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近些年來,社會各界的讀史熱情高漲,各種質量參差不齊的歷史讀物大量出版,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講講如何避免讀史誤區,是很有必要的。我準備從這幾個方面展開:第一,讀史一定要有“大歷史情懷”;第二,讀史不能用陰謀論;第三,讀史不能以今人之惡推測古人;第四,讀中國近代史不能有“怨婦”的情緒,而要有全球史的視角。
【讀史要有“大歷史情懷”】
歷史可以有多種寫法,也可以有多種讀法。
歷史學家一般認為,歷史是已經消逝的過去,歷史學的研究不論擁有怎樣豐富的資料,研究者只是不斷接近歷史真相,永遠都難以還原歷史真實。歷史真實是一個客觀存在,但歷史的研究者、閱讀者,總能從這個客觀存在中讀出自己的意思。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蘇軾的詩句,在很大程度上說出了歷史閱讀的難度與魅力;而另一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同樣在說人類認識的局限——人們無法清楚地認識歷史,認識時代,主要是因為地位、經歷、知識背景等諸多局限。更極端的一個看法,是胡適轉述實在論哲學大師詹姆斯的一段話:“實在是我們自己改造過的實在,這個實在里面含有無數人造的分子。實在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順地由我們替她涂抹起來,裝扮起來。‘實在好比一塊大理石到了我們手里,由我們雕成什么像。”久而久之,胡適的此番轉述被演繹成胡適的歷史觀,簡潔明了:“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好像歷史從來沒有真相似的,也就像西方諺語所說的:“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相應的,任何一段歷史,任何一個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在不同的人眼里,就會有不同的看法。歷史的記憶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沒有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歷史描述。就大概而言,這些說法有偏頗,但也并非全無道理。凡此,都在強調歷史認識的相對性,暗示寫史之難,讀史亦不易。
確實,在過去很長時間里,上述蘇軾、胡適、詹姆斯以及西諺所說都有道理。理解歷史的多樣性、多元化,決定了旅行者望山不見山,不論遠近,都很難準確描述山的全貌,即便“會當凌絕頂”,也只是“一覽眾山小”,依然無法說出“廬山真面目”。但現在的情況與過去稍有不同,大數據時代、3D打印技術等,讓許多不可能變得可能。大數據可以準確測量出山的遠近高低甚至每一個細部,這是大數據帶給我們的益處。
同樣的道理,如果一直礙于一個狹小的空間、時間讀史,只是基于一個“小時代”,那我們所看到的歷史,一定像大數據時代之前的蘇軾、詹姆斯所見。假如放開視野,從大歷史的視角重新打量過去,我們所能看到的歷史就全然不一樣,至少沒有那么狹隘、偏執或極端。
以民國史為例。民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代,但究竟如何理解這個時代,眾說不一。首先,不能將民國說得盡善盡美。若如此,就沒有辦法解釋30多年間持續不斷發生的戰亂,尤其是對于底層草根而言,疾苦、封閉與落后仍是民間的基石。我們應該理性地看待民國,恰如其分地對其進行評價,任何美化和丑化,都是不理智的。
民國持續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里又遇到兩次世界大戰,遇到外族入侵,短暫的時間內不可能建構起成熟的政治機制,剛走出帝制時代的臣民亦不可能完善其公民意識。但從大歷史的視角看,民國正處在“中國歷史三峽”的中段,它是中華民族走出帝制后的第一步,是“公天下”的最初嘗試。這個特殊的時代,有傳統的因襲、包袱、痼疾,但也不乏新的氣息、希望與嘗試。走出的這第一步,盡管很不完美,但畢竟開始了第一步。此后的中國也有過帝制的復辟,但均以失敗告終,由此可見民國的意義。
現在對民國教育的討論比較多,當時的教育確實有值得今人思考的地方。在那之前,中國沒有像現在流行的大中小學教育,學在民間,是傳統中國很長時期以來的事實。朝廷需要的人才由民間提供,但民間的基礎教育,朝廷干預不多。這個制度固然有好的一面,比如古典學術傳承的師法、家法,絕非現代學校教育所能提供,但傳統的教育體制顯然不合乎工業化時代的需求,近代中國發生的科舉的改制、廢除,新教育興起,以及白話文運動等,就是革故鼎新的結果,也是民國教育成功的地方。這些事實,是我們回望民國時,應該具有的大歷史觀。
【讀史不能用“陰謀論”】
“陰謀論”起于何時,已經無法考證了。但中國智慧中,確實自古以來有一股很強烈的“陰謀論”思潮,甚至流派。戰國時期的蘇秦、張儀,西漢初年的陳平、張良,三國鼎立時期的曹操、諸葛亮等,確實屬于陰謀大家、智慧大師,他們都有不同凡響的成功策劃,深刻影響了歷史走向。但是,如果用“陰謀史觀”去解讀歷史,無疑很難獲知歷史真相,會容易陷入閱讀者的自娛自樂之中。
