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束縛的“靈”與“肉”
——以“小的兒”的女性形象為例

⊙李小茜［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天津 300191］

——以“小的兒”的女性形象為例

⊙李小茜［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天津 300191］

天津當代作家林希通過“小的兒”形象的塑造，道說了一部天津衛(wèi)侯氏家族的恩怨情仇。作為一個新舊時代交替的“妾”，“小的兒”宋燕芳通過“自身的努力”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尊卑秩序，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社會文化激烈動蕩時期的一個婚戀腳注。這個人物形象對于封建宗法制家族的解構(gòu)意義，傳達了作者對于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新的審視與思考。

“小的兒” 儒家傳統(tǒng)文化 現(xiàn)代都市文化 時代悲歌

天津著名作家林希寫了一部小說《小的兒》，故事通過侯氏買辦家族的興衰史與“小的兒”的斗爭史兩條交織的主線來觀照歷史，以家族群像反觀天津世像。這部文學作品塑造了一位八面玲瓏的“小的兒”形象，道說了一部天津衛(wèi)侯氏家族的恩怨情仇。作為一個新舊時代交替的“妾”，“小的兒”宋燕芳通過自身的努力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尊卑秩序，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中國社會文化激烈動蕩時期的一個婚戀腳注。

一、被屈辱的“小的兒”

一部中國封建史，即是一部女性屈辱史。在中國漫長的歷史語境中，“女性”一直是作為“第二性”被壓迫、壓抑的群體呈現(xiàn)于各類文本之中，她們的肉體與靈魂通通被打上了深深的男權(quán)烙印。女性對于男權(quán)社會而言，一直是一個卑微的話語存在。“小的兒”是小說中宋燕芳的代稱，她與“我”的母親大家閨秀馬官南是一組對照的稱呼。互為對照的稱呼關(guān)系展示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內(nèi)在邏輯沖突，這種沖突帶有儒家傳統(tǒng)秩序的解構(gòu)意味。馬官南是侯家四八三十二大轎迎娶回來的，而宋燕芳是自己投懷送抱跪進門的。“小的兒”的最初出現(xiàn)并沒有打破買辦之家出身的父親與書香世家出生的母親之間的婚姻契約，而離開侯家之后被稱為“宋小姐”的宋燕芳也恰似一個沒有終點的悲劇繼續(xù)循環(huán)著歷史的使命。“小的兒”是一個帶有秩序排位順序的稱呼，包含著明顯貶低的意味。“小說中的‘小dir’表示一種輕蔑，根本排不上號。”宋燕芳是一個戲子，是奶奶的干女兒。馬官南是傳統(tǒng)大戶人家的小姐，是儒家仁愛文化與禮教文化的化身。“小的兒”是一個卑賤的存在，是一個在侯家被人正面稱呼都無法實現(xiàn)的小人物。按照本尼迪克特的說法“一種文化就像是一個人，或多或少有一種思想與行為的一致模式。每一種文化中都會形成一種并不必然是其他社會形態(tài)都有的獨特的意圖。”“小的兒”是封建社會家長制和門當戶對觀念下被忽視、不恥的產(chǎn)物，她沒有家庭背景，沒有媒妁之言，淪到侯家當妾，生活如履薄冰，嘗遍人情冷暖。在為了挽回侯家名聲時主動說：“我不過是在你們侯家宅門的小跨院里寄身的一個女子罷了，那個王絲絲來找我說情，說是要擠進侯家來做什么姨太太，我連自己還不是根正葉茂，你王絲絲的事我怎么能管得了？”宋燕芳骨子里深受中國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在侯家的生活、行為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離開侯家時候說了一句話：“小的兒要離開侯家，也是出于無奈，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在侯家的靠山?jīng)]有了。”這個根基是什么？筆者想應(yīng)該是宋燕芳心中的愛情，雖然侯家輝用無情冷漠對這場愛情進行了嗤之以鼻的諷刺。

二、八面玲玲的“小的兒”

