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艷麗
(淄博市高新區第四小學,山東 淄博 255000)
摘 要: 清初詩壇,王漁洋以其“神韻”論及“神韻”詩名噪一時,執吟壇牛耳者幾五十年。王漁洋的詩以“沉著痛快為底,清幽淡遠為表”。作者的感情借平淡的景物抒發出來,含蓄蘊藉。所謂“自然天成”,又有作者情感的參與。王漁洋的“神韻”論是不同于前人的有自己特色的“神韻”論,于平淡中見真性情。
關鍵詞: 王漁洋 “神韻”論 “神韻”詩
王漁洋的詩籠蓋百世,囊括古今,尤浸淫于陶孟之間,所謂“山水清音”。作詩講究神韻,追求清幽淡雅的風格。不拘泥于文字,崇尚“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含蓄蘊藉的風格。“神韻”說在當時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海內無不知者,但同時由趙執信首先寫了《談龍錄》對“神韻”說發難,引起軒然大波。而后歷代名家都對“神韻”說發表過自己的見解。其中尤以袁枚的見解為獨特,“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等。
一、“神韻”說的爭論
趙執信批評“神韻”說過于玄虛縹緲,脫離實際,由此理論而寫作的神韻詩則“詩中無人”,沒有感情。趙的批評得到了后世學者的贊同。與此持相同觀點的還有翁方綱、袁枚、紀昀、梁章鉅等。如梁氏即認為:“王漁洋談藝四言:曰典,曰遠,曰諧,曰則,而獨未拈出一真字,漁洋所欠者真耳。”
袁枚對王士禎的態度是“不相菲薄不相師”,盡管比較折中,但對其詩缺乏真情卻批判得最嚴苛:
“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
趙王之間的爭執具體在以神龍喻詩的認識上。王士禎曾說:“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趙言:“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泥于所見,以為龍俱在是,雕塑者反有辭矣。”在此,趙王之間的爭執實際上圍繞“形”與“神”的問題。王氏強調“神”,對“形”的要求只抓住具有代表性的部分,能體現“神”即可,“形”總是為“神”服務的。而趙氏則強調“形”,對“形”的要求嚴格到完整不缺,卻忽視了“神”。趙執信對“神龍”的認識不無道理,指出了王士禎之“神龍”論的負面效應。誠然,對那些不知詩為何物的人,以王氏的方法作詩,猶如盲人摸象,以局部代整體的危險是存在的,但不能據此認為王士禎的“神龍”論是謬論。事實上,王氏的言論所占的位置較趙氏為高。譬如現代抽象派畫家畢加索的畫,把各個物體的特征進行凝練,抽象概括,再加上畫家自己的創作,呈現給閱畫者的已然不是事物實體,脫離真實遠矣。然而真正知畫者,會從中看到作者的情緒,感受到畫面的力量,知道畫的真實價值。
梁章鉅所說的王漁洋之談藝四言,《帶經堂詩話》中如此記載:《六經》、《廿一史》,其言有近于詩者,有遠于詩者,然皆詩之淵海也;節而取之,十之四五,阢結漫諧之習,吾知免矣:一曰典。畫瀟、湘、洞庭,不必蹙山結水:李龍眠作陽關圖,意不在渭城車馬,而設釣者于水濱,忘形塊坐,哀樂嗒然,此詩旨也:次曰遠。《詩》三百○五篇,吾夫子嘗弦而歌之,故古無“樂經”,而《由庚》、《華黍》皆有聲無辭;土鼓鞞鐸,非所以被管弦葉絲肉也:次曰諧音律。昔人云,《楚辭》、《世說》,詩中佳料,為其風藻神韻,去《風雅》未遙;學者由此意而通之,搖蕩性情,暉麗萬有,皆是物也:次曰麗以則。(《蠶尾續文》)
而趙執信之所以從王漁洋的詩中看不到人,梁章鉅以為王漁洋論中不提真,與他們不理解神韻詩所追求的深層的審美內涵有關。王漁洋在《師友詩傳錄》中說:
唐司空圖教人學詩,須識味外味。坡公常舉以為名言。若學陶、王、韋、柳等詩,則當于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見,愈久不忘……水味則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飲食之味所可比也。
由此看來,追求“味外味”,“于平淡中求真味”,才是王士禎追求的理想詩境。而典、遠、諧則都是為了達到“味外味”而設的標準,并不與“真味”相抵觸。
二、“神韻”論的理論來源
既然談到“神韻”論的深層審美標準,就需要了解“神韻”論的理論來源。
一般來說,“神韻論”的直接理論來源于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和嚴羽的《滄浪詩話》。王士禎直言不諱地說過:昔司空表圣作《詩品》凡二十四,有謂沖淡者云:“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謂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諸鄰”;有謂清奇者曰:“神出古異,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鬲津草堂詩集序》)
