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
摘 要: 從根本上講,完善少年司法體系就是采取科學的理念,對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設置并適用合理、正當的司法處遇措施。我國現有少年司法體系沒有真正確立與少年司法相契合的教育刑理念,雖然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規定了教育、感化、挽救的辦案方針及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辦案原則,卻沒有規定可替代刑罰的以教育為目的的司法處遇措施,以至于實踐中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只能一放了之。破解這種困境,就要根據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特點,確立教育刑司法理念,在此基礎上思考如何設置強制性教育措施以及如何在落實強制性教育措施的同時保障未成年人權益免受侵害。遵循這一思路,我國少年司法體系中要設置具體規則,并設立專門機構、配備專業人員和物質保障,確保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得到規范適用、收到矯治效果。
關鍵詞: 少年司法;教育刑;教育處分措施
中圖分類號:D926.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3-0751(2017)06-0046-07
一、我國少年司法的現狀與困境
1.我國少年司法的現狀
自1899年第一個少年法庭在美國芝加哥市誕生以來,世界上許多國家都進行了少年司法改革的探索,陸續建立了各具特色的少年司法制度。我國少年司法 ① 實踐起步較晚。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呈現出多發趨勢,如何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成為司法實務部門和理論界關注的焦點。在此背景下,從法院系統開始,我國開始了少年司法實踐探索。1984年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建立國內第一個專門審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合議庭,此后,全國法院系統大力加強少年司法機構建設,探索建立少年司法體系。但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我國少年司法實踐探索一度停滯。隨著我國刑事實體法、程序法中關于未成年人保護的規定不斷增加,建立和完善少年司法體系又成為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中的一個熱點問題。我國少年司法改革的進展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立法方面。我國關于未成年人的專門法律是《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這兩部法律主要是對未成年人保護理念的宣示,司法實用價值并不高。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的一些規范性文件中也有關于少年司法的規定。我國《刑法》原本只有兩個條文是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的,即第17條關于刑事責任年齡和未成年人犯罪從輕、減輕處罰的規定,第49條關于未成年人犯罪不適用死刑的規定。《刑法修正案(八)》在吸納少年司法實踐經驗及相關理論成果的基礎上,增加了3條特別規定,即第65條關于未成年人累犯除外的規定,第72條關于未成年人犯罪宣告緩刑的規定,第100條關于未成年人前科報告義務免除的規定。我國《刑事訴訟法》專設“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一章,該章立足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特點,明確提出了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辦案原則及教育、感化、挽救的辦案方針,將實踐中試行的社會調查制度、到場制度、強制辯護制度、嚴格適用逮捕措施的制度、分案起訴及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等以法律的形式固化, 設置了與成年人有所區別的未成年人司法程序。如果說《刑法修正案(八)》增加關于未成年人保護的特別規定只是實體法上的略微調整,《刑事訴訟法》專章規定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司法程序就是程序法上一個里程碑式的發展。