中國文學作品中從來不缺少一個沒有地位、無足輕重的“妾”形象，而“小的兒”卻突破以往“妾”的邊界。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擺脫了命運的束縛，最終拉攏了侯家大少爺，成就了一個獨特的、具有時代性的、帶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

“小的兒”是能人，這個人物身上有著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影子，這是林希新家族小說中女性描寫的一個重要特點。李大釗曾在《現(xiàn)代的女權(quán)運動》中談道：“二十世紀是被壓迫階級底解放時代，亦是婦女底解放時代；是婦女尋覓她們自己的時代，亦是男子發(fā)現(xiàn)婦女底意義的時代。”天津作為中國早期的對外開放窗口，西方現(xiàn)代都市文化以驚人的速度在天津本土畸形地生長與發(fā)展。在都市消費文化的背景下，女性成為男性乃至權(quán)力欲望的對象，夜總會、舞廳和戲園是她們經(jīng)常出入并賴以生存的場所。不同于以往身在閨閣、養(yǎng)在后院的馬官南，“小的兒”的生活空間突破了家庭的藩籬，她在外亦有謀生的手段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林希塑造了不少八面玲瓏但出身卑微的戲子形象，“小桂花”“王絲絲”等都是現(xiàn)代都市物質(zhì)文明的“犧牲品”，但“小的兒”與其他的女性有著文化選擇的不同，她真心實意回歸傳統(tǒng)家庭——儒家傳統(tǒng)文化。“小的兒”亦有“母親”的光輝。侯家老爺?shù)碾[去，“我”的母親馬官南成為整個侯氏家族的實際家長。她用仁愛、善良、無私與忍讓的態(tài)度打理家族大小事務(wù)，遵守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慣例。她不會應(yīng)對外來的社會問題，唯有通過不斷典賣自己的首飾和嫁妝來幫助侯家的紈绔子弟和落難的家庭成員擺脫危機，渡過難關(guān)。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依然用博愛、大度的心對待妾的女兒“小四兒”。不同于落難時期只能投奔侯家的馬小姐，“小的兒”是一個從外面世界走進侯家的人，她讓四爺找洪九爺擺脫了賭債，解決了王絲絲的官司，任憑一個沒有根基的人在侯家站穩(wěn)了腳跟，離開侯家又能靠唱戲賺錢住皇宮飯店，并負擔侯家輝的生活開銷。而她正是靠著這些能耐戰(zhàn)勝了“我”的母親，贏得了侯家大少。在“小的兒”面前，“我”的母親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仁愛觀念的一個化身，她守舊、深明大義，但無力對抗外面的世界。“小的兒”身上也有馬官南的影子，她忍辱負重不要名分，為了維護侯家的名聲主動脫離家族，不舍自己的骨肉，這些都是中國儒家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但這種文化的力量礙于身份的拘囿無法覆蓋于“小的兒”的全部。她在外部世界的游刃有余恰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對抗，而這股對抗性力量才能與當時的外部世界融合，人才能因此獲得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與功利主義的沖擊，西方強勢文化的入侵將搖搖欲墜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逼近于空心的框架。在這個充滿矛盾的文化空間中，成全了“小的兒”與侯家輝所謂的愛情。

三、無法掙脫的“小的兒”

