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
《四庫全書》是中國古代最大的官修叢書,總匯了先秦至清代中期的傳世經典文獻,堪稱“千古巨制”,被國際學術界譽為“中國文化的萬里長城”,至今存世三部半,珍藏在北京、蘭州、臺灣、杭州。其中文溯閣《四庫全書》存放在甘肅榆中縣甘草店時,筆者正在20公里外的夏官營,與近在咫尺的稀世國寶相伴10年,卻毫不知情,可見其“密”不透風。
乾隆出任“總編輯”
1772年11月25日,安徽學政朱筠借乾隆下詔求書之機上奏章,建議尋訪《永樂大典》佚書。乾隆遂詔令天下,將書籍按“經史子集”重新刪定,任命大學士紀昀為總纂官,并親自擔任“總編輯”。次年2月21日乾隆下令建立四庫全書館,“將來辦理成編時,著名《四庫全書》”。卻不料大半年過去,民間獻書寥寥無幾。原來乾隆詔書太過籠統,加上時有“文字獄”,藏書者怕招來殺身之禍。乾隆又多次下旨,強調即使獻書有“忌諱”或“妄誕”,也不得加罪,且抄錄后發還原書,并許愿凡獻書500到700種者,朝廷賞《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凡獻書百種以上者,賞《佩文韻府》一部。還可挑選精品書籍,由乾隆親簽扉頁。如有不應留存之書,即速交出,否則問罪。如此重獎嚴罰,終于調動了各地獻書的積極性,朝廷征集到大批書籍,還順便銷毀了15萬冊不利于清朝的書籍。
1773年5月1日,翰林院開設《四庫全書》編纂館。各地獻書匯集于此,先由四庫館臣分頭審閱,寫出內容提要,分出著錄與存目。然后由分校官校對、寫出初審意見,貼于卷內,再由纂修官朱筆修改,最后經總纂官三審定稿,裝潢進呈,進入抄寫底本的階段。書口魚尾上寫“欽定四庫全書”,下寫書名及頁碼,每書前冠以該書提要,次寫該書內容。經史子集的封面分別用綠紅藍灰代表四季,以便翻閱。
《四庫全書》編纂工程耗時15年,共收書3503種、7.9萬卷,229萬多頁,總字數近10億。它是中華傳統文化最豐富、最完備的集成之作,舉世罕見的無價之寶,幾乎所有學科都能從中找到源頭。
三套半毀于戰火
早在《四庫全書》編纂之初,為妥善安放,乾隆下令仿照浙江寧波天一閣建造四座藏書樓,“皆冠以文,而若淵、若源、若津、若溯,皆從水以立意”。承德避暑山莊的文津閣、圓明園的文源閣、紫禁城內的文淵閣、清朝肇興之地盛京(沈陽)故宮的文溯閣相繼竣工。清廷專門在沈陽設立文溯閣衙門,乾隆題寫的“文溯閣”匾額高懸閣上。四部《四庫全書》抄錄完成后,分別入藏“北四閣”。乾隆當初只想抄寫四部,供皇室閱覽,因江南文人要求,乾隆復命再抄三部,由鎮江金山寺的文宗閣、揚州天寧寺的文匯閣和杭州圣因寺的文瀾閣珍藏,俗稱“南三閣”,便于江南文人就近閱覽。
七部《四庫全書》存世200余年,幾經戰亂,損毀過半。1853年鎮江被太平軍占領,藏于金山寺的文宗閣《四庫全書》被燒毀。1854年揚州被太平軍攻克,藏于天寧寺行宮的文匯閣《四庫全書》也被燒毀。1860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火燒圓明園,文源閣《四庫全書》化為灰燼,只留下刻有《文源閣記》的石碑。至此,《四庫全書》三套被毀。
杭州文瀾閣是由圣因寺旁的藏經閣改建的。《四庫全書》入藏后,先后十余次搬遷。1861年太平軍第二次攻占杭州,文瀾閣藏書樓倒塌,文瀾閣《四庫全書》被搬到上海避難,大量冊頁散落民間。1863年它回到杭州,藏于尊經閣。1880年重建文瀾閣,藏書家丁申、丁丙兄弟將重金收購的8140冊藏入,并陸續抄補。民國后文瀾閣《四庫全書》歸浙江省圖書館,兩次組織人力補抄,恢復了大部分內容。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文瀾閣《四庫全書》被轉運,流離浙江各地。