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曰雨


朱國平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陌生。百度一下,都是不相干的同名者。即便加上“上海”“滑稽”等關鍵詞,跳出來的大多也是在上海滑稽劇團某某新戲報道里順帶提及的“制作人朱國平”。除此之外,幾乎找不到更多信息。
說來也不奇怪,戲劇曲藝這個行當,甚至整個舞臺藝術或者影視藝術領域,讓人耳熟能詳、津津樂道,臺上光彩照人,臺下擁躉無數的,永遠是角兒和腕兒,幕后工作者大多默默無聞。
但是,幕后工作者是否真的缺乏被關注的價值?尤其作為媒體,能否把眼光從具有“吸睛”效應的明星身上暫時挪開,去尋訪那些普通觀眾和讀者并不熟悉,但卻對好戲的誕生、院團的發展,甚至劇種的復興起著某種推動作用的人物?這或許是一個頗為有趣的視野和一些別具意味的選題。
這幾年,在社會各界以及包括本刊在內的一些本地媒體對上海滑稽戲的密集關注下,大家欣喜地看到了以上滑為引領的上海滑稽界的積極作為,以《皇帝勿急急太監》為代表的一批優秀原創滑稽戲的完成度和美譽度教人喜出望外,有專家甚至將它看做是“上海滑稽戲開始爬坡”的一個歷史新起點。
上海滑稽劇團副團長朱國平最近接受本刊采訪,講述了他在演出市場摸爬滾打的“從藝”經歷,從一名低音提琴手到一個獨立制作人、滑稽劇團副團長的“變奏”故事。
滑稽界第一提琴手
很多人只知道朱國平在上海滑稽劇團資歷頗深,早在一九七七年就加入上海曲藝劇團(上海滑稽劇團前身),一直在劇團樂隊從事低音提琴演奏員的工作,直到二〇〇八年劇團轉制,才轉型管理崗位。
很多人并不知道,朱國平在評彈界也有著很高的“輩分”。一九七四年,十六歲的朱國平考進了藏龍臥虎的上海評彈團學館。要知道,那可是評彈界的“黃埔軍校”,不僅任課教師陣容豪華,清一色大師名家,包括評彈流派創始人蔣月泉、張鑒庭、楊振雄、楊振言、徐麗仙、嚴雪亭等十幾位表演藝術家,而且培養出來的學員日后大多成為評彈舞臺的中堅力量,上海評彈團團長秦建國就是他們這一屆的大師兄。
朱國平當時因為變聲沒保護好嗓子,被分到以說表為主、彈唱為輔的“大書班”,師從評話名家吳子安先生。期間還去蘇州銅管廠、蘇州人民商場體驗生活,學習方言。
可是,畢業后,朱國平沒有跟他的同學們一樣登上評彈舞臺,吳儂軟語、弦索叮咚,而是陰差陽錯地被上海曲藝劇團(上海滑稽劇團前身)相中。其實,嗓子不好只是讓朱國平決意不吃“開口飯”的因素之一,更主要的是他認為評彈藝術面對的社會受眾群體相對比較狹窄,評彈始終是一門高雅藝術、小眾藝術,它常常面臨曲高和寡的問題。他朦朧地意識到,或許他更適合投身更大眾的、更接地氣的藝術形式。
學了三年評彈的朱國平雖然最終沒走上評彈之路,但在汾陽路轉角的那幢歐式小洋房里接受三年系統的藝術培訓,還是讓他受益終身。朱國平說,在三年的學習過程中,前輩藝術家不僅傳授評彈技藝,而且還言傳身教地培養學員做人學藝的品行,這是最可貴的收獲,而且受用一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滑稽戲的配樂還比較簡陋,很多戲就幾把胡琴可以對付。但當年曲藝劇團為了恢復市級劇團的大樂隊“全配置”的需要,在滑稽戲歷史上第一次引進了低音提琴,整個樂隊的人數擴充到二三十人,這就需要充實大量演奏員,于是剛進劇團的朱國平就被送去上海音樂學院進修低音提琴專業,一學又是三年。
