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土耳其的修憲公投最終通過了,雖然只是以非常微弱的優勢。
站在土耳其歷史進程的角度看,最近一兩年的土耳其明顯正經歷著一次轉向,至于轉向何方,也許只有總統埃爾多安知道。成功的修憲公投加上2016年未遂的軍事政變,大膽地說,埃爾多安正以“反政變”的方式達到政變才能有的結果。
在公投舉行之前,議會制已在土耳其實行了幾十年,可以想見,成功修憲后,未來的埃爾多安必將是一個實權派人物。自2003年擔任總理以來,埃爾多安已是土耳其政壇的“不倒翁”,除了“國父”凱末爾之外,他很可能是第二個試圖“定義”土耳其的人。如不出意外,埃爾多安估計會成為自奧斯曼帝國以來,在位時間最長的領導人之一。
埃爾多安的土耳其
公投結果引起了不少爭議,尤其使歐洲國家對這個鄰居感到恐懼。一是修憲這種關系到政體選擇的大事,居然以公投的方式進行決定,公投的選票只提供兩種選擇:同意或者不同意。說白了,其實就是要不要支持埃爾多安。二是公投結果顯示兩派的意見不相伯仲,沒有出現懸殊,只有51.4%的人表示支持,而剩下的幾乎就是反對的。在意見如此高度撕裂的情況下,另一半人就這樣“被代表”了,他們的意愿難以在憲法或政治制度上得到任何體現,在公投中的失敗讓他們成為了沉默的“少數”,而少數與多數之間的差別可能就是撥動千斤的四兩。
自建國以來,土耳其雖然經常發生軍事政變,但一直沒有從根本上改動政體。從議會制到總統制,本質上就是一場關于制度的革命,權力必然重新洗牌。為什么要勞師動眾地修憲?答案是:埃爾多安的政治意志和手腕使然。修憲后,埃爾多安的政治生涯至少可以延長10年,按照2019年開始實行的新憲法,總統每屆五年,可以連任一次。“運氣”好的話,埃爾多安將執掌國柄到2029年。由此,從2003年做總理算起,其在位時間長達26年,且執政期間將跨越土耳其建國百年的2023年。埃爾多安也許認為,再給他幾年時間,他就可以使土耳其重振雄風,還原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強大。
從歷史的時間節點上看,埃爾多安對土耳其的影響不下于凱末爾。只不過,凱末爾是一個軍事家、政治家,他通過激烈的革命帶領民眾創建了土耳其共和國,而埃爾多安則是一個扳道工,要扭轉土耳其的發展方向。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埃爾多安需要自己的“主義”,而不是在“凱末爾主義”的道路上“亦步亦趨”,他至少要造出一個“埃爾多安版本”的“凱末爾主義”。一直以來,埃爾多安的政治理想就與凱末爾不同,他渴望土耳其回歸傳統,也許奧斯曼帝國第十位、也是在位時間最長的蘇丹——蘇萊曼大帝才是他最理想的政治坐標。翻開土耳其16到17世紀的歷史,尤其是蘇萊曼大帝在位的46年間(1520~1566年),奧斯曼帝國南征北討,國力達到空前鼎盛,蘇丹自視為“天下之主”。埃爾多安當總理時,所采取的外交政策可以說就是這樣的“奧斯曼主義”,尤其在“阿拉伯之春”發生后,土耳其對歐盟已興味索然,反而對昔日奧斯曼帝國的“帝國疆域”非常感興趣。
為什么埃爾多安可以通過公投實現這種歷史性轉折呢?從根本來說,當下的土耳其內部可以劃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凱末爾主義”的土耳其,一個是“埃爾多安主義”的土耳其。修憲公投所折射出來的競爭,不僅是這兩個政治人物之間的競爭,更是土耳其內部兩種不同世界觀之間的撕扯,這種斷裂和撕扯根植于土耳其共和國的歷史基因中。