(2)司法實踐方面。第一,專門少年司法機構的發展。我國《刑事訴訟法》專章規定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特別程序后,辦理未成年人案件的專門司法機構(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的相關機構及未成年人管教所等)數量大增,其中法院、檢察院的未成年人案件專門機構飛速發展。少年法庭在形式上從最初的合議庭發展到獨立建制的審判庭,在職責上從只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審判庭發展到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民事、行政案件的綜合審判庭,在范圍上從只在基層人民法院設置發展到中級、高級人民法院也有設置。截至2014年,全國法院系統共設立少年法庭2253個、合議庭1246個,少年刑事審判庭405個、綜合審判庭598個,少年案件審判機構與模式呈現出多元化發展的格局,共有7200多名法官專門從事少年案件審判工作。 ② 2015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成立專門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辦公室,將原來分散在檢察機關內部各業務部門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和司法資源有效整合,推動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工作集約化、專業化發展。此后,全國四級檢察機關基本上都設置了未成年人檢察工作專門機構。截至2016年3月,全國共設立有編制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專門機構1027個,公訴部門下設未成年人檢察工作辦公室、專業辦案組1400多個,有7000多名檢察人員奮斗在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一線。 ③ 第二,未成年人特殊保護制度的落實。隨著我國《刑事訴訟法》的實施和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專門法庭、專門檢察機構的發展,未成年人權利日益受到特別重視和保護,司法實踐中對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處遇從嚴厲打擊逐漸變為教育為主,盡量減少刑罰措施尤其是監禁刑的適用。近幾年來,我國司法機關尤其是檢察機關積極創新、細化配套制度,與其他機關協同推進司法一體化,初步形成了符合司法規律和未成年人特點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辦理機制。
2.我國少年司法面臨的困境
我國少年司法改革取得了較大進展,但隨著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整體上趨于輕緩化,司法機關在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方面面臨新的困境。
(1)輕緩處理后的幫教困境。被輕緩處理的未成年人所犯罪行雖不嚴重,但除了少數人是偶然、過失犯罪或因不知法而犯罪,大部分未成年人都是明知其行為違法而有意為之,不同程度地存在認知偏差或不良行為傾向,這些偏差或不良行為傾向背后往往有深刻的家庭、社會原因,因此,不能寄希望于未成年人犯罪被從輕處理后就能自我矯正、重新回歸社會。對于被輕緩處理的未成年人不能一放了之,應當注重幫教。對于不捕不訴不監禁的未成年人也不能一放了之,應當注重教育矯治。我國現有法律對于未成年人幫教除了規定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僅在《刑事訴訟法》關于附條件不起訴的條款中規定未成年人要按照考察機關的要求接受矯治和教育,至于如何進行矯治和教育,既無可操作性制度,也無人員、場所、財物等保障。實踐中司法人員對于有不良品行的未成年人只有進行訓誡、說教,經常陷入欲幫不能的困境。一些司法機關在實踐中探索未成年人幫教模式,取得了一些成功經驗,如北京市海淀區的“4+1+N”模式、上海市的社會觀護模式等。 ④ 這些模式的共同特點是:將國家力量(綜治辦、民政部門、共青團、婦聯等)和社會力量(專業社工、志愿者、慈善團體、企業等)聯合起來,在社區或企業建立基地,為涉罪未成年人提供食宿、心理疏導、行為矯正、勞動技能培養等幫教服務。但由于缺乏法律法規支持,這些模式的推行面臨諸多困難:其一,相關職能部門沒有明確的幫教職責,社會機構、企業等更沒有幫教義務,這些力量參與幫教主要依靠領導協調、有識之士支持,幫教力度有限,資金也難以保障。其二,除了專業社工,來自政府職能部門、社會機構、企業的幫教人員都有各自的本職工作,他們進行幫教缺乏時間和精力保障,而專業社工僅在經濟發達的大中城市發展較好,難以普及。其三,幫教措施沒有強制力,涉罪未成年人是否接受幫教完全取決于其意愿。實踐中,司法機關通常與幫教對象簽訂協議來明確責任義務,但此類協議無法律拘束力,未成年人不履行時司法機關并不能強制其接受幫教。有的司法機關以予以輕緩處理為條件要求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接受幫教,但受辦案期限約束,輕緩處理決定作出之前幫教工作往往不能完成,決定作出之后又不能因未成年人不配合幫教而予以撤銷。上述狀況如果長期得不到改善,為了規避司法風險,也為了讓涉罪未成年人得到適當教訓,懲罰可能成為司法機關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的優先選擇。
(2)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者犯罪的預防困境。近幾年來,不滿14周歲者犯罪甚至實施殺人強奸等惡性犯罪行為的事件不時見諸報端。據某省高級人民法院統計,青少年惡性刑事案件中行為人年齡最小者僅10周歲左右,多集中于13周歲,該年齡段的惡性刑事案件比率不斷上升,犯罪行為趨向于暴力化、殘忍化。 ⑤ 我國《刑法》規定了已滿16周歲及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者犯罪的刑事責任,對于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僅規定由其家長或監護人加以管教,必要時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養。然而,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多是監護缺失或者監護人管教不力者 ⑥ ,收容教養在勞教制度廢止后已名存實亡 ⑦ 。可見,現有法律規定的相關措施不足以預防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者實施犯罪行為。
