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與民族命運

彭林

文化是人類創造的一切的總和，包括物質文化、思想文化和制度文化。文化是民族內部彼此認同的核心，是回答“你是誰”這個根本性問題的。在一個民族內部，文化可以超越身份、財富等一些外在因素，成為彼此認同的一個最深層的標志。

舉例來說，只要是中國人，不管你是億萬富翁還是一介平民，是高層官員還是普通民眾，都是要過春節、清明節、中秋節的。在云南街頭，通過語言、服飾、飲食方式、居住形態的不同，可以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傣族、苗族、布依族、傈僳族，這就是文化使然。

一個民族，文化內核越強大，這個民族的凝聚力就越強，文化內核如果削弱甚至消逝了，這個民族就會成為一盤散沙，甚至走向消亡。

民族文化是民族存亡之根

埃及文明比我們中國文明發祥得還要早，還要燦爛。他們的金字塔、法老陵墓、紙草文書等，令人嘆為觀止。但是，埃及這塊土地先后被波斯、羅馬等國家征服。征服者把埃及的文化置換了、覆蓋了。今天的埃及文化是在外來文化的基礎上重新開始的，與金字塔文化、法老文化毫無關系。最初的那段文化是失落的文明、斷裂的文明。巴比倫文明也是如此。印度在雅利安人南下之后，它的古文明也被替代了。所以，今天我們提到這些地區的古文明時，必須小心翼翼地指出來，那是古代埃及、古代巴比倫。

全世界只有一個文明從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斷裂過，這就是中華文明，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跡。中國文化部代表團到埃及去，埃及人聽說我們的文明從來沒有斷裂過，感到驚訝得不得了。也有人說我們運氣好，沒有遇到羅馬帝國的鐵蹄或者雅利安人的大軍，所以我們的文明才得以保存下來。其實不然，中華文明在幾千年的發展過程中曾多次面臨滅頂之災，但是每當到了這樣的危急關頭，都有知識精英站出來，喚醒天下大眾奮起捍衛我們的本位文化。

我舉明清之際為例。清軍人關后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面對一個幅員如此遼闊、人口如此眾多、文化經驗如此深厚的漢族。他們一開始采取了非常愚蠢的政策——頒布“薙發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軍隊打到哪里，剃頭挑子跟到哪里。剃頭挑子前面有根竹竿，上面掛著由于不肯剃頭而被砍下的腦袋。這種野蠻的政策激起了漢族人民強烈的反彈，最典型的是在我們蘇南，為什么？這個地方的文化最發達，人民文化自尊的意識最強。很多村莊村頭的大樹上，沒有一棵樹權上沒有吊死的漢人，他們用生命去殉自己的本位文化。還有許多人為了不剃滿族人的那種頭，躲到山里當和尚。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為了不剃頭在山里待了30多年不出來，顯示了高尚的民族氣節。種種強烈的抗爭，最后迫使滿清政府妥協、退讓。

還有一位思想家值得一說，就是江蘇昆山的顧炎武。顧炎武的繼母當時17歲，一個婦道人家，但深明大義。清軍打到南京的時候，她意識到以身殉國的時刻到了，便開始絕食，氣絕身亡之時囑咐顧炎武：“今生今世，你不能做滿清的臣子。”顧炎武把母親掩埋之后，由蘇州到南京、山東、河北，再轉戰到山西、陜西，最后客死他鄉。這個期間，他對沿途的關防、山川、地理等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寫了很多文章。顧炎武的代表作《日知錄》，學術水平極高，清朝學者沒有不念他的書的。

《日知錄》里有一篇《正始》，把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分為兩類，一類叫亡國，皇帝換了，好比說姓張的皇帝被姓李的替代了，其他沒有變化。亡國的責任誰來負？——“肉食者”，就是在朝廷里享受高官厚祿、天天有肉吃的人來負責。這些人在朝廷不好好當官，把國家弄亡了，他們不負責誰來負責？

另一類叫亡天下，不僅政權亡了，連文化也亡了，是亡國加上滅種，文化意義上的種亡了。亡天下的責任誰來負？顧炎武說，匹夫匹婦都有責任，不論地位，從上到下，人人都有責任。由此可見，顧炎武有很強烈的本位文化意識。后來，梁啟超把《正始》說的這個意思歸納成八個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成為了我們國家在危急存亡之秋喚醒大家起來抗爭的最有名的警句。

