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勤盟
在第三卷即“城邦”這個主題下,庫朗熱首先探討了城邦的形成所必須經歷的從家庭到胞族,以及胞族的擴大所組合而成的部落。但作者更加偏重對于伴隨著這種發展的古代信仰甚至是由這種古代信仰的演變所導致的一系類社會結構和生活模式的變化的研究。也就是說,從胞族、部落向城邦過渡之前,必須醞釀著古代人在教信仰上的演變,而作者在書中表明這種信仰帶有某種從先祖、靈魂向自然界鋪展的性質。
隨著這種新信仰的鞏固,城邦就應運而生了。然后庫朗熱研究了城市的建立和關于古人對于筑城者的敬拜。城邦既然是諸神所居住的地方,那么這城邦與諸神一樣,帶有了某種不朽的目的。然而隨著城邦林立,每個城邦都有屬于自己的神,城邦神在某種程度上與先前的家庭宗教所信奉的神相似。每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屬于他的那個城邦,與他的神或諸神密不可分。而并不像我們今天很多人所認為的,古人擁有一種至上神或獨一神的觀念,雖然我們會覺得這些信仰十分粗淺,但這種信仰卻影響著古代人大部分的制度、禮法和歷史,也就是說,影響著這種生活方式。
作者也具體地研究了城邦的宗教。共餐、節日和取潔禮等一些日常的公共生活元素,在古人看來,這其中都有神的參與;而在會議和軍事方面,神也不能缺席,古人深信:神有時是他們的保護者,有時又有可能是最兇惡的敵人,行止都需要事先占知神的意思。而在戰爭時期,宗教所發揮的力量甚至更大:出征、行軍、戰斗和凱旋,都涉及著不同的祭禮,更不用說對死者的葬禮。宗教涉及到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古人政治生活的支柱,是人類生活的絕對權威。古代的統治者與教士進行統治發號施令,其自身也是遵從著他們自己的宗教、自己的神。
古代并沒有宗教與國家的清晰的區分。古代人信仰則體現于一個又一個小的、甚至在我們今天看來毫無關聯的支離破碎的行為和禮節,而這種外在的禮節、禮儀才是古代的宗教性的真實體現。而當這些禮節以及祖先的歷史訴諸口頭的傳統或訴諸文字,這種古老的的事物就更加的神圣了,因為這些言辭是與城邦、神祗、宗教相關的,因而人們沒有權利把它遺忘,它是不朽的。固然在這種歷史中有著值得商榷的錯誤,但編著者們的信仰和宗教情感是真實,或者說,他們對于所處理的內容是信以為真的。
對于古代人來說,他們的信仰和宗教才是最根本并且最一般的出發點,城邦的政治制度就潛伏于這種心靈模式之中。按照宗教的規定,教長是主持和掌管城邦公祭的角色,而這種教權是不能共享的。政教合一的制度也并不因王權的傾覆而告終,雖然執政官取代了君主,但他依然是宗教和政治的首領。庫朗熱在接下來研究了執政官和城邦的選舉后,進入了法律的部分。
在古代社會,法律都是宗教的一部分,它規定了人們公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就是說,一切行為都應當合法,法的引導和指導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要比我們如今的法律所主要體現的強制力和所依據的暴力更明顯。對于古人來說,法律是宗教本身,人與人以及人與城邦之間的法律關系也同樣是其宗教上的關聯。這種宗教資格使得一個公民或法人與外邦人或奴隸區分開來,而一般來說,古代的這種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是與其宗教義務不可分離的,外邦人則被要求與這種城邦性的祭禮保持距離,因為他們被認為是不潔的和妨害的。但外邦人可以通過尋找一個本城邦的保護人以求得間接地屬于這一城邦,并由此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公民權。
但是一個城邦公民,一旦背叛自己的城邦,將予以嚴酷的對公民權的剝奪。但這種剝奪更多地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宗教和律法意義上的。后者在古人看來更為嚴酷,因為他被拒絕進入任何宗教場所和參與任何公共生活、祭禮活動,并且城邦所信奉的、也是這個被褫奪公民權利之人自小所信奉的神如今對于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城邦的神和人都不再保護他了。所以放逐可以被看作是精神上的死刑。
相應地,古人的邊界意識往往不像我們今天所指的是土地上的邊界和區分。這一區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和宗教上的,也就是說,是生活方式的差別和界限。一個城邦如果失去這一邊界,也就失去了它自身的全部獨立性。按我們今天的話說,它就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了。而關于攻伐與結盟、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類的城邦的事務,宗教也發揮著主導的作用和深刻的影響。
當今我們把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擺在首位,而在古人看來,個人并非先于城邦,個人權利并非先于城邦的宗教權力,而相反地,個人是完全從屬于宗教和城邦的:兵役、婚姻甚至還包括一些瑣碎至極的事物;而在精神上,尤其是我們如今所欣羨的精神自由,古人,特別是我們稱贊不絕于口的希臘人,并非我們想當然的所認為的那樣擁有更多。希臘人的教育遠不是自由的,國家首先要獨攬的就是教育大權:受教育不是權利,而是履行公民義務;兒童與其說屬于父母,不如說屬于城邦。他們所學習的那種知識也必然是與城邦有關的,也就是說,那種對于城邦的宗教禮法和祭禮活動有關的知識。所以,在古代諸民族中,最具知識之人是法學家與立法者。
古人不僅不知道什么私人生活自由、自由教育,也壓根不知道什么信仰自由。在那種神權國家和時代中,自由并不重要,因為自由已經通過城邦生活和宗教生活予以實現;而對于權利的觀念亦如此:在城邦和神的權利和權力面前,人并沒有什么權利可談,即便有,也僅僅是被限定為某種城邦的神圣義務罷了。
正如庫朗熱在本書的導言中所表明的根本態度:要認識古代政治,必須研究古代信仰。也就是,要了解古代和古代人的生活,在于不斷嘗試去接近他們的精神和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