到1938年3月,時任國立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和時任浙江圖書館館長陳訓慈組織西遷。7月底,140箱文瀾閣《四庫全書》連同228箱浙江圖書館和寧波天一閣的善本圖書,歷經艱辛輾轉5省,運抵貴陽,1944年又被轉運到重慶。抗戰勝利后物歸原主,文瀾閣《四庫全書》經過一年的顛沛流離,1947年終于回到杭州紅樓,1954年入藏青白山居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其后兩出兩進,1988年第三次入藏青白山居后,這半套《四庫全書》才總算安定下來。
兩套完璧分屬兩岸
藏于北京紫禁城的文淵閣《四庫全書》是抄寫的第一部正本,為乾隆所珍愛。1933年春,日軍占領熱河,北平告急,國民政府將文淵閣《四庫全書》連同所藏歷代文物裝箱南遷上海,又輾轉數千里運到四川,抗戰勝利后1947年運到南京。1948年底,國民政府又從南遷文物中挑出近3000箱經上海運往臺灣,首選的文化典籍就是文淵閣《四庫全書》,目前存放在臺北市故宮博物院。
文津閣《四庫全書》是北四閣中的最后一部,成書于第一部文淵閣《四庫全書》3年后,由此補正了訛誤、遺漏。據檔案記載,文津閣《四庫全書》曾由乾隆親校,并由紀昀三校,其編校質量堪稱最佳。
1912年,時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的魯迅指示,把存在承德的文津閣《四庫全書》運回北京。1914年1月6日,文津閣《四庫全書》被一群駱駝馱進北京,入藏故宮文華殿古物陳列所,1915年移交新成立的京師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前身)。1931年7月,國立北平圖書館新館在北海西岸元代道觀“興圣宮”開館,因珍藏文津閣《四庫全書》,門前的西安門大街東段更名“文津街”。1987年10月6日,位于白石橋的北京圖書館(即中國國家圖書館)新館落成,入藏文津閣《四庫全書》的大廳被命名為“文津廳”。文津閣《四庫全書》共36304冊,分裝6144個書函,陳列在乾隆年間的128個書架上,原架原函原書,甚至書函中央板、絲帶、銅環都保存完好。由此成為中國國家圖書館的鎮館四寶之一,與敦煌遺書、《趙城金藏》和《永樂大典》并稱善本四大專藏。在存世的三套半《四庫全書》中,唯獨文津閣本沒有經歷多次苦旅,自搬遷北京后再無外出,所以相對保存完整。
文溯閣《四庫全書》三進沈陽
在三套完整的《四庫全書》中,命運最多舛的要數現藏甘肅省圖書館的文溯閣本。
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的同時,俄軍的另20余萬兵力,分南北兩路攻占東北。1903年俄軍將奉天(沈陽)文溯閣院落作為馬廄和炮兵營房,文溯閣《四庫全書》被竊走39卷。1914年,袁世凱夢想稱帝,籌辦1916年元旦的登基大典,調奉天皇宮的文物進京。文溯閣《四庫全書》來到北京,存放在故宮保和殿。不久后,袁世凱被迫宣布退位又暴病而亡,文溯閣《四庫全書》長時間無人問津。
1922年,主持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的沈兼士教授帶領學生進故宮整理清代檔案,獲知皇室以經濟困難為由,擬將文溯閣《四庫全書》賣給日本,談好的價格是120萬。沈兼士立即致函民國教育部,竭力反對。在輿論的壓力下,文溯閣《四庫全書》才沒有背井離鄉。