時至今日，我們的文化安全問題并沒有徹底解決。如今國家重視經濟、科技，這當然無可非議。因為無科技不能強國，一百多年前我們被列強欺凌，割地賠款，最沉痛的教訓就是我們的科技、國防落后，所以我們在這些方面還要繼續用力，但要切記不能把文化搞丟了。

要獨立自主辦好中國教育，必須“本中國文化精神”

中國文化是世界上為數很少的原生文明之一。人類文明有兩種。一種叫原生文明，這種文明在發生特別是早期發展過程中，基本上是獨立形成的。世界上的原生文明屈指可數，有古代埃及、古代巴比倫、古代印度和中國，有人說還要加上愛琴海文明，也就是希臘文明；此外還有瑪雅文明，也就僅此而已。原生文明奠定了當今世界文化的基本樣態，對人類文明的進步有特殊的價值。

大多數文明屬于次生文明，它們在發生發展過程中，受到了周邊文明強烈的影響，例如日本、朝鮮、越南等，它們的文明都受到了中華文明的深刻影響。

15世紀以前，中華文明一直處在世界文明的前列，對世界文明作出了突出貢獻。比如說造紙。歐洲人早先把羊皮作為書寫材料，成本太高，而且書寫、裝訂、保存都不方便。伊斯蘭世界同樣不懂造紙術。公元751年，唐朝在怛羅斯一戰中敗給了阿拉伯帝國，被俘的唐軍中有士兵會造紙，伊斯蘭國家由此掌握了造紙術。后來造紙術傳到了歐洲，《圣經》得以在一夜之間走進千家萬戶，傳播力度之大是歐洲人此前無法想象的，由此推動了歐洲的宗教改革，也促進了西方文化的發展。此外，中國的一些思想家對西方啟蒙運動也有很大的影響，例如伏爾泰是孔子的粉絲，書房里掛著孔子像作為裝飾。儒家倡導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歐洲人視為具有普世價值的真理。

鴉片戰爭后，西方文化開始涌入中國，從此，我們國土上出現了兩種文化。比如說，原先我們稱呼醫生叫“郎中”“大夫”，沒有叫“中醫”的。后來我們國土上出現了一批醫院，里面是打針、開刀、吃藥片的，人們把這種醫院叫“西醫”，為了區別就把我們本土醫學叫“中醫”。人們把西方人的畫叫“西洋畫”，把我們本土的畫叫“國畫”。同樣，我們把外來的學術叫“西學”，把我們自己的學問叫“國學”。

晚清以來，西方文化與鴉片、炮艦裹挾一起涌進中國，很快八國聯軍占領北京，企圖把我們國家當作西瓜切開，分而食之。康有為說：“方今當數十國之覬覦，值四千年之變局。”國勢垂危。

在此歷史背景之下，某些知識精英對傳統文化的信心徹底崩潰，他們將國家被動挨打歸咎于本位文化。圍繞中國固有文化還要不要的問題，知識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一些人主張全盤西化，跟著西方文明尋找光明，甚至提出要取消漢字教育，不許用漢字寫書，不許讀漢字寫的書。所有的學校要教英文或者法文，侵略者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們一些知識分子要幫他們做，讓人匪夷所思。

漢字能取消嗎？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民族沒有文字。早期文明的標準各不相同，但有一個是共同的，就是一定要有文字，所以幾大文明都是有文字的。

梁啟超最早的時候也很西化。變法失敗以后他逃到日本，很快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巴黎和會召開。列強要把德國人在山東的利益全部轉讓給日本，由此爆發了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梁啟超正好去歐洲考察，他很快意識到“一戰”實際上是一場由于列強分贓不均爆發的戰爭。

通過對東西方文化進行詳細的比較，梁啟超意識到中國不能再學習帝國主義制度，不能把自己學成了帝國主義再侵略別人。他回國以后鼓吹本位文化，指出現在世界上有兩大文明體系，一個是西方文明，一個是東方文明（主要指中國），這兩個并行不悖的文化體系各有優長，應該要互相尊重、互相學習。