(3)未成年人違法的預防困境。不同于許多國家把輕微違法行為作為犯罪處理,我國對違法行為由公安機關等行政機關處理,一般適用警告、罰款、行政拘留等行政處罰措施,對于年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及年滿16周歲不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初次違法,作出行政處罰決定但不執行。可見,對于未成年人違法,按照我國法律規定或者一放了之,或者給予財產或人身自由方面的輕微處罰。違法與犯罪的差別僅在于行為造成的客觀法益侵害后果不同。以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中最常見的盜竊行為為例,該行為構成犯罪還是違法可能僅取決于被害人錢包內的財物價值,而兩次盜竊價值未滿1000元財物的違法少年可能并不比一次盜竊價值2000元財物的犯罪少年的品行偏差小。因此,違法的未成年人并非不需要教育矯治,現行法律規定的司法處遇措施不足以預防其再次實施違法行為甚至犯罪。
二、困境成因:傳統報應刑觀念下教育處分措施缺失
1.我國現有司法體系是基于傳統報應刑觀念設置的
報應刑觀念下犯罪行為是一種惡行,刑罰是對犯罪行為的一種還報,科刑標準是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科刑原則是罪行均衡,這些為保障人權、防止罪行擅斷打下了基礎。大多數國家司法體系的建立都受報應刑觀念影響,設置了體現報應觀念的懲罰措施即刑罰,為了保障和規范刑罰的適用,設置了一系列國家機構,制定了一系列規則。我國預防違法犯罪的司法體系也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并且,我國現有司法體系是針對成年人違法犯罪設置的。在我國,違法犯罪的法律后果只有一個,就是受到懲罰。我國法律設置了一系列懲罰性措施,用以報應違法犯罪行為對社會秩序和法治秩序的破壞,同時抑制人們違法犯罪的念頭。
2.少年司法的特性決定其與報應刑觀念不相容
報應刑觀念假設人是具有自由意志的理性人,違法犯罪行為是人在衡量犯罪所帶來的利益與刑罰所帶來的損失之后作出的選擇,行為人要為自己的選擇承受處罰。這一基于成年人的設定顯然不能適用于未成年人。現代科學研究表明,未成年人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其生理和心理仍處于發育狀態,這種不成熟狀態影響他們的認識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使他們的行為與成年人相比更容易受外界因素影響。要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就要對其在不良環境中形成的性格、習慣、行為等進行矯正和治療。相對于成年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后更需要的是教育而不是懲罰。正如德國學者阿爾布萊希特所言:盡管少年也應對犯罪負責,但最為根本的還是對其教育和使其康復,對少年的處理不是建立在其罪行或者罪行的嚴重程度之上,而是建立在少年犯罪者及其需要之上。 ⑧ 報應刑觀念要求根據客觀行為進行懲罰,不容許根據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實際情況適用個別化矯治措施,因此,從根本上講,報應刑觀念下不存在少年司法的發展空間。
3.教育刑理念契合少年司法需要
教育刑理念強調特別預防,主張通過教育使犯罪人得到改造而復歸社會,認為刑罰不是對已然之罪的報應,而是對未然之罪的防范,目的是使犯罪人將來不再犯罪。在這一理念下,犯罪人的性格是科刑的重要考量因素,刑罰的中心由行為轉向行為人,科刑時根據犯罪人的不同情況實行個別化處遇。教育刑理念以行為人的危險性格作為科刑標準,容易導致主觀擅斷,容易為司法專橫者所利用而成為侵犯人權的工具。正因為此,在特別強調人權保障的成年人司法領域,現代國家一般在刑罰設置上堅持報應刑觀念,只在行刑時有限地引入教育刑理念。然而,在成年人司法領域適用余地很小的教育刑理念能夠無障礙地適用于少年司法領域。第一,國家親權理論為少年司法確立教育刑理念去除了侵犯人權之嫌疑。起源于英美的國家親權理論認為:國家既然可以對特定國民的財產享有監護權,當然也可以將這種監護權延伸到這個國家的少年身上;當少年的父母不能適當履行監護義務時,國家理所當然介入其中,以少年監護人的身份行使親權,此時,國家擁有與其父母一樣的權利來規制少年的行為。 ⑨ 幫助未成年人形成規則意識是家庭監護的應有內容,但規則是自由的邊界,缺乏認識能力和自制能力的未成年人不會自覺自愿地放棄自由、遵守規則,因而在促進孩子形成規則意識的過程中,家長要根據孩子的實際情況采取適當措施進行教育,其中不可避免地會動用強制性、懲罰性手段,這些手段只要不侵害未成年人權利,對孩子而言就是一種保護。國家在代表父母行使監護權的過程中,為了規制未成年人的行為也有權利動用這些手段。第二,未成年人具有可塑性,這為少年司法確立教育刑理念提供了可行性支持。正因為未成年人的生理和心理仍處于發育狀態、尚未完全定型,所以其與成年人相比更具有可塑性,這為少年司法確立以矯治為核心的教育刑理念提供了可行性支持。強制性教育也是一種教育手段,對于自制力差的未成年人更為有效,能促使其優化思維習慣和行動慣性。現代少年司法的發展趨勢,應當是揚棄報應刑觀念而確立教育刑理念。
4.我國少年司法體系缺乏教育刑理念下的司法處遇措施
