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芳
(許昌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系,河南 許昌 461000)
摘 要: 底層敘事已經成為文壇關注的熱點,青年作家丁晨的小說創作如《包圍》、《棋人》、《手》等亦可歸入此列。邊緣身份、生存焦慮、處世哲學和精神突圍四方面構成了丁晨底層敘事的內核,顯示了丁晨為個性化“表述底層”所做出的探索。
關鍵詞: 邊緣身份 生存焦慮 處世哲學 精神突圍
近幾年來,底層敘事或底層寫作成了學界關注的熱點問題,有關底層敘事的學理辨析不斷向縱深推進。著名學者孟繁華在《底層敘事與文學經驗》一文中曾指出:“這是繼1993年‘人文精神討論之后,十幾年的時間里唯一能夠進入公共領域里的文學論爭,因此意義重大。”[1]在底層敘事熱潮的裹挾催生之下,新老作家紛紛為長期失語的社會草根階層代言,描繪他們苦難的生存狀態和被漠視的精神需求,實現對底層或概念化或個人化的表述與解讀,傳遞出一種溫暖的人道主義情懷。
在表述底層的眾聲喧嘩中,許昌青年作家丁晨的作品獨樹一幟,自2001年以來,丁晨的作品如《包圍》、《棋人》、《斷線珍珠》、《吳莊驢肉》、《手》等,始終聚焦于城市最底層的平民生活,惦念家鄉老城的世情風物,牽掛卑微小人物的笑淚歌哭。丁晨從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出發,把對底層社會的認識鋪陳于小說之中,相信從堅硬的現實中可觸探到生命的柔軟,從被踐踏的泥沼中可剝揀出尊嚴的星芒,從而為讀者塑造了一個艱難重重又包蘊生機的底層空間。
一、邊緣身份
“底層”一詞出自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安東尼奧·葛蘭西,用作產業無產者的代名詞。貧困的農民、進入城市的農民工、城市中以下崗失業為主體的貧困階層已經構成了當今中國社會中具有相當規模的弱勢群體。這一群體物質與精神交困,缺乏表達自我意愿的能力,更無力保障自身權益。在低端政治地位與赤貧財政狀況的雙重夾擊之下,幾乎沒有外在抵御力量的弱勢群體不可避免地淪為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對象。
作家丁晨由于長期關注城市市民的百態人生,敏銳地發現了這種非常態生存,于是勾畫出了一幅城市底層人物群像。如《包圍》中的劉手是個下崗工人,多次再就業失敗后以下棋為生;《王群有個爹》中的王群夫婦因為工廠效益欠佳,辦理了內退手續在家休息,形同失業;《敗局》中的本浩江晚上替人看大門,每月領取一百元的低保金等。丁晨小說中的主人公生活窘迫,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游蕩在社會底層,成了物質極度貧乏的窮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人物還被作家賦予了另一個共同的身份特征——城市邊緣人。
所謂“城市邊緣”,主要指城市里下崗失業的貧困階層所遭遇的身份認同危機。在社會心理定勢和文學的表述中,城市被投射為一個更接近先進、文明與財富的地方。曾幾何時,城市中龐大的產業工人群體被視為力量的象征,安穩的職業讓一家幾代躋身其中。然而隨著經濟結構的調整,下崗產業工人失去了昔日的輝煌:他們身為城市人(市民)卻無力享受現代城市文明,成為游離于繁華之外的邊緣人群。在《包圍》中,主人公劉手下崗之前做了十幾年清閑的營業員,下崗后沒有任何就業技能,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只好藏身棋社之中,逃離外界的競爭;《王群有個爹》中的王群夫婦提前退休后回歸家園奉養老人,自動遠離了城市生活的中心;《敗局》中的本浩江頹廢落拓,長期酗酒,三十二歲甘當特困戶。他們既離不開城市,又無法完全融入城市,面對曾經熟悉如今卻陌生的家園。
二、生存焦慮
下崗失業給城市底層群體的人生造成了創傷,尷尬的身份認知必然引發其生存焦慮。比如劉手在棋社教孩子們下棋,下崗之后曾有五年沒掙過一分錢(《包圍》);老麻無依無靠,“人活著就是個奇跡”(《棋人》);本浩江三十二歲生日時領取了一百元救濟金,在陰暗的破屋里為自己慶生(《敗局》)。底層人物,用黯然退場擺脫如影隨形的生存壓力。此外,人際關系尤其兩性關系受挫也是讓底層人物難以展顏面對的困境。在丁晨的小說里,男性主人公家庭殘缺,大多有過逐出家門的慘痛經歷。于庸常生活損耗和生存壓力之下,甜蜜的愛情和溫柔的情誼似乎已銷聲匿跡,“第一,便是生活。人必活著,愛才有所附麗”[2]。伴隨愛情坍塌下去的還有親情,人倫親情在艱辛的生存面前變得稀薄。《棋人》里有白家兄弟決裂的情節:“只見哥哥白光耀一臉陰沉,坐在飯桌前,手里捧著父親的遺像……老麻坐上飯桌……就被哥哥從座位上揪起來,劈頭蓋臉地吃了一記耳光!‘白光榮,今天當著爸的面說清楚,今后我沒你這弟弟,你也沒我這哥哥!”