讓朱國平記憶猶新的是,他進曲藝劇團后第一本戲就是《滿園春色》,他每天下午三點就到劇場里練琴,虹口糕團店買兩根條頭糕當晚飯吃。
朱國平開玩笑說,如果當時去說書了,那么滑稽戲歷史上低音提琴第一人就不是我了。
后十年轉型顯身手
前不久,朱國平獲頒上海文廣演藝集團2016~2017年度優秀經營管理人才稱號。他很看重這項榮譽,因為這是從組織層面對他近十年來從事經營管理工作的一種認可,也是他對自己十年前關于人生后十年轉型抉擇正確性的又一次確認。
從劇團樂隊的演奏員到劇團的行政管理崗位,朱國平自覺“毫無預兆”。
當然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領導之所以看中了朱國平,把他從一般的演奏員提拔到團領導,顯然是因為朱國平的多方面才能已經閃閃發光,引人注意。
二〇〇八年之前,朱國平一直遵循著這樣的作息時間表。晚上根據劇團的演出任務去劇場拉琴從不掉鏈子,但他也并不滿足于樂隊的這份工作和收入。白天的大好時光他并沒有用來打麻將,而是利用演出圈的人脈關系,出去談生意、拉場子、搞劇目。到二〇〇八年領導委以重任時,他已經在舞臺劇演出市場摸爬滾打了十三年。
他的通常做法是,從社會生活中捕捉題材,形成想法,找作家朋友如趙化南等捉刀。然后再找文藝院團“帶產品過去”談合作,由對方按照他的設想用自己的演員生產劇目,最后再由他來推銷售賣。他會根據每個文藝院團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合作模式。那段時間經常合作的有華雯、王汝剛、楊紹林等,上海話劇中心的“稅收題材”話劇《第五天神》和喻榮軍編劇、李家耀導演的“城市安全生產”題材話劇《非常責任》,就是朱國平在體制外兼職獨立制作人時搞的“三產”。
在不影響本職工作的前提下,朱國平漸漸拓展出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然而,當“副團長”的橄欖枝伸向朱國平的時候,他感受到的由領導的認可和信賴而產生的欣喜之情,遠不如面臨人生、事業的艱難選擇所帶來的萬般糾結來得強烈。
要走上劇團的領導崗位,自己外面的這攤業務怎么辦?朱國平自詡在這一點上始終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那就是如果真的要全身心地投入和經營好劇團這口“大鍋”,那就必須將自己正在經營的“小灶”完全“熄火”,既是為了規避嫌疑,也是為了專心投入。
從內心來說,他當然是不舍的,畢竟是自己十三年打拼下來的天地。
在別人看來,朱國平這個人很“玩得轉”,自己在外面賺一塊,回過頭來還被領導看中,弄個副團長當當。實際上在朱國平看來,當副團長讓他放棄了很多東西,最直接的就是從可觀的“年薪”變成可憐的“崗薪”,大幅“縮水”是很現實的。
角色轉換對朱國平來說也并不那么容易適應,原先他活得很瀟灑,除了演出任務外,自己擁有大量的可自由支配時間。但做了副團長之后,各種自由度無疑會受到很大限制,越來越多的時間不屬于自己。不光是別人對你的要求高了,就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也提高了。
但為什么朱國平最終還是決定一試身手?他認為,當自己的小家庭基本穩定之后,人生的后十年應該換一種活法!應該活出另一番精彩!既然自己有經營舞臺劇市場這方面的才能,這些年也為自己打下了一定的經濟基礎,那么為什么不能轉換一下身份,讓自己的資源和能力更好地為滑稽劇團服務?