一般認為,王士禎晚年所編的《唐賢三昧集》是他的“神韻”論的實踐成果,所選之詩是他認為符合神韻標準的,他自己說所選依據是司空圖和嚴羽的言論。
《唐賢三昧集》之所以推崇王維、孟浩然等一派清音,而不選李杜,是因為除了王漁洋自己解釋的是效法王安石選《唐百家詩》外,更重要的是他認為王孟的詩更符合“于平淡中求真味”的神韻標準,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標致。
“神韻論”除了宗法司空圖和嚴羽的詩論外,更深入更廣泛地取法了南宗畫論、老莊玄學和佛教理論。將畫論與詩論融合,將老莊玄學與佛教禪學貫通,提出了“詩禪一致”,“既貴能入,又貴能出”,“見以為古澹閑遠,而中實沉著痛快”的論詩境界實為“神韻論”的結實而豐厚的理論根基。王漁洋也說: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大復《與空同書》引此,正自言其所得耳。顧東橋以為英雄欺人,誤矣。豈東橋未能到此境地,故疑之耶?(《香祖筆記》八)
景文云:莊周云:“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令人蕭廖有遺世意。愚謂《秦風·蒹葭》之詩亦然。姜白石所云:“言盡意不盡也。”(《古夫于亭雜錄》)
由此可知,王漁洋對詩的要求是“言盡意不盡”、“神韻天然”、“不著判斷一語”,這是否意味著可以“遺形得神”、“詩中無人”呢?當然不是。
《帶經堂詩話》卷二:
益都孫文定公(廷銓)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恨,兒女粲成行。”諧語令人頤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古墜樓人”。則正言以大義責之。王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斷一語,此盛唐所以為高。(《漁洋詩話》)
王漁洋認為盛唐在“不著判斷一語”,但這不代表詩已經淡化到完全沒有感情。“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平靜客觀地敘述一件事,實有冷眼看世界的冷峻與脫離塵世的拔俗之態。作者的判斷并沒有直白地說出,“淚”與“不”這些字眼卻分明透過紙背向我們展示出一個委屈、怨恨、抗拒又無可奈何的交織著多重感情的息夫人的形象。“不著判斷一語”反而把空間留足,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人”未現,卻始終關注著客體,理解了文字表層之下隱藏的深層感情,讀者自然會感觸到詩中的人。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很重要的一點便是“悟”。在古人看來的“悟”,今天不妨理解為“靈感”,而“靈感”的產生則又離不了“人”的參與,詩豈能“無人“?“神韻”論強調“佇興而作”、“興會神到”,認為這是創作神韻詩必不可少的。如:當其觸物興懷,情來神會,機括躍如,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師友詩傳錄》)
嚴羽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詩辨》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旨矣。(《池北偶談》)
趙處女與勾踐論劍術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有之。”司馬相如《答盛覽》曰:“賦家之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也。”云門禪師曰:“汝等不記己語,反記吾語,異日稗販我耶?”數語皆詩家三昧。(《漁洋詩話》)
“悟”這一活動強調對那時那刻事物的捕捉,這期間作為主體的人,必須以內心去關注,體悟那一瞬間的情景,因此,詩中又怎能“無人”呢?
由此,王士禎的詩力求追逐這種“不著判斷一語”的詩美境界。如他的《寄彭十羨門》:
蕭寺鐘殘時,燕山霜落夜。對床語清夕,流連不知罷。
落葉一紛飛,離鴻遂南下。澉浦近青山,依稀見君舍。
這首詩是作者離京南下時與好友孫遹依依道別時作的。從字面上看,作者的感情極為平淡。只一味地描寫了諸多布景,如“蕭寺之殘鐘”、“燕山之霜落”、“飛舞之落葉”、“南下之離鴻”。但讓人極易看到,這其中任何一景都暗含依依惜別之情。作者力圖用烘云托月之法將離情渲染到極致。所謂“見以為古淡閑遠,而中實沉著痛快”。另外,詩中有一語直寫了兩人的交清之深厚“對床語清夕,流連不知罷”。清冷的夜晚對床而眠,滔滔對語不知疲乏,留戀不忍分離之情躍然紙上,與周圍諸多凄清之景相互映襯,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的離情豈是難見的,豈是虛假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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