三、處世哲學
底層生活雖然艱辛重重,但寄身其中的人們在千錘百煉中找到了一套適合自己的處世哲學,如同苦海沉浮時緊緊抓住的一塊浮木,抵抗風浪侵襲帶來的傾覆。“柔弱順從、不失本性”可以說是丁晨小說底層人物的處世之道。
《道德經》有言,“弱者,道之用”,“柔之勝剛,弱之勝強”,“人之生也柔弱……柔弱者生之徒也”[3]。“柔弱”作為一種生存姿態,是在難以抗衡的強大力量面前順勢柔緩自己的身姿,求取更具彈性的生存空間。“順從”是順應追隨,表現為不做無謂的抵抗犧牲,無意于一時的高低強弱;當生活的山呼海嘯已經沖垮了低矮的圍欄,順流而下不失為自我保全的權益之舉。在丁晨的底層敘事中,“柔弱順從”是底層人物疏導生存壓力的有效途徑。《棋人》中的老麻“是個沒有什么理想抱負的人,得過且過,隨遇而安。幾個包子能吃出幸福的味道,一盤棋便下出快樂的人生”。在老麻人生最昏暗時期,女友遺棄、兄弟反目,卻也靠著下棋無聲無息地埋頭活了下來;《手》中失去雙手的殘疾青年“我”對于人生中的不幸只有平靜接受,因為苦難的生活甚至不允許過多的情感浪費。正如作家在小說中寫道:“日子一天天順著過,順著福氣和氣,順著善好平安。天底下的人,尋常人,都是這么過。”“要深究,要認真,人是不能活得輕松的。”(《王群有個爹》)丁晨筆下的底層人物雖然貧賤卑微,卻并不渾噩無知,“柔弱順從”是他們從過往遭遇中總結出的經驗智慧,是最質樸的生存哲學,是守生之法。“要貴柔,守雌,知足,這樣就能保持住自己,就能持久而有韌性……在忍讓和委屈中以求得生存的可能和積蓄力量……它不是明晰思辨的概念辯證法,而是維護生存的生活辯證法”[4]。
如果說“柔弱順從”達成了人與外物的相對和諧的話,那么唯有“不失本性”才能成就其內在精神操守。“不失本性”指不被外物迷失了本心,保持心靈本真狀態,在世俗社會的功利價值面前秉持自己的衡量標準。盡管底層生活已被人間煙火熏染得灰頭土臉,但底層人物心中卻有一道悄然流淌未被污染的生命暗河,使他們在柔弱順從的艱難生存中顯示出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手》中失去雙手的青年最有理由抱怨命運的不公,但他的言談舉止處處表現出對生命的感恩,他平靜接受肢體殘疾并自謀生路,自有一身不卑不亢的男兒風采;《包圍》中的劉手在人生最悲慘的時候也不愿賭棋,面對朋友怒其不爭的責問,劉手道出了心聲,“不管我這個人怎樣,至少在棋面前我是純凈的”。這不是君子固窮的節操,也不是窮且益堅的高標,只是想在物欲的層層包圍中守住一塊心靈凈土,用黑白棋子默默呵護生命的本真。底層人物很難在世俗生活中如魚得水,其人生價值也不堪名利財富的衡量,所以于窮困中尚能不失本心才顯得尤其可貴。《吳莊驢肉》則從反面闡釋了這個命題:農民吳瓜菜通過扮丑扮傻錄制了一期美食節目,幫“吳莊驢肉”打開了銷路。雖然錢越掙越多,但他每次扮演完粗鄙下作的小丑后總會悵然若失,找不回原來的自己。鄰居因為嫉妒毒死了吳家的驢,吳瓜菜也精神崩潰了。《吳莊驢肉》表現了農村城鎮化過程中農民精神世界受到的沖擊,老實木訥的農民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被包裝成取樂的小丑,底層市民文化粗鄙的一面得到顯示。
四、精神突圍