中國的正統思想,從來不是陰謀教育。陳平自己就說過:“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其實,不僅道家不認同陰謀,儒家更不能接受,甚至不能容忍“陰謀論”。孔子的名言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中國歷代通行的教育,就是做君子,就是修齊治平、正心誠意。我們不必否認歷史上智慧超常的人可能會玩弄常人,但是作為一個族群,中國人的價值理念絕不是靠陰謀取勝,而是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雖然宋襄公的“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素來被嘲笑,甚至被譏為“蠢豬”,但是中國思想的正統,仍然是君子,是仁義之師。沒有了仁義,再勇武的軍隊,也很難無敵于天下。因此,讀歷史,切忌“陰謀史觀”。此處舉一個袁世凱的例子。
1908年,光緒皇帝、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后,袁世凱被開缺回籍養疴,舊的敘事無不認為這是攝政王載灃為他的哥哥光緒帝報十年前被出賣、被幽禁之仇。三年后,武昌起義突然爆發,清廷不得已啟用下野三年的袁世凱。
其實關于袁被開缺回籍養疴,讀攝政王載灃日記、許寶蘅日記、鹿傳霖日記等相關文獻,更覺得是一個比較正常的人事調整,是正常的病假,如果說稍有疑問值得深究處,應該從袁世凱主管的外交事務方面切入。換言之,1908年底,唐紹儀對美外交失敗是袁世凱開缺的大背景,這里面并沒有什么“陰謀”,而只是責任。
【讀史不能以今人之惡推測古人】
“陰謀論”無法解讀歷史,讀史還是應該從歷史事實出發,就事論事。而且,讀歷史,更不能以今人之惡推測古人,要善待先人,善待一切為民族、國家做過事情的人。古人已矣,無法言說,成為絕對的話語弱勢,寫歷史、讀歷史,都必須充分考慮到這個因素,即設身處地,同情理解,不能苛責古人。當我們用惡的視角觀察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時,其實不妨在心里自問:假如自己遇到同樣的處境,應該怎樣做。當我們作出惡的推測評價時,我們應該設法與古人進行心靈上的溝通——這樣的評價可信、中肯嗎?合乎歷史事實嗎?
孟子認為“性本善”,人們天生具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人性的本質是善不是惡,作惡不是人的天性,而是環境使然。當然,荀子很不贊成孟子的意見,荀子認為人的本性就是生而好利,生而疾惡,生而有耳目之欲,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因而從荀子看人,無不具有先天的惡,所謂禮樂制度,就是用制度去規范約束人們的行為。荀子的認識當然有其積極意義,但是從古至今,中國人比較中庸的看法,還是《三字經》里的概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從這個觀點解讀歷史,我們應該承認,歷史上盡管有惡人,有罪惡,甚至有慘絕人寰的時候,但是評價歷史和歷史人物,還是應該以事實為根據。不必,也不應該相信或堅守什么“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一味“抹黑”那些歷史上的失敗者。否則,一些中國近代史的主導人物如慈禧太后、恭親王、曾國藩、李鴻章等,均成為具有反面特征的臉譜人物,一部豐富的歷史,就會被簡約為“壞人作惡史”。
在傳統時代,曾國藩、李鴻章、段祺瑞等人所接受的都是君子教育,不論是否具有宗教信仰,他們都和歷代中國知識人一樣,將歷史視為自己最重要的信仰,他們敬畏歷史、敬畏書寫,期待揚名立萬,最懼怕的是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所以傳統教育出來的知識人大致能夠守住人倫底線,一般不會無所畏懼,趕盡殺絕,更不會自甘墮落,惡貫滿盈。
比如過去描寫慈禧太后的作品,缺少溫情、敬意,甚至是起碼的尊重,一些作品不僅刻意書寫、夸張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的母子沖突,而且不自覺地以自己的低級趣味書寫慈禧太后的私生活。慈禧太后從26歲開始守寡,73歲去世,在這漫長的生命歷程中,她幾度垂簾,處理朝政,可以說,她對政治對權力無比熱愛,但考慮到“家天下”的背景,慈禧太后對權力的酷愛,其實就是對清帝國前途的關切。至于其私生活,礙于晚清特殊的政治環境,礙于帝國體制宮廷生活的不透明乃至神秘,筆記小說有傳聞,不足為奇,但作為正史去閱讀,可能很有問題。須知,中國自古以來有比較嚴格的宮廷制度,也有很嚴格的后宮規范,太后不僅是大清王朝的大家長,類似于大觀園中的老太太賈母,在道德倫理層面具有為人表率,示范天下的責任。當然,我們也不必將其描寫成無欲無求的圣人,但也不必以常人的生活情趣惡意推測、書寫那些捕風捉影的無根之談。比如那個“英國小痞子”埃蒙德·巴恪思寫的《太后與我》,簡直將紫禁城想象為“淫亂之地”,實不知中國有特殊的宮禁制度、后宮制度,他并不懂得中國高層的政治常識。
