比,她們更有花錢的激情和沖動,只要東西夠時髦、夠奇趣,她們就會一擲千金?!?/p>
單身經濟,顯然不只涵括女性。在當下,無論衣食住行、娛樂、社交、“充電”、養老,單身男女都開始展現出巨大的市場潛力,這儼然形成了一條單身產業鏈,從單人家居用品、一人餐、單身游,到精品化小戶型住宅,涵蓋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單身一族的消費結構與以家庭為主體的消費結構顯然有所不同。有統計資料表明,單身族的儲蓄傾向要明顯低于家庭,相反邊際消費的傾向卻要遠高于家庭。分析發現,單身人士當中,不經考慮就購買奢侈品的占28.6%;16%的人至少每周去一次酒吧、KTV等夜生活場所;31.6%的人每月的最大開銷為自我娛樂消費或聚會等社交消費,為未來儲蓄保險的只有5.4%。
中國貿促會研究院研究員趙萍表示:單身人群的消費特點,一個是更加年輕化,另一個是對創新、時尚類產品的需求更加旺盛。他們的消費熱點包括食品消費、時尚消費等等,像手機、無人機這樣的科技產品也包括在內。
有沒有想過,24小時便利店里只需要在微波爐里加熱幾分鐘就可以吃的盒飯、電商網站熱銷的各大品牌的零食,都可能是商家專門針對單身人群開發的?
個人選擇還是國家大事
既然單身可以是個人的主動選擇,也帶來了新的經濟文化業態,那么為什么國家還要這么操心讓單身男女脫單,而不是放任他們“一個人優雅地老去”?

單身潮帶來的直接影響就是晚婚化和少子化。除了前述全國人口普查的呈現,以上海這樣的特大型城市為例,更近一些年份,且采用追蹤調查的數據也可以提供另一視角:2017年6月初,復旦大學發布了“80后的世界”長三角地區社會變遷調查結果。此項調查歷時8年,先后于2012年開展1次基線調查,2014年、2016年開展2次追蹤調查,入戶訪問近1200戶上海地區“80后”家庭。調查顯示:上海“80后”中,30歲至34歲受調查人群中從未結婚的比例已上升至男性19.2%、女性12.5%。
“與歐美等地區相比,我國的終生單身率盡管近年來有上升趨勢,但總體而言還并不高。”上述調查團隊成員之一、復旦大學人口研究所副教授沈可告訴《新民周刊》。她說,這意味著我國這些在適婚年齡段未婚的人群,大多數在將來的時間里還是會結婚。但她同時指出,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國家的社會文化以及法規政策中,婚姻與生育是緊密相連的,非婚生子是少數,大多數人不結婚就不會生育。那么晚婚必然對一段時間內的人口生育數量造成影響。
即使是結了婚,現在年輕父母的生育愿望也不高。上述調查表明:隨著中國的生育政策逐步放松,上?!?0后”的理想子女數由2012年的1.58上升至2016年的1.7,但二胎生育意愿依然薄弱,僅有13.1%的被訪者愿意生二孩,不愿意生二胎的前三個理由是養孩子太貴、房子不夠大和時間不夠。
從全國而言,近年來普遍二孩政策的落實后,我國總和生育率提高到1.7左右,但國際上公認2.1的總和生育率才是實現和維持代際更替的基本條件。
少子化加劇著老齡化。國家衛計委預測,到2020年,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達2.55億左右,約占總人口的17.8%,這將對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帶來巨大的壓力。
少子化盛行、老齡化加劇,長久而言,是事關國家的人口結構、勞動力、人才資源儲備乃至競爭力的大問題,這已經是經濟、社會、人口等理論界和實踐界的共識。經濟學家林毅夫曾經推算的“中國有后發優勢,經濟還有十多年8%增長的潛力”,但是現狀沒有達到他的預期,而是進入“新常態”,這與青壯年勞動力帶來的人口紅利即將耗盡有關。
我國改革開放30多年的快速發展,幾乎都與人口紅利有關。有人認為人口紅利消失后,可利用產業升級,用“中國智造”護駕“中國制造”;但必須認識到的現實是,無論“制造”還是“智造”,都依賴于青壯年人的體力和智力。如果生育率不能提升,人口持續老齡化乃至最終減少,上述藍圖的實現將面臨嚴峻挑戰。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目前我國面臨的單身潮并不只是“高雅的自主選擇”,底層單身者帶來的社會不穩定的風險,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面。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葛紅兵在他的《現代都市的單身群落》一書中這樣描述這種兩極分化的單身趨勢:“因貧富分化,中國單身現在出現了劇烈的分層,高層單身出于主動選擇,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正常生活方式;底層單身則主要是迫于物質和身份限制,比如疾病、貧窮,這是永遠沉淀在社會底部的現象?!钡讓訂紊砣后w產生性侵、嫖娼、情殺、騙婚、販賣人口等違法犯罪行為的幾率要高于一般群體,對社會秩序的挑戰,不可忽視。