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書中，梁啟超把中國和西方文明分成三個階段：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西方人的上世史主要是指古希臘時期，中國是先秦時期。當時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先哲，中國有孔子、老子、孟子、莊子、韓非子、公孫龍子、茍子，群星燦爛。這個階段，梁先生說“我中華第一”。中世史，指公元四五世紀到公元十五世紀，西方指古典（希臘、羅馬）文化期與古典文化復興之間的時代，中國是白漢到明。這個時期的學術思想仍然是“我中華第一也”。到了近世史，中國相比西方才是落后了，梁啟超感慨：“吾汗顏矣”。

清華大學是近代中國教育的一個縮影，其前身是留美預備學校。當時，清華是全國唯一一所不屬于教育部而屬于外交部的學校。這所學校的特點是：學校辦學的款項是庚子賠款的退款，學校里招收的學生是留美幼童，學校的章程是照抄美國的章程，建筑是由美國人設計的，完全是美國的建筑格局，學校里起主導作用的是洋人。十—二歲的小學生跑到學校來全是學英文，校長訓話是英文，學生演話劇是英文，學校出布告還是英文，老師上課全是英文。所以一些有識之士擔心，這些孩子的世界觀還沒有形成就被送到國外去洗腦好嗎？我們辦學是為了讓自己的國家強大。當時學校上下涌動著一股情緒：科學技術可以從西方引進，但民族精神不能從西方引進。

1925年，清華學堂更名為國立清華大學。一個以理工科為主的大學做了一件讓大家非常吃驚的事：創辦國學研究院。那時候，走到清華校園到處都會感受到濃厚的本土文化氛圍。舉一個例子，當時的學生宿舍叫作“齋”，“齋”指代修身養性的地方。“明齋”“新齋”“善齋”取白儒家經典《大學》開篇三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西方是宗教文化，社會教育都在教堂里完成，每一個鄉鎮都有一個教堂，人們按照神的意志來活動。而中國文化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我們文化里沒有“救世主”這個概念，人的命運要自己掌握。到學校來讀書最重要的一條是要成為一個理性的人，用毛主席的話說，就是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要做君子，甚至要做圣人。所有的讀書人都應該記住這樣一條，讀書是為了“明明德”。按照孟子的說法，只要是人，都有“仁義禮智”四個善端，它們就好像是四顆種子，我們只要去培育，就會茁壯成長。

當時，清華的學生在教室里讀書，讀完回宿舍，抬頭一看“明齋”，你今天明明德了嗎？看“新齋”，你今天新民了嗎？看“善齋”，你朝著至善的境界前進了嗎？這就是一種文化提示。當年的清華培養了許多大師。那時的知識精英不太在意所謂的個人前程，他們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都沒有了，還有什么個人的前程。

一位英國籍的講師帶20位學生去英國留學，大家到黃埔江邊上集中，船的第一站是日本橫濱，要停三天，那位英籍講師說諸位可以上岸，觀光、休閑、購物。學生憤怒不已：中日正在交戰，我們怎么能跑到敵國的國土上去購物休閑？他們把護照撕了扔進黃埔江，不去留學了。英國講師很吃驚，清華學生那種國家情懷讓他沒有想到。

華羅庚自學成才進了清華，后來在英國留學。成績非常好，完全可以在那里拿綠卡不回來。但是他說，國內正在打仗，此時此刻，我必須回到祖國跟我的同胞共赴國難！這就是當時的情況。

我在課堂上問學生，你們與這些前輩相比，少了什么？我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血性”。那時候的學校非常重視人文精神。梁啟超家在天津，他很喜歡清華，經常跑到清華來寫文章、看書。有一年清華學生會請他做講演，他的題目就叫《君子》。他說，英美教育的精神就是養成國民的人格，人格教育是第一位。你入學的時候人格缺失，從學校出去的時候你應該是人格完善的。西方人把有人格的國民叫健康人，而我們強調更多的是技術教育，缺乏人格教育。

中國古代的教育也是強調人格教育的，《論語》里都是講圣賢、學養，講如何成為君子。梁啟超非常喜歡《周易》里的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認為這就是君子形象的寫照。后來清華將“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作為校訓，鼓舞了一屆又一屆清華學子。

1925年秋，清華校長曹云祥在開學典禮上說：現在中國所謂的新教育，大多都是抄襲歐美各國。要想獨立自主辦好中國的教育，“必須本中國文化精神”，清華學生要養成“高尚、完全的人格”。當時國學研究院的四位教師——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都是研究中國高深哲學的大師。

沒有本位文化的民族是不受人尊重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