【讀中國近代史,要有全球史視角,不能有“怨婦情緒”】
中國近代史,是與我們聯系最密切的一段歷史,是當代中國人的心靈史。正如前面所說,每個中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知識,給出一個自己的中國近代史,因為每個人的家族、家庭,甚至每個人在這一百多年巨變中,其經驗、經歷、知識等,都是具體的、獨特的。
但是如果就歷史主題而言,近代中國的基本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西學東漸”之后帶給中國的變化,這是過去中國數千年歷史所不曾有過的,因而近代以來,許多人將其視為“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近代之前,中國文明“早熟”,這為國際學術界很多年前所公認。“早熟”給中國帶來了一個“超穩定的社會結構”,秦漢之后的兩千年里,只有改朝換代、更姓易代,從李家天下變為趙家天下、朱家天下,而中國社會卻幾乎長時期處于“歷史終結”狀態,長時期沒有根本性變革,甚至無須根本性變革。這是西方因素東來之前中國社會的一般情形。
15世紀后,由于一系列新因素,諸如新航路的發現,新技術的應用,人類社會的橫向聯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進步。特別是西方社會從中世紀走出,人文主義興起,帶動了西方一系列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迅即溢出,也傳到了東方,影響了中國。今天我們回想明清之際所謂的“天崩地解”,所謂思想異端,除卻中國社會自身的因素外,一個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西方的影響。當然,書面的歷史沒有給予充分、及時的記錄,但我們從后來的歷史脈絡中,重新體會15、16世紀中國社會的新因素,可以感覺那時的東西方交往,遠較我們過去理解的更密切。弗蘭克的《白銀資本》細致描述了1500年以來世界經濟的全景,從他的研究中可以清晰看到,中國的經濟在這500年里,不僅與全球經濟緊密相連,而且因為加入了全球經濟的大循環,從而使全球白銀單向流進中國,進而造就了18世紀中國的繁榮和奇跡。讀近代史,一定要知道“近代”從哪里而來,“近代”不只是一個時間概念,而是因為有了西方因素的進入,才使得中國由“古代”向“近代”轉換。
西方因素進入中國,引起了巨大變化,這個變化在最初的幾個世紀里,是比較正面的。我們讀利瑪竇、徐光啟那個時代中西之間的交往,南懷仁、湯若望等一大批來自西方的傳教士,給中國文明的轉變帶來了相當豐富的學術資源。假如我們去翻閱《四庫全書》,也可以看到在那個時代,中國知識人對來自西方的東西,大致堅守“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信條,下力氣研究、學習;而大量的西方典籍,也在那個時代被譯成中文,極大豐富了中國文明的寶庫,最典型的如《幾何原本》。
中西之間出現問題和摩擦,是在中西交流幾百年之后,也不在文明層面,而是在貿易、經濟的實在利害關系上。過去很長時間里,我們將近代中國的問題歸結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歸結為西方殖民主義,這是對的。當有了最近幾十年的發展經驗之后,再回望近代中國,我們很容易發現18世紀的工業革命讓西方釋放了巨大的產能。這個巨大的產能迅速滿足了西方,特別是狹小的西歐,這些產能一定要向全球尚未工業化的地區釋放,這就是18世紀后期中國問題的根源。如果那時的中國,利用自己幾百年積累起來的基礎,迅速接納西方釋放的過剩產能,迅速建構自己的工業體系,就像19世紀中期之后被迫工業化那樣,那么后來的問題可能就不會如此復雜。
歷史當然不能作事后聰明的假設,但是歷史可以復盤討論。當中國在乾隆時代達到鼎盛時期時,傲慢確實讓中國錯過了和平轉型的機會,這是我們讀近代史時必須注意的。我們讀馬戛爾尼、阿美士德的來華資料,讀19世紀早期中西貿易的史料,應該承認,中國那時實在不明白西方工業化的意義,不明白中國將要面對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強大國家,而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是全新的文明。所以,從這個視角理解19世紀之后200年的中國史,我一直覺得中國人不要去簡單地抱怨,而是應該沉痛地反思,檢討中國為什么沒有在最鼎盛的時期與世界同步共振。
因此,我們在讀近代史時,一方面要看到帝國主義的問題,比如列寧所說的那些問題,壟斷的、寄生的,看到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掠奪、傷害,另一方面也不要簡單抱怨,更不能有“怨婦情緒”,要看到當中國人認清世界發展大勢,認清中國問題的本質之后,中國在短短幾十年重回世界舞臺,成為世界政治、經濟生活中不可忽視的重要一極。這是我們讀近代史應該有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