現代土耳其以革命建國,凱末爾被尊稱為“國父”,他不僅在關鍵時刻捍衛了土耳其的主權和領土,也廢除了奧斯曼帝國數百年來的政治體制,革新了法律體系,把土耳其打造成政教分離的世俗國家。從那時開始,土耳其就成了中東地區的“另類”,它信奉伊斯蘭教,但它的穆斯林卻是世俗穆斯林?!霸谡軐W層面上,凱末爾革命是一場啟蒙運動,是一項文化和知識變革的教育事業,旨在將國家從中世紀帶入新時代。”可見,凱末爾的革命讓土耳其脫胎換骨,因此,它必然伴有斷裂與撕扯。
只是相當長時間以來,“凱末爾主義”成為了土耳其政治理念的正統,尤其是在土耳其的一些大城市,“凱末爾主義”深入人心,而世俗主義則是“凱末爾主義”的支柱?,F代經濟的發展、城市化的推進,以及教育的普及,必然帶來思想觀念的轉變。當然,也應該看到,并不是所有的土耳其人都走在現代化、世俗化的道路上,例如,安納托利亞內陸的人與伊斯坦布爾的人就仿如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以說,世俗主義和伊斯蘭主義之間一直存在一種張力,彼此拉鋸、制衡。伊斯蘭主義思潮和世俗主義思潮幾乎同時產生,它們在奧斯曼帝國應對內外危機的過程中總是被視為救亡良藥?!耙了固m主義可以被界定為針對西方帝國主義全球擴張的反向思潮,以及穆斯林對伊斯蘭教國家殖民化的反應。這也是從伊斯蘭教尋求解決世界狀況的方式?!?/p>
伊斯蘭教是土耳其人的信仰,也必然會在政治上有所體現。上世紀70年代末,政治伊斯蘭主義日益興盛,大大改變了中東的政治色彩。對土耳其來說,選民的數量優勢也在銷蝕“凱末爾主義”,大眾主權就意味著數量有時具有決定性作用,這次的公投就是明證,大城市的人對修憲還是抱持懷疑態度,但偏偏被以微弱優勢扭轉乾坤。
不得不承認,埃爾多安修憲公投的勝利來自半數民意的支持。2016年土耳其軍方發動政變后,并未能如以往的政變一樣順利接管政府,政變士兵反而要面對洶涌而來的民意,尤其是傳統主義者的抵制。拜社交媒體所賜,埃爾多安在網絡上及時發出信息,第一時間把握話語權。一直以來,土耳其軍隊都是“凱末爾主義”的大本營,代表著世俗化的方向。冷戰結束后,土耳其的政治邁向多元主義,“凱末爾主義”不再是唯一的“政治正確”,尤其是在小亞細亞地區,那些受教育程度低的人群在政治上獲得了更大的影響力。埃爾多安的正發黨非常重視對基層的動員,在伊斯坦布爾、安卡拉以及伊茲密爾等大城市之外的地區,遍布“埃爾多安主義”的支持者。政變其實就是世俗主義與伊斯蘭主義的一次博弈,政變失敗意味著土耳其的政治發展方向不可避免地被改變了。
此外,埃爾多安的籌碼還在于他當政期間,土耳其經濟保持了較高速的增長,在中東地區整體處于震蕩的背景下,土耳其的獨特性由此凸顯;從世界政治經濟格局來看,其作為中東地區大國的地位得以確認。
土耳其的政治多元主義以及社會多樣化的發展打破了原有的政治版圖,讓本來的政治結構和理念出現了很大的不適應性?!皠P末爾主義”走的是精英主義路線,但越來越有政治影響力的伊斯蘭主義思潮卻在社會中涌動。在這個過程中,選舉政治也是一種動員機制,正發黨本身就具有伊斯蘭主義色彩,它借助“民主”的發展帶來伊斯蘭主義的回潮,而非世俗主義的高歌猛進,這不能不說是非常吊詭的。2017年初,土耳其政府廢除禁令,正式允許女士兵佩戴頭巾,有外媒評論,這一舉措意味著埃爾多安領導的伊斯蘭主義運動取得了徹底勝利,這也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在政治上不斷“進取”的動力。
世界歷史的“復興”?