我國在立法上并沒有規定能替代懲罰性措施而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矯治的保護性處分措施,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法律后果與成年人的基本一致,所謂對未成年人特殊保護,只是在比照成年人處遇的基礎上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教育、感化、挽救的理念難以落到實處。同時,基于報應刑觀念而設置的懲罰性法律后果無法適用于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勢必造成犯罪預防的真空地帶。教育刑理念在司法實踐中也未被普遍理解,有人甚至將“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理解為對初次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主要進行教育,可予以輕緩處理而不適用刑罰。有人認為所謂教育,就是司法機關進行說教,使未成年人及其家長認識到違法犯罪會受到法律懲罰。這其實是將教育的作用依賴于刑罰的威嚇作用,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報應刑觀念。
綜上,我國少年司法從某種程度上講只是成年人司法的輕緩化,對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司法處遇仍然停留在報應刑觀念下,缺乏對罪錯少年進行教育矯治的制度規范、適用程序、機構設置、人員配備等。在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進行輕緩處理的刑事政策下,很多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后實際上處于既未受到刑罰的懲罰與威嚇,又未受到保護性矯治的狀態,很容易再次違法犯罪。不從根本上改變少年司法的理念和司法處遇措施,很難真正建立有效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司法體系。
三、解決路徑:以設置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為基礎構建我國少年司法體系
有學者認為,大部分未成年人犯罪人都是在貧窮、缺少父母關愛的環境中生活的,惡劣的環境是導致其犯罪的主要原因,因此,控制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就要成立相應的社會福利機構為有需求的未成年人提供適當的成長環境,而不能動用司法手段對未成年人適用任何強制措施。 ⑩ 的確,刑罰只是犯罪治理的一種手段,未成年人犯罪作為一個社會問題需要社會綜合治理,但這并不能構成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后不受司法處分的理由。對于已經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不論其是否達到法律規定的責任年齡,其違法犯罪行為本身都已經表明其需要矯治,在沒有合適的家庭或家庭無力監護的情況下,由國家承擔矯治責任是最后的、唯一的辦法。此種情況下的教育矯治不再是懲罰,而是對未成年人在不良環境中形成的性格、習慣和行為的矯正和治療。這種教育矯治如果通過司法途徑進行,會更加規范、公正。因此,從長遠效果來看,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要從完善社會福利政策著手,但對于已經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必須通過設置以教育矯治為內容的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來實現。
1.設置針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分級教育處分措施
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就要根據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不同情況,設置從完全自由到剝奪自由的不同環境,讓未成年人在其中得到針對性教育矯治。一是訓誡教育。訓誡教育是最為輕微的處分,可以與其他處分措施并行適用,主要是讓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認識到自身的錯誤,喚起自我矯正的決心。訓誡教育可以在宣告有關處理決定時進行,通過舉行莊嚴的儀式,讓未成年人及其監護人感受到法律的威嚴與不可侵犯,從而樹立法律意識。對于偶然違法犯罪且沒有不良習性的未成年人,可以單獨適用訓誡教育。二是非收容性矯治。非收容性矯治是比訓誡教育的強制性更強一些的處分措施,可以與訓誡教育并行適用,主要是讓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脫離正常的社會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接受教育矯治。非收容性矯治主要針對有一定不良習性但矯治難度較小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具體可以根據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不同情況設置從完全自由到有一定限制性的不同措施,如讓其正常學習生活,由幫教人員對其進行定期家訪幫教,要求其定期接受幫教、定期到特定機構完成一定事項或勞動等。對于家庭支持系統良好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非收容性矯治可以在家庭中進行;對于沒有家庭支持系統或者家庭監護對幫教不利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非收容性矯治可以在特定機構進行,但不得剝奪未成年人的自由。三是收容性矯治。收容性矯治是最為嚴厲的教育處分措施,可以與訓誡教育并行適用,主要是讓違法犯罪未成年人脫離原來的不良環境,在一定時期內剝奪其自由,強制其在特定機構中完成不良習性矯治。收容性矯治主要針對有嚴重不良習性且矯治比較困難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當然,對于不適合進行教育矯治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刑罰也可以作為一種處遇措施,但僅作為一種例外。