丁晨的底層敘事對圍棋題材格外偏愛,三篇圍棋題材小說(《包圍》《敗局》《棋人》)展示了三個嗜棋如命的男人與圍棋演繹出的愛怨糾結。小說中的三個主人公自從選擇了圍棋,其精神世界就與之同生,踏進了自己也難以參悟的命運棋局。與其說丁晨的這三篇小說表現了底層民眾的生活趣味,倒不如說他是想借助下棋探討底層的精神突圍是否存在可能。圍棋本是雅趣,于黑白對弈、攻守進退間顯出幾分散淡悠閑的興味。但對于下崗失業的落魄棋手來說,魚龍混雜的棋社和推來拈去的棋子就成了他們的精神避難所。小說主人公落魄不堪,整日在或高明或拙劣的棋局中消磨著時光,似乎生活不會再有起色。好在棋道智慧的浸潤不僅帶來了棋藝的提升,還加深了他們對世理的感悟,寓棋于心、物我兩忘才是高手追求的境界。《棋人》中有一段老麻靜夜鉆研棋譜沉醉其中的意境描寫非常精彩,“老麻的影子仿佛一面剪影掛在窗簾上,屋里透出的光線很短,把窗前一小塊空地照亮,遠處屋檐和樹梢上,是月亮的銀白色,空氣在絲絲地流動。夜色越深,也就顯得越發白亮”。深沉夜色里孤單一棋人,老麻在對棋道的參悟中與天地自然合而為一,平添了一股出塵氣質;棋盤上的縱橫捭闔也自有一段怡然自得的風流意趣和灑脫不羈的性情人生。最艱難的心靈蛻變來自自我否定,最悲壯的精神突圍來自舍生入死,劉手、老麻、本浩江雖然棋藝高超,心中卻有隱痛,唯有放棄過往才能尋求解脫,無牽掛地走進棋局,才有可能走出棋局。所以當老麻與少年國手一場精疲力竭的搏殺后,“從混沌中鉆出來,渾身濕漉漉,像一只破繭而出的蝶撲棱著翅膀。老麻獲得重生,他被自己感動得哭起來。他從沒有下過這么驚心動魄的棋局,似乎他這一生都是在等待著這樣一局棋”。下棋的人終于從棋盤中突圍,從底層生活中突圍,從自我世界中突圍,從實用生存哲學中突圍,攀上了自由精神的峰頂,展開了另一重人生境界。丁晨在圍棋題材小說中借用對弈之道營造出一種詩意境界,完成對底層的個性化表述,也完成對底層人物精神突圍的文學想象,而“文學之所以成為人類一種偉大而不朽的精神現象,是因為它的湛然深入,保存了對人類靈魂生活的理想境界的想象,或者具體地說,表現了一種純潔而美好的心意狀態和倫理境界”[5]。
不同于當下底層寫作的過度苦難化,丁晨的底層敘事顯得較為節制冷靜,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對其精神領域的關懷上,試圖從中國傳統哲學中尋求答案解決底層困境。丁晨用溫情的敘事話語構筑了一個可以提升超越的底層空間,為我們“表述底層”提供了一種可能。
參考文獻:
[1]孟繁華.底層敘事與文學經驗[J].當代文壇,2007(4):4-9.
[2]老子.老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6:88-89,99-100,181-182.
[3]魯迅.魯迅經典作品選[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185-200.
[4]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89-90.
[5]李志孝.新世紀底層文學的敘述策略[J].文藝爭鳴,2010(4):5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