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義
我第一次見到劉翻譯、劉教授,是在工廠化驗室。
那天我正在化驗分析電鍍液里堿和金屬離子的含量,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不少瓶瓶罐罐。分析架上的管子里面是天藍色的分析液,我手里的三角燒杯里面是分析的乳白液體。分析掛瓶里面的分析液不間斷地點滴流下,兩種液體相互作用發生著色澤的變化。我在認真地觀察這種變化。
忽然一個聲音在我的身后響起,“哈羅,密斯特周,好多佑多!”
我轉過頭去,看見一位有殘疾的先生站在我的旁邊。他大約五十幾歲年紀,右眼塌陷,左眼混濁,掙扎著吃力地看著我,從那里面發出一些昏黃色的亮光來,像是一片迷霧。
我禮貌地回答:“您好!您找我?”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他。我不認識他。
“有點冒昧。唐突了,唐突了?!彼哪樕秦i肝色澤,講話時口里發出強烈的胃氣,嘴角流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你走錯了吧?這是化驗室,是不準參觀的部門?!蔽乙贿厙烂C地說話,一邊還在觀察這位不速之客。他身架顯得有點單薄,個子中等,穿著一身已經褪色的皺巴巴的藍色卡其布工作服。這套衣服顯然不是他的,因為衣服太寬太長。他的腳筒進一雙帶黑色的黃色帆布膠鞋里,拖著走路,樣子確實顯得有點滑稽。
“我不會找錯的。我正是找你!”他肯定地回答,接著又笑笑地說:“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應該叫我一聲叔叔或者伯伯,才行呢!”他嘴唇上散布著幾根稀疏的黃胡子,令人感到有點惡心。
我思維的慣性還沒有轉過彎來。我哪里有這樣一位“親人”呢?!我斷然回答:“可能是你搞錯了吧?對不起,我正在上班。”當時,這種情況不少,詐人的。我在心里叮囑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
“你可千萬別以貌取人啊!”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有點悲哀地說。
這時,我發現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突然用背腰往后一靠,化驗室的門就被拴上了。我有點吃驚,也有點緊張,趕緊把手上的三角瓶放在桌子上,厲聲問:“你要干什么?”他見狀,苦笑著說:“沒什么事,別緊張,我只是想請你給我一點點乙醇?!彼麛傞_一雙顫抖的手,像是乞求我的施舍。
我倏地想起來,他是“醉鬼”劉!
我曾經聽我爸爸非常惋惜地說過一件事。他認識一個知識分子,姓劉,大家叫他劉教授。劉教授懂英語、法語、俄語、拉丁語等好幾國語言文字,曾經在某某著名大學政治(外交)系研究生班就讀,畢業后,被公費派出留學,然后被分配到外交部下屬的一個機構工作。但他好酒貪杯,且酒后有點胡言亂語,枉議時政,在反“右”斗爭中被劃為“有右傾言論”。后來他被安排到某大使館做文秘工作。但是他沒有收斂,更是嗜酒如命。一次在醉酒后,在大使館門前,當他看到某洋夫人外出時,一時沖動,一把抱住這位金發女郎親吻。事發后,他悔之晚矣,被遣送回鄉交給居民會街道監督勞動。
我父親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很敬重讀書人。他認識劉教授后,很同情他,一談起他總是唉聲嘆氣的,覺得怪可惜。用他的話說,這么一個大知識分子,讀了這么多的書,懂得幾國外文,真是浪費了。父親憐惜他,曾經幾次給他錢物。但是見他嗜酒的惡習總是改不了,也就既覺得可惜也無可奈何了。
“你是劉教授?”我試探性地問道。
“正是,正是鄙人。”他點頭哈腰地回答。
“您的這只眼睛怎么了?”我記得父親沒講他瞎眼。
“這是我父親的杰作?!彼缓靡馑嫉剌p聲說。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原因。原來是他酒后在家里高聲大氣地“做報告”,進而與父親發生爭執,被他父親用建筑工地的馬釘扎傷的。我心想,一個人嗜酒怎么就達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令人難以相信。我還想與他討論一些問題,但他已忍不住打開我的分析櫥柜的門,從里面尋找他所需要的東西。但是,他很失望,因為什么也沒找到。
我知道他找什么,開導說:“劉教授,你是知道的,化驗室的酒精是不能食用的。而且度數太高,怕出問題,我不敢給你。”他急了,說:“沒關系,我知道怎么辦。你最好給我無水的,工業級的也行?!笨磥砦业脑捠嵌嘤嗟模缓冒阉埑龌炇?,叫他在外面等候。他很不情愿地出了化驗室的門。
他倚靠在化驗室門口,似乎有點站立不穩。見我拿出一個瓶子,他有點失望,也有幾分興奮。當他接過瓶子看著標簽時,暗紅色的面容發出純純的亮光,激動地說:“太好了,還是分析級的無水乙醇呢!”我望著他興奮的臉孔,心里好難受。
后來,劉教授又有幾次到我的化驗室。他一進化驗室的門就給我敬禮作揖。我什么也不說,只是用量筒給他量200毫升的無水乙醇讓他走人。有一次,我父親對我說,劉教授在他面前一直夸我。我笑了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后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我上大學去了。劉教授也領到了國家的退休津貼。
又過了幾年的一個春天,當遠飛的大雁回到溫暖南方的時候,劉教授走了。有人告訴我他逝去的消息,我心中一驚,立馬趕到他家里。
他還沒有入殮,擺放在一塊木門板上面,身上蓋著一床被褥。我揭開蓋在他臉上的白手帕,看看他的遺容。只見他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合,留著一條細縫,口是微微張開的,像是想說什么。他妻子告訴我,大家想了很多法子,他的眼睛和嘴巴只能是這個樣子了。我想了想,說:“快去拿點白酒來。”他兒子立即奔廚房拿來一瓶白酒。我說:“輕輕地,你往你爸爸嘴里灌點酒看看。”他兒子望著他的母親。他母親小聲地說:“喂點,喂點,試試。”酒,慢慢地滴進了劉教授的嘴。說來真怪,剛滴進少許酒滴,死者的眼睛、嘴巴就完完全全、嚴嚴實實地閉合了。他真正地走了!
(作者單位:湖南省教師教育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