2.制定規則規范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的適用
(1)適用對象。與教育刑理念相適應,以教育為目的的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的適用對象應該包括三類人:一是已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犯罪人;二是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但年滿6周歲的實施了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三是年滿6周歲的實施了違法行為的未成年人。首先,對未成年違法犯罪人適用教育刑處分措施不存在障礙。我國對違法與犯罪的區分標準是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但實施違法行為的未成年人與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都存在社會化問題時,其對教育矯治的需求是一樣的。在以教育刑理念替代報應刑觀念的少年司法體系中,教育處分不再是根據犯罪行為的危害程度而設置的懲罰性措施,而是根據矯治的需要設置的幫教措施,對于違法或犯罪的未成年人同樣適用。況且,將違法行為的處理納入少年司法體系,較之由行政機關決定如何處理更符合現代法治的要求。其次,對于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即使其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適用教育處分措施也不存在障礙。基于教育刑理念設置的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不再是懲罰而是一種保護,只要是有能力接受教育矯治的未成年人都應該納入其適用范圍,而不受報應刑觀念下刑罰適用的年齡限制。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適用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不需要設定年齡下限標準。關于少年司法對象的年齡下限,學界有6歲、12歲、14歲等不同觀點。 B11 筆者認為,該標準應該根據能夠接受教育矯治的能力來設定,結合我國實際情況,以《教育法》規定的學齡——年滿6周歲為標準較為適宜。有學者提出,現代科學研究表明,人的大腦發育不是止于18周歲,情緒控制能力要到24周歲才完全成熟,行為控制能力要到26周歲才完全成熟,因此,應將未發展成熟的成年人也納入少年司法體系的適用范圍。 B12 筆者認為,成年人無法融入少年司法體系中,不宜作為專為未成年人設置的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的適用對象。如前文所述,國家有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進行特別監護的責任,國家為此而實施教育矯治措施以規制未成年人的行為、限制其部分權利沒有侵犯人權之虞。而對于成年人,其在法律上具有完全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責任能力,國家對其沒有監護責任,對其權利的限制也就沒有法律依據和理論支撐。此外,將成年人納入少年司法體系必然導致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特點制定的相關措施、程序和規則適用混亂,而事實上不可能在少年司法體系中再設置一套對成年人適用的措施、程序和規則體系。如果只是為了教育矯治未發展成熟的成年人,就應該完善成年人司法體系。從經濟角度講,國家財政對提供未成年人教育矯治所需的物質支持尚存在困難,更無力再為成年人提供相關支持。
(2)適用原則。第一,雙向保護原則。少年司法要最大限度地保護兒童利益,但少年司法也是國家司法體系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要面對社會利益保護問題。對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和被其危害的社會利益進行雙向保護,這是《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則》確立的一項少年司法基本原則。 B13 在教育刑理念下,違法犯罪的法律后果是教育矯治,即使具體適用措施是強制性的,但只要控制在必要限度內,就既能幫助未成年人重新適應社會,又能維護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第二,個別化原則。少年司法的強制性處遇措施是根據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不同人身危險性和矯正可能性而設置的,具體適用時要根據未成年人的不同成長背景、性格特點、犯罪原因等進行個別化處理,選擇對其重返社會最合適的處遇方法。第三,教育處分優先原則。適用教育處分措施還是刑罰不能僅以罪行輕重而定,罪行對人身危險性有一定體現,但與人身危險性并不是絕對的正向對應關系,因此,要綜合分析各種因素來判斷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是否有教育矯治的可能性,對于罪行嚴重且矯治不能者,才能適用刑罰。第四,相稱原則。教育刑理念下的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以教育矯治為目的,但在具體適用過程中難免會有司法人員以保護未成年人的名義對其合法權益造成侵害,因而必須規范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的適用,要求具體強制性措施的采取為教育矯治所必需。具體而言,具體強制性措施的實施前提是實際發生了違法犯罪行為,實施程度須與人身危險性和矯正需要相對稱。