另外,朱國平一直認為,長期在一個團隊里呆著,如果隨著年齡上升,沒有相應的作為和建樹,一定會被人瞧不起。別人對你的尊重如果只是因為你年紀大、資格老,那是很可悲的。
還有一些人,一輩子錢賺了不少,許多人當面拍他馬屁,但心底里完全看不起他。朱國平當然不希望自己成為這種只顧自己悶聲大發財,沒理想、沒情懷的人。
促使朱國平“棄私投公”的另一個動念,是他認為當你身處不同的崗位、職位、社會地位時,你可以借助的平臺、占有的人脈資源、社會資源是非常不同的。在他看來,小打小鬧的定向戲已經漸漸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需要更廣闊的平臺和資源來施展拳腳,一顯身手。
精通業務的多面手
朱國平在上滑分管三項工作,樂隊、舞美和市場。尤其是市場這一塊,要負責每個劇目的投入、產出、宣傳等等整個產品鏈條上從設計到實施的每個環節。由于他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投身演出市場試水獨立制作人,市場早就教會他,制作人必須及早參與、介入劇本創作,必須把劇本看做是頭等大事。
在著名編劇梁定東看來,朱國平具有一雙識別好劇本的慧眼,上滑二〇一三年上演的反腐倡廉題材的成功之作大型滑稽戲《流浪狗的奇幻漂流》的劇本,當初就是由他發現賞識并作推薦,最終成為一出受歡迎的好劇目。這里面既需要眼光又需要自信和膽識的。
朱國平強調,所有本子都要反復琢磨,雖然最終是劇團領導班子或藝委會集體決定劇本的取舍或走向,但回過頭來,對每個戲的評估,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這是成為一個合格的制作人的重要條件。
對已經成形的甚至演過幾輪的劇目,朱國平也從不“放低標準”,只要他認為有可改進的余地,一定會及時提出修改意見。《皇帝勿急急太監》里小翁雙杰飾演的黑中介的角色,就是經過他的提議,從原來的“龍套”,變成現在有一定起承轉合、情感轉變、貫穿始終的角色。
在市場相對不太景氣的前兩年,朱國平倡導“沉下心來”的戰略,他經常對大家說“只有不好的作品,沒有不好的市場”。你的作品是否能夠贏得市場,取決于作品是否能滿足觀眾的需求,取決于你有沒有“踏準時代節拍”“撞擊觀眾心靈”。如果有那么一個階段出現了所謂的“市場不景氣”,那么并不是說在那段時間觀眾突然都不愛看滑稽戲了,而是正巧那段時間我們做滑稽戲的人沒有一個踩到點子上。
所有的劇種,尤其是滑稽戲,“現代題材”和“年輕觀眾”,這兩個抓手永遠“一抓就靈”。反過來說,如果長時間忽視這兩個基本點,任何劇種都有快速被時代邊緣化的可能。
根據這一思路,上滑從二〇一一年起陸續推出的“青春組歌三部曲”格外引人注目。面向八〇后、九〇后觀眾,挖掘他們普遍遭遇和關心的愛情婚姻家庭問題,比如針對婚姻與買房的困惑,上滑創排了滑稽戲《愛情樣板房》;次年又針對婚姻家庭生育的問題,創作了《好“孕”三十六計》;“三部曲”收官之作《婚姻方法論》正在醞釀籌備之中。
說朱國平是多面手,一點也不夸張。他負責舞美,具體到一張三夾板市場價是多少,他都門清,采購人員從不敢在他面前耍花腔;《皇帝勿急急太監》首輪開場的舞美設計只有陽傘和字條,他建議,要有醒目的大字報,調整之后,視覺效果大大加分;他負責樂隊,是他的老本行,在這次《皇帝勿急急太監》里,他和來自音樂學院的作曲充分溝通,將屬于滑稽戲的獨特曲調挖掘得淋漓盡致,非常出彩;他人脈廣泛,團里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演《皇帝勿急急太監》的女一號,他就發揮人頭熟、外援多的特長,從倪迎春到余婭,前后找了五個人選,最終定板徐磊。
最近幾年間,朱國平還試圖從一個一線的制作人轉型為制作團隊的管理者,所謂管理,就是要在各部門培養出得力人才,能獨當一面。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領導藝術,把中層干部培養好,把年輕演員培養好,整個劇團的框架結構就會變得穩健可靠。
最近上滑推出《滑稽自有后來人——上滑青年演員從藝二十周年展演》,當年劇團為他們集中打造的時尚滑稽戲《愛情樣板房》《好“孕”三十六計》等是見證他們成長和蛻變的高口碑作品。現在劇團又給他們在舞臺上集中“發光發熱”的機會,期待他們得到更多觀眾的喜愛與肯定。對滑稽后人的著意的包裝和打造,體現的恰是作為上海唯一一家國有市屬專業從事滑稽表演藝術的團體與其領導者的氣魄和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