從時間維度看,土耳其共和國是20世紀前期中東地區創建的比較“古老”的共和國,而土耳其共和國身后則是奧斯曼帝國長達500年的歷史。曾經的奧斯曼帝國跨越歐、亞、非三大洲,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帝國”,一度將觸角伸到歐洲大陸的心臟地帶,兵臨維也納城下。從空間維度看,土耳其雖然沒有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幅員,但仍是跨歐亞大陸的國家,它牢牢控制的黑海海峽乃是歐洲與中東之間的橋梁和緩沖,其地緣價值自不待言。這樣一個國家,它的任何重大發展和轉向都將給世界帶來歷史性的影響。
土耳其的修憲不僅是政治制度的轉向,也是埃爾多安本人與土耳其之間的重新“磨合”。毫無疑問,埃爾多安現在不僅處于權力金字塔的最高點,修憲公投還使之可以合理、合法地延長政治生命。至于國內外的質疑——是不是操控了民意,是不是走向個人獨裁等,對他來說都已不重要??傊阅壳暗膬韧猸h境看,幾乎無人可以阻止埃爾多安改變土耳其的步伐。
其實,早在修憲公投之前,土耳其就已經是埃爾多安的了。無論是做總理還是總統,埃爾多安總是光芒萬丈,即便現在的土耳其依然實行議會制,作為總統的埃爾多安是虛位元首,但又有幾個人會在乎誰是土耳其的總理呢?更重要的是,作為“凱末爾主義”的忠誠守護者,軍方不僅自此失去政治影響力,還遭到了清洗。
短期來看,土耳其正從埃爾多安時代走向“埃爾多安主義”時代,埃爾多安依靠自己的政治謀略和手腕將土耳其更加牢固地控制在手中,政治制度已難以框住他的“雄心壯志”。長期來看,這次修憲是土耳其比較危險的轉向,一是土耳其世俗國家的道路正在發生調整,日積月累下去,最終結果可能與建國初衷南轅北轍。二是埃爾多安個人的政治意志最終戰勝了政治制度。制度存在的最大意義無外乎將思潮和規則穩定下來,使之不能因人而廢立。因為推動修憲,埃爾多安被稱為“埃蘇丹”,也許他本人對此樂在其中。
毫不夸張地說,土耳其修憲是土耳其走回自身歷史的開端,這與“凱末爾主義”的建國、治國道路形成了鮮明對比。遵循“凱末爾主義”的土耳其是不斷西向發展的,曾經,土耳其渴望加入歐盟,但如今,作為北約的同盟國,土耳其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思想上,都與北約及西方國家漸行漸遠,越來越向東轉。它的轉向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世界漸趨多元化,這種多元化的背后是多元權力中心的形成。正如馬克思曾言,近代以來,歷史轉向世界歷史,只不過那時候的世界歷史是歐洲創造的世界歷史,現在的世界歷史要轉向真正的世界歷史,或說是一種回歸,每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傳統”都在回歸。土耳其想要回到傳統的過程,也是在試圖創造自己的世界歷史的過程。奧斯曼帝國早已不復存在,但是它的歷史遺產卻隨著土耳其實力的增長和世界政治格局的變化而“復興”。
有土耳其人說,土耳其現在開始有了外交——之前土耳其的外交一直尾隨美國。從這個意義上說,埃爾多安正在將土耳其推向世界外交的大舞臺。在當下土耳其的外交戰略中,幾乎看不出誰是敵、誰是友,埃爾多安的外交行動難以預期,這可能恰恰是土耳其開始有獨立外交的體現。不妨看看,過去兩年內,埃爾多安為核心的國家利益展開了諸多變幻莫測的外交活動:借北約的力量擊落俄羅斯戰機,差點引發俄土爭端,但不久后又向俄道歉;不理多方反對,舉兵進入敘利亞,遏制庫爾德勢力的擴展;為通過公投,動員在歐土耳其人投票,為此甚至不惜與德國、荷蘭展開罵戰……問題在于,土耳其是不是一個不需要朋友的國家呢?土耳其在最近兩三百年中從世界歷史舞臺上退出,直到20世紀初還要依靠歐洲大國的均勢格局來維持生存,今天重新回到舞臺上,難免會生疏,需要學習和適應。
“埃爾多安主義”剛剛開始,它還沒有明晰的內容,土耳其國家的發展方向也還未確定下來??梢钥闯?,在歷史的輝煌與現實的彷徨,地緣的樞紐與動亂的緩沖之間,土耳其自身也很迷茫。從土耳其這面透鏡中,我們一方面要看到一個既有世界的退卻乃至消失,看到舊有世界秩序的實力基礎已然發生變化;另一方面,更要清醒地認識到,多元權力中心時代的世界未必是一個有序的世界,而很可能是一個機會與風險并存的世界。
(作者系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