(3)適用程序。第一,調查。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是否適用強制性司法處遇措施、適用何種具體措施,不能憑主觀判斷,必須有依據,這有賴于全面的社會調查。為此,要建立科學的社會調查制度,將調查作為少年司法中適用強制性處遇措施的前置程序。調查的目的不是查明違法犯罪行為并給以適當懲罰,而是要查明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家庭狀況、年齡大小、成長經歷、性格特征、犯罪前后的表現等,以判斷其人身危險性、是否具有教育矯治的需要、矯治的可能性及難度、適用何種教育矯治措施等。第二,審查分流。域外少年司法實踐中多由少年法院直接受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在完成調查程序后由法官決定通過何種程序適用何種司法處遇措施,需要適用刑罰時交由檢察機關向普通法院提起訴訟,需要進行教育處分時由法官直接決定具體適用措施。我國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的過程中有權決定不起訴或附條件不起訴,并且有大量幫教、矯治未成年人的經驗,因此,在我國,由檢察機關根據調查結果決定是否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提起訴訟更為適宜。第三,決定。檢察機關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決定不起訴或者附條件不起訴,應當同時決定適用教育處分措施。具體而言,檢察機關在作出不起訴或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之前,應該召集有違法犯罪嫌疑的未成年人的監護人、辯護人、偵查人員、被害人及其他參與教育矯治的人員進行會談,由該未成年人對被害人賠禮道歉、取得被害人諒解,并由參會人員根據社會調查報告及該未成年人的悔罪認識,協商確定適用何種教育矯治措施。檢察機關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提起公訴的案件,由法院依照適合未成年人特點的、不同于成年人的特別程序進行審理,并根據案件情況及未成年人的實際情況決定適用教育處分措施還是刑罰。決定適用教育處分措施的檢察機關、法院有權根據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情況,決定是否終結教育處分措施、重新啟動訴訟程序。
(4)制約監督機制。基于教育刑理念而設置的少年司法處遇措施,其適用以存在教育矯治的需要為標準,該標準相對主觀、不容易把握,司法人員在適用時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為防止司法人員在處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的過程中濫用自由裁量權,需要健全制約監督機制。第一,設置被害人救濟程序。對于有被害人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司法人員在作出相關決定前應征求并參考被害人的意見,作出相關決定后要告知被害人并為被害人提供申訴異議的途徑。第二,設置違法犯罪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救濟程序。司法人員在作出相關決定前應征求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意見,作出決定后要告知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并為他們提供申訴異議的途徑。第三,設置司法機關之間的監督制約程序。有決定權的機關在作出相關決定前應征求移送機關的意見,移送機關對決定有異議時可以申請復核。其四,設置司法機關內部監督程序。司法機關要制定司法人員責任追究制度,對濫用自由裁量權的行為予以追責。
(5)銜接配合機制。第一,構建決定機關與執行機構配合機制。決定機關作出適用教育處分措施的決定后,要做好與執行機構的銜接,監督教育矯治的進程,但不宜過度參與具體的教育矯治工作,要避免角色沖突。第二,構建跨區域執行的配合、銜接機制。我國司法行政機關是以縣域為單位建立的,司法實踐中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犯罪地與居住地可能分屬不同縣域,因而有必要建立矯治工作跨區域銜接機制,由居住地司法行政機關協助開展矯治工作。此外,鑒于各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并不平衡,可以建立跨區域矯治執行機構,合理利用矯治資源。
3.為強制性教育處分措施的適用提供保障
(1)專業的人員。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行為有生理、心理、社會、教育等多方面原因,對其教育矯治需要生理學、心理學、社會學、教育學等多方面專業知識。少年司法人員僅具有法律知識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有心理學、醫學、精神病學、社會學、教育學、人類學等專門知識。少年司法僅靠司法人員也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具有豐富的未成年人工作經驗的各類專業人員共同努力。
