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依
周末,我照例去養老院看媽媽。遠遠的,便看到她坐在初春的陽光下一邊曬太陽,一邊咧著嘴笑。
“老董,什么事兒這么高興呀?”我提著一大袋食物走到媽媽身邊,拿出一個橘子剝給她吃。媽媽不回我的話,只是看著我手里的橘子。“想吃橘子了?不急,等我剝好。”我邊剝橘子邊逗她,“老董,認識我不,我是誰啊?”媽媽抬起頭,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又仔細想了一下,忽然咧嘴一笑:“妹妹,你是我妹妹。”
一邊的護工阿姨忍不住笑了:“奶奶,你怎么又搞錯了,這哪里是你妹妹啊,明明是你女兒嘛!”媽媽疑惑地看我一眼,輕聲地嘟囔:“就是妹妹嘛!”“對,妹妹,就是妹妹。”我笑吟吟地點著頭,“老董真聰明,來,獎勵你一只橘子。”我把橘子塞到媽媽手里,她有滋有味地吃起來,還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輕輕地摩挲著媽媽的手,陽光下,她的笑容純凈透亮,單純得就像個孩子。
五年前,媽媽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開始,我們并沒意識到她生病了,反而常常為她的健忘而煩惱。那時,爸爸身體不好,每天買菜是媽媽的任務。怕她記不住,每次出門前,爸爸會給她寫好菜單,可是等她回到家,買來的菜全變了:芹菜變成了青菜,鱖魚變成了鯽魚……最糟糕的是,到了后來,媽媽只會買這兩樣菜,還常常被人騙,短斤少兩。
最讓人著急的一次,她不知把一張存了幾萬元的存折放哪兒了。爸爸陪著她一起找了一個下午,才在陽臺櫥柜的頂上找到。
經過這次“膽戰心驚”的經歷,我們才意識到媽媽的不對勁兒。我帶著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是我們最不愿看到的。
后來,仔細想想,我們早就應該想到這方面了。但是,我們卻一直不愿相信這樣的事實,一直都在用“老來常健忘”的借口欺騙自己,用掩耳盜鈴的方式逃避現實,以為不帶她去看病,慢慢地,她的情況自然會好起來。
雖然醫生給媽媽開了藥,我們讓她做各種各樣的益智游戲來延緩病程,但媽媽的病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后來爸爸的去世,給她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一下子加重了她的病情。
那段日子,我真的覺得心力交瘁,這邊還未從爸爸去世的悲傷中走出來,那邊還要面對媽媽每天的鬧騰。她似乎忘記了爸爸剛剛去世,隔幾天就會鬧著要去找爸爸。當我告訴她爸爸已經去世時,她沖我大叫大嚷:“什么,你爸走了?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沒告訴過我一聲,你這個不孝的女兒!”
我隱忍了好久,終于在那個烈日當空的夏日午后,媽媽再次纏著我陪她出去找爸爸的時候,我積攢了已久的情緒爆發了:“別鬧了,爸爸已經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說完,我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
媽媽顯然是被嚇壞了,她怔怔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喃喃自語:“我怕,我害怕。”
透過眼中的淚水,我看到媽媽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和害怕,身體也在輕輕發抖。我心里一酸,輕輕地將她摟入自己的懷里。
因為家人都要上班,讓媽媽一個人待在家里,我實在不放心。同時,我想給媽媽換一個環境,讓媽媽忘記爸爸去世帶給她的傷痛。我和老公商量之后,決定把媽媽送到養老院。離開的時候,媽媽還拉住我的手:“我不想待在這兒,我要回家。”我的眼睛瞬間紅了,這一刻,媽媽就像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孩子,離開了家人,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
“別怕。”我輕拍著媽媽的背,“你看這兒有這么多老人在一起,可以和你說話、聊天。每天有人給你送吃的,還有阿姨照顧你的生活。沒事的時候,你還可以去樓下的活動室,和大家一起唱唱歌,做做手指操,多開心啊。”媽媽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問:“真的嗎?”我回答:“真的,我明天就來看你。”媽媽終于慢慢松開了手。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睛再次濕潤,我想起了當年送兒子去幼兒園的情景,雖然不舍,但是我必須讓媽媽融入新環境,而不是一個人在家里發呆,越來越憂郁。
第二天一下班,我帶著兒子和老公,拎著一大袋零食去看望媽媽。此時,媽媽正在護工阿姨的幫助下吃飯,我對阿姨說:“讓她自己吃吧。”阿姨搖搖頭:“她動作太慢了,我喂她吃,快一點。”我拿過阿姨手里的勺子,笑著說:“能讓她自己做的事情盡量讓她自己做。”我把勺子遞給媽媽,像哄孩子一般說:“媽,自己吃飯,吃完了有獎勵。”媽媽看看我,聽話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兒子悄悄地在我耳邊說:“外婆就像個小孩子。”我點點頭:“以后你也要經常來看望外婆,現在外婆就是老小孩,需要我們大家的關心與愛護。”
雖然媽媽越來越偷懶,能不走則不走,有時會像小孩兒一樣耍賴。可媽媽現在就是我的孩子,對孩子又怎么能責怪呢?只有對她包容、理解、耐心,就如同她當年耐心地教我牙牙學語、蹣跚學步。
我現在總是稱媽媽“老董”,我發現她很喜歡這個稱呼,就像小孩喜歡別人叫自己的小名兒一樣。
“老董,吃菜了。”“老董,來嘗嘗我做的蛋糕。”“老董,看我給你買的新襪子。”每次我招呼媽媽,她都會欣喜地應答著,眼里泛出孩子般純凈的光芒。那一刻,我的心里總是被溫柔所溢滿。老董,我的老小孩,我愿意就這樣陪著你,慢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