1925年6月,奉天省教育會會長馮廣民到北京參加“清室善后會議”,與時任弘達學院國文教師的董袖石攜手請愿,要求索回文溯閣《四庫全書》。張學良在董袖石游說下親自出面,并稟報了張作霖。經過張學良和東北學人的共同努力,1925年7月20日,段祺瑞執政府內閣會議決定歸還文溯閣《四庫全書》。兩天后,代農商部長莫德惠給奉天省省長王永江發去電報,表示文溯閣《四庫全書》均有殘缺,故由內務部、教育部清理核對,以便抄補。董袖石等怕節外生枝,決定與有關方面協調,立即辦理交接手續。7月30日,在故宮保和殿開始交接。董袖石率領弘達學院的30多位東北籍師生,按經史子集分成四組進行清點、造冊、裝箱。一連忙了好幾天,終于將文溯閣《四庫全書》裝進810個大木箱中。8月3日完成交接,8月8日運到了奉天火車站。此時文溯閣還是東北軍兵營,殘損不堪,所以文溯閣《四庫全書》暫存于奉天大東門內文廟的教育會辦公地。
1926年文溯閣整修,1927年初《四庫全書》入藏,書閣合一。張學良委派董袖石領銜學者,雇傭20余位抄手,對文溯閣《四庫全書》勘查缺損,歷時兩年,抄補完整。1931年6月,奉天省教育會在文溯閣東面宮墻上刻《四庫全書運復記碑》。誰曾想僅僅兩個月后,九一八”事變爆發,整個東北包括文溯閣《四庫全書》都落入日軍手中。1932年9月1日,偽奉天省長臧式毅將文溯閣《四庫全書》劃歸國立奉天圖書館。1935年日軍清點《四庫全書》,在文溯閣前西南處修建了一座鋼筋水泥結構的二層書庫,鐵門獨院,防火墻,三層窗戶,內置鋼制組合書架。1937年日軍借口文溯閣多年失修,將《四庫全書》移進書庫。1945年8月日本投降,《四庫全書》重回中國人手中。
1948年初,遼沈戰役打響,“東北行轅政務委員會”欲將文溯閣《四庫全書》運往北平,激起民憤,只好暫緩。7月中旬,《四庫全書》入藏沈陽故宮地下書庫。1949年6月,東北圖書館接收沈陽故宮博物院圖書館。1950年東北人民政府文化部文物處設在沈陽故宮西院,組織人力逐頁整理文溯閣《四庫全書》,花費半年多的時間,查找錯漏。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為保護國家珍貴文物,10月間文溯閣《四庫全書》被轉移到黑龍江省訥河縣城外改成小學的關帝廟里。1952年夏天訥河發水,《四庫全書》又遷徙北安。1954年1月,四庫全書》第三次復運沈陽,存放在沈陽故宮文溯閣院的新庫房里。
軍隊押運遷徙蘭州
1964年1月,沈陽故宮博物院提出“將文溯閣《四庫全書》歸還故宮”的申請報告,沒有下文。其后形勢逆轉,1965年遼寧省圖書館以戰備為由,請示將文溯閣《四庫全書》調離遼寧。1966年3月7日,國家文化部辦公廳作出“基于備戰需要,將遼寧省圖書館收藏的文溯閣《四庫全書》一部撥交甘肅省圖書館收藏”的決定,并指示兩省直接辦理交接。
5月12日,甘肅省圖書館向甘肅省文化局報送《關于文溯閣〈四庫全書〉的接收和保管工作計劃》,并擬定6人前去接收。沒想到幾天后“文革”開始,圖書館領導被撤換,直到9月初,才由甘肅省圖書館“文革”領導小組重新指派5人接收。正值紅衛兵大串聯,列車上擁擠不堪。接收人員兵分兩路,終于在9月10日會合沈陽。
9月13日,在沈陽故宮日偽時期建造的二層書庫開始點交,為防止意外嚴格保密。在甘肅來人前的一個月,遼寧省圖書館已經逐函、逐冊、逐頁清理了書籍,修補破損,并詳細記錄了水跡、斑點、破損等處。甘肅省圖書館接收人員到場后,又逐函、逐種、逐冊翻查了書頁,可見當時工作之精細。兩個星期后,才完成了點交和裝箱工作,共裝了兩種規格的963個木箱。9月29日,交接雙方簽訂了交接書。
經周恩來批示,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林彪特別下令,由軍隊押運文溯閣《四庫全書》秘密西遷蘭州。1966年10月7日,沈陽鐵路局安排三個專列車皮,遼寧省圖書館兩人與甘肅省圖書館五人共同押運,途經五省市,近3000公里。專列多停靠在遠離城市的貨站或小站,甚至連吃喝都很困難。10月13日,終于安全抵達蘭州土門墩貨場。10月14日,蘭州軍區派出27輛軍用卡車,直接開上站臺裝卸,將文溯閣《四庫全書》安全運到永登縣連城魯土司衙門的妙因寺廟。
再搬甘草店