可悲的“小的兒”身上集中了現(xiàn)代都市文化對女性的雙重影響。以“小的兒”為代表的部分都市女性，依舊無法掙脫封建婚姻觀念對女性的束縛。而侯家輝作為買辦家族的代表，他自身帶有商業(yè)文明和功利主義的氣息，他們構(gòu)成了中國早期自發(fā)對儒家禮法的挑戰(zhàn)群體。小說中的侯大少爺回馬家時“古今中外，詩詞歌賦，一直到軍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無所不在，無所不曉……一碗飯下肚之后，居然還說再盛一碗，我的天爺，新姑爺?shù)谝淮伟菡J岳父岳母，哪有吃兩碗飯的？”基于家族記憶和生活經(jīng)歷，林希藝術(shù)性地創(chuàng)作了不少關(guān)于買賣家族的作品，買賣之家是中國近代歷史的產(chǎn)物，他們一方面扎根于這片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土地，另一方面又受到外來工商業(yè)文明的影響。雖然早期他們享受了工商業(yè)帶來的物質(zhì)成果，但隨著民族夢碎、外商的拋棄，他們成為一個被時代拋棄、命運沉浮的家族群體。衰敗的侯家輝面對現(xiàn)實之后，做出了自己的文化選擇。他的選擇帶有隱喻意義，雖然他回不到原來的那個家，但他還是選擇了與他有過一個女兒的“小的兒”。作者對中國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想象都是在東西文化交流與碰撞的歷史環(huán)境下展開的，他借助秉承詩禮傳家的買辦之家在近現(xiàn)代史中的顛簸命運，凸顯了儒家正統(tǒng)倫理道德、仁愛思想的熠熠光輝。”這也是侯家輝一頭扎進皇后飯店的根本原因，“小的兒”的結(jié)局諳合了一種文化的暫時選擇。

陳鵬先生說：“婚姻基于天地陰陽自然之性，為人倫之本，家始于是，國始于是，社會之一切制度，莫不始于是，是為中國古代婚姻觀念之又一特點。”“小的兒”是一個新舊矛盾的合體，為了突出這個人物，作者又刻畫了一個與她相似的歌女王絲絲。現(xiàn)代都市給予女性以個性和獨立的空間，以“小的兒”和“王絲絲”為代表的新興都市文化力量又有著不同程度的差異與分歧。她們的命運與都市文化對自身傳統(tǒng)文化的解構(gòu)程度對等。“小的兒”是戲園子里唱戲的，她身上體現(xiàn)的都市文明還帶有傳統(tǒng)的因子，“王絲絲”是維多利亞舞廳的歌女，是穿皮鞋的新式女性，顯然她更容易徹底淪為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犧牲品”。王絲絲最后和劉市長好了，她不可能還留戀一個衰敗的侯家大少。馬克思曾說：“某一歷史時代的發(fā)展總是可以由婦女走向自由的程度來確定，因為在女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關(guān)系中，最鮮明不過地表現(xiàn)出人性對獸性的勝利。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標準。”如果說“小的兒”還未能徹底成為自由摩登的人，王絲絲卻做到了。王絲絲這個人物身份與馬官南是完全對立的，“小的兒”這個帶有雙重文化寓意的人物最后還是倒向了傳統(tǒng)的懷抱，依舊在中國傳統(tǒng)婚姻觀念的牢籠里守候。而這個人物的存在意義成就了小說的主題思想：對新興的都市文化采取保守的觀望態(tài)度，對儒家的傳統(tǒng)倫理文化與仁愛觀念進行新的審視。

小說結(jié)尾通過“我”的口氣在質(zhì)疑：“是什么力量使我父親成為小的兒的人？而我母親對父親這樣的一片真情，卻一點也打動不了他的心，男人真的是自甘墮落嗎？”母親對父親的愛是儒家禮法的仁愛與容忍，她的知書達理如何能阻擋現(xiàn)代都市消費文化對于一個熱衷于“燈紅酒綠”的“父親”的誘惑？“母親”的遠走不單是愛情的悲歌，更是時代的悲歌。

①③④⑥⑩林希:《小的兒》，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363頁，第362頁，第410頁，第410頁，第436—437頁。

②〔美〕魯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煒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

⑤李大釗：《真正的解放》，季羨林編：《學者小品經(jīng)典》，新世紀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頁。

⑦丁琪：《新家族小說與儒家文化認同——以林希小說為中心的考察》，《天津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

⑧陶毅等：《中國婚姻家庭制度史》，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177頁。

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49頁。

作 者：李小茜，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天津文學、文藝理論。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為天津社科規(guī)劃項目：《天津女性民俗的文學展演研究》（TJZW13-01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