(2)專門的場所。近年來,少年司法機構改革集中在法院、檢察機關設置獨立辦案機構方面。由獨立的機構專門辦理未成年人案件更有利于未成年人權益保護,但教育矯治未成年人尤其是有不良習性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更需要專門的場所。少年司法實踐中,有關部門常常缺乏專門的場所用來安置沒有家庭幫教條件的未成年人,鑒于此,相對于設置獨立辦案機構,設置專門的場所用來完成未成年人教育矯治顯得更為重要和迫切。
(3)專項資金支持。沒有長期穩定的資金供給,僅靠志愿者在愛心支持下的義務勞動,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工作是無法持久開展的。域外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工作最初都由志愿者推動發展,后來由于志愿人員及經費不足,才由政府參與其中。我國各地的未成年人教育矯治探索主要由政府推動,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進行。由于各地經濟發展并不平衡,基層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工作急需國家通過立法規定政府統一專項撥款予以保障。當然,由政府單方支持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工作并不現實。政府在財政專款保障的基礎上,要采取各種鼓勵性政策吸納社會資金投入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工作。
注釋
①各國關于少年的界定并不一致,由于我國法律語境中界定成年人的標準是年滿18周歲,故本文中的少年指未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少年司法、少年法院(庭)已經成為比較固定的法律術語,本文予以沿用,而在其他情況下一般使用未成年人的表述。少年司法制度初建時期的主要內容只有刑事司法制度,隨著綜合性少年法庭或少年法院的創設,該制度逐漸涵括了民事司法制度等內容。我國尚未建立預防和治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獨立司法體系,故本文主要在刑事司法層面探討少年司法改革。
②參見駱惠華:《人民法院少年法庭30年:為了孩子幸福為了國家未來》,《人民法院報》2014年11月25日。
③參見戴佳:《最高檢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未成年人檢察工作30年有關情況》,《檢察日報》2016年5月28日。
④各地關于未成年人幫教模式的詳細內容參見吳燕:《刑事訴訟程序中未成年人司法保護轉介機制的構建——以上海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實踐為視角》,《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3期;葉國平等:《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觀護體系的實踐研究》,《青少年犯罪問題》2014年第2期;熊謀林等:《再談未成年人犯罪與矯正——以德陽市六個基層法院為樣本》,《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4年第4期;夏佩群、洪海波:《論未成年人幫教制度的構建——以W市“陽光驛站”幫教模式為實踐樣本》,《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2年第11期。
⑤參見劉引玲:《對校園暴力行為零容忍》,《法學家茶座》2015年第3期。
⑥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2015年6月發布的《涉案未成年人家庭監護狀況調查報告》顯示,在308名涉案未成年人中,有55.52%的人并未受到監護人或照管人的管教。
⑦我國大部分地區已不再適用收容教養措施,少數地方仍在適用,其適用程序的合法性、執行場所的妥當性等遭到社會各界質疑。參見張寒玉、王英:《應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之制度建構與完善》,《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1期。
⑧轉引自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課題組:《在幫教中司法——以海淀法院少年審判為樣本》,《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3年第6期。
⑨參見汪貽飛:《論西方國家少年司法理念及對我國的借鑒意義》,《中國青年研究》2009年第3期。
⑩參見莫然:《不斷擺動的鐘擺——論少年司法制度基本理念的內容及其發展》,《科技創新導報》2008年4期。
B11參見姚建龍:《青少年犯罪概念研究30年:一個根基性的分歧》,《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
B12參見蔣明:《為少年司法更輝煌聚智慧謀發展——“少年法庭改革與建設”論證座談會發言摘登》,《人民法院報》2016年11月2日。
B13參見姚建龍:《少年司法制度基本原則論》,《青年探索》2003年第1期。
責任編輯:鄧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