妙因寺廟建于明初,是甘肅省圖書館的戰備書庫,文溯閣《四庫全書》被妥善存放在大經堂內。甘肅省圖書館館長傳達周恩來的指示:“一座城市毀了,可以重建,但是《四庫全書》毀了,就再也建不起來了。”為保護國寶,加高了圍墻,并用鋼條、鐵網封堵窗戶。《四庫全書》裝在密封木箱里,每箱6函書,一個底座上依次摞著5個書箱,書箱外刷著防火漆和石灰,書箱下面墊了十幾厘米的木料。每天開窗通風,檢查室內溫濕度,以確保安全。
但是魯土司衙門畢竟是臨時戰備書庫,大經堂及周圍建筑均為木質結構,萬一失火,后果不堪設想。而庫房又挨著大通河,相對潮濕。加上距離蘭州170多公里,交通不便。甘肅省文化局決定再建新庫,本著國務院指示的“靠山隱蔽,少占土地”原則開始選址。據時任甘肅省圖書館革委會副主任的劉德田回憶,選址既要考慮戰爭因素,較為隱蔽,還要交通便利。同時也要考慮周圍環境,遠離城市空氣污染,但又不能離蘭州太遠,還特別強調了政治環境。經過兩年多實地勘察和反復論證,最后選定距蘭州70公里的榆中縣甘草店項家堡村。
1970年初,甘肅省財政撥專款17.5萬修建專庫。項家堡村僅20幾戶人家,有一座海拔1800多米的古洼山,還有一條基本干枯的木林溝,雖然偏僻,但緊臨鐵路和國道,是絲綢之路甘肅中部的必經之地。氣候適中,平均濕度不超過60%,有利于古籍的保存。
1970年底,戰備書庫在古洼山半山腰建成,內外兩個院子,里院兩道鐵門鐵窗,還圍著一道鐵絲網。庫房分地上、地下兩層,平時文溯閣《四庫全書》存放在地上,戰時可用升降機迅速轉移地下。既有排洪溝,又有蓄水池,還修筑了一座幾十米深的防空洞。
1971年6月,文溯閣《四庫全書》在魯土司衙門存放了4年零8個月后,再次裝上27輛軍用卡車,由軍隊秘密押運至榆中縣甘草店戰備書庫。工作人員把房前屋后的荒坡整修成梯田,栽上了果樹、蔬菜和花草,一派田園風光。據甘草店木林溝的村民回憶,書庫大門緊閉,專人執勤,戒備森嚴,還養著狼狗,村民都不知道這個神秘大院是干什么用的。
文溯閣《四庫全書》在項家堡村存放了34年。起初工作人員的勞動強度很大,每天重復同樣的工作,開箱驗書,夏天則要開窗通風。庫房窗戶位置很高,鐵制門窗又很沉重,開關吃力。窗戶沒有防護欄,開窗后工作人員不能離開悶熱的庫房。慢慢地防護設施逐步改善,增加了避雷器、自動報警器、防曬層、窗戶護欄等,但最關鍵的自然通風問題仍然無法解決。隨著時間流逝,經費越來越緊張,書庫工作人員越來越老。院外環境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安靜的小山村也不再安靜了。20世紀70年代后期,書庫附近建了一個小水泥廠,燒柴油的汽車、拖拉機川流不息,不僅造成嚴重污染,還擠占和破壞了書庫的道路。隨著小水泥廠的規模日益擴大,人員越來越復雜,書庫沒有警衛力量,不可能應付突發事件。1999年,甘肅省領導決心再籌巨資,為文溯閣《四庫全書》建一座現代化的藏書館。
沈陽、蘭州之爭
自1966年10月送走文溯閣《四庫全書》后,沈陽故宮灰墻綠瓦的文溯閣只留下《文溯閣記》碑。沿文溯閣僅容一人的樓梯走上樓,六楹楠木雕花門,原裝紅木和紫檀木書架一塵不染,卻空空如也。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遼寧省各界以“書閣合璧”為由,向甘肅省表達“物歸原主”的心愿。1997年,遼寧省圖書館為此專門修建了現代化庫房。2001年,沈陽故宮博物院專門修建的地下書庫竣工。
甘肅方面也不甘示弱。文溯閣《四庫全書》遷徙蘭州多年,早已成為甘肅省的鎮省之寶。甘肅方面明確回應,從保護文物角度出發,還是留在甘肅為好。2005年6月,位于蘭州黃河岸畔北山九州臺的藏書館竣工,藏入《四庫全書》。
兩地為國寶爭持不下,引起國家有關部門的重視,曾專門召開會議協調,但未能達成一致。《四庫全書》遷徙、流失、存藏的歷史,尤其是文溯閣本的多舛命運,也是中華民族坎坷經歷的寫照。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