即使回到個人、家庭的角度,婚姻的“保護傘”作用也得到了調查的證實。前述復旦大學“80后的世界”調查表明,“80后”已婚群體的心理健康指標更優,不健康的飲食起居行為更少,抑郁和幸福感的均值都優于未婚以及離婚喪偶群體。
王桂新和沈可都指出,盡管關于婚姻家庭的文化傳統迥異,但世界許多國家目前都面臨著“單身潮”帶來的影響,而越是經濟發展水平高的國家,這種現象就越明顯:在法國,每三戶人家就有一戶是單身;德國柏林的獨身人口達到54%;日本預測,到2030年,日本的終身未婚男性比例將增至30%,而女性則增至23%;韓國也于不久前宣布進入“單身全盛時代”。
單身對中國造成的各方面影響,也正在這些國家發生著效應。“單身影響世界”,并不只是一句調侃。
與“單身”和諧相處
單身已是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那么,如何應對?
在王桂新看來,國家和社會在積極解決單身問題的同時,也要尊重個人選擇,包容這一現象,不要把這一問題無限放大,避免形成巨大的社會壓力。他認為,“單身”可能會成為“新常態”,所以一定要從包容對待,到逐步適應常態化。
沈可表示,晚婚、單身現象的提升,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地位的提高。例如,“80后的世界”調查顯示,上海的“80后”婚姻中,學歷男強女弱的現象已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妻子受教育年限與丈夫相當或更高的婚姻已占83%。“女性不再依附于比自己學歷和地位更高的男性,而認為個人生涯發展的重要性更強,從而推遲結婚年齡,這顯然是社會進步的體現?!币虼?,從社會和國家層面而言,單身并非全然那樣可怕。
王桂新還提出,盡管中國的傳統文化將婚姻和生育捆綁在了一起,但基于現實,法律和政策上應當作些改革,讓未婚生育子女與婚內生育子女在各個方面都能享受同等待遇。他認為,這樣雖然不會從根本上解決單身問題,但卻能減小傳統意義上的單身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再回過頭來看看引爆網絡熱點的團中央的表態。其實,中央出臺的《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2016-2025年)》中,針對青年婚戀問題的干貨并不少。
規劃中,“青年婚戀”問題列在第四位。發展措施包括:加強青年婚戀觀、家庭觀教育和引導,切實服務青年婚戀交友,開展青年性健康教育和優生優育宣傳教育,保障青年在孕期、產假、哺乳期期間享有的法定權益。
細節表述中,有很多新的提法,比如:將婚戀教育納入高校教育體系;鮮明抵制負面的婚戀觀念;打造一批誠信度較高的青年交友信息平臺;加大對性知識的普及力度,在有條件的學校推廣性健康課程,等等。此外,規劃還明確提到,在青年中加強對國家人口發展戰略和政策的宣傳教育,促進人口均衡發展。
沈可建議,政府不妨從降低生育的機會成本著手來鼓勵婚姻和生育。
比如,在中國當下的情況,如果沒有父輩老人的幫助,年輕父母是很難既保持工作,又獨立撫養0-3歲的孩子的;女性如果做全職媽媽,對職業發展的影響過大。這讓不少年輕人即使結婚,也在生育上再三猶豫。如果政府能規劃和提倡發展針對0-3歲孩子的規范托幼機構,不僅讓夫妻省去了生育之后的后顧之憂,也減輕了老人的負擔。另外,像廣泛設置母嬰室這樣服務生育的細節考量如能落實得更為徹底,才能真正讓人們樂于生育。
再如,從福利保障上來說,產假可以再延長以及更加靈活。新加坡有針對父親的產假;瑞典的產假總長達52周,而且可以在夫妻之間靈活分配,誰愿意更多耗費時間來照顧孩子,就可以申請總假期里更多的時間,這也有效促進了男女平等。
沈可說,像瑞典這樣的產假政策,中國不可能完全照搬、一蹴而就,但可以在遵循其宗旨的前提下,逐步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