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持人:張 荊,翟英范
犯罪是全球問題重在控制和治理
——許春金先生訪談
本期主持人:張 荊,翟英范
2016年6月18日,利用亞洲犯罪學學會在北京召開第八屆學術年會的間隙,本期主持人對臺北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亞洲犯罪學學會會長許春金教授進行了專訪,并由許春金先生終審定稿,特刊發以饗讀者。
主持人(以下簡稱“問”):尊敬的許春金教授,您好!我們正在作一個系列的采訪,請老一輩犯罪學專家談談自己經歷過的中國犯罪學研究及心路歷程,形成中國犯罪學口述史。
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張荊)開始熱衷犯罪學研究,很想得到一些域外的相關信息,包括我國臺灣地區的犯罪學研究資料,但很難得到,因為當時海峽兩岸的交流非常少。幸運的是,有一天,我非常偶然地在北京王府井外文書店英文書架的一角,看到您的中文版《犯罪學》,我如獲至寶,蹲在書架下整整讀了一個下午,這是我第一次讀到如此系統的犯罪學書籍。當時我就特別想要這本書,但那時海外圖書是天價,我在書架旁徘徊過幾次,最終咬牙花了近一個月的工資買下這本書,并如饑似渴地閱讀。應該說您在臺灣地區犯罪學界有著深厚的影響力,對我們搞犯罪學的研究人員來說產生過重大影響。您的著作很嚴謹,您對任何一個西方犯罪學家的理論都會進行翔實的介紹,但不停止于介紹,您還會提出這個理論的問題點,甚至對理論進行一些批判,給讀者很多啟發。另外,您的著作深入淺出,研究重視實證性,并在臺灣地區作了大量的犯罪學調查,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學術體系,具有很高的學術地位。
因此,我們受編輯部的委托采訪您,是我們的榮幸。根據編輯部的訪談提綱,想先請您談一下您的犯罪學學術思想的變化軌跡,從最初的涉足犯罪學研究,后到美國留學,再返回臺灣地區長期從事犯罪學研究,學術的軌跡是怎樣的?發生過哪些變化?
許春金(以下簡稱“許”):您是要我談個人的犯罪學的學術軌跡,然后再談學術思想。
我覺得我的學術軌跡一直是連貫的,并沒有大的變化。我到美國去讀書,可以講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我成長在臺灣地區的鄉下,我很羨慕那些能夠跑來跑去的人,能夠有比較自由的思想,一直想著到外面去看一看,去了解一下。所以,中央警官大學畢業以后,我就開始積極準備出外讀書。工作一段時間以后,我就申請到美國的柏克萊大學去讀書。可是柏克萊大學跟我說,我要入學的那一年他們不招生,因為當時很多老師被紐約大學吸收走了,他們就希望我到紐約大學去讀,我申請了并被錄取。在求學過程中,有一些老師對我的影響比較深,比如赫胥(Hirschi),他是近代控制理論的代言者、代表人。辛德朗(Hindelang),可以講他是當代被害者學的先驅。我都能夠躬逢其盛,在他們門下讀書,非常幸運。
那時候,我先是想讀碩士,可是我覺得讀碩士好像還不太夠,一年半時間太短,一下子就結束了,好像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就想再繼續攻讀博士。博士學習的時間就比較久,因為給我免學費、有獎學金,就減少了我很多開銷。那時候大學有一個研究中心,我當研究助理,還可以有一點生活費。
到了要寫博士學位論文的時候,我就想我要寫什么樣的論文呢?那個時候,在美國的中國城,華人的犯罪幫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我就寫了一個研究計劃書,報給美國的司法部,說我要研究紐約市的中國城的華人青少年犯罪幫派問題。很多人質疑說,你有可能嗎?可是這個計劃送出去以后,沒過多久,司法部就回復同意我作這個研究,而且給了作這個研究的經費,我很感謝。
我一直對犯罪學的科學理論有著很強的好奇,這些理論能用來解釋我們中國城小孩子的犯罪嗎?中國城小孩子為什么加入幫派?等等問題。所以,我就到中國城里面去作訪談,訪談中國城里面的社工、教師,還有移民,以及當地的華人領袖,我都是透過學校老師的一步一步的介紹,走進那個圈子,作問卷調查。我發覺科學的理論確實是存在的,而在這個中國城里面是存在幫派的。加入幫派的基本上是哪些人呢?就是進入美國社會的失敗者,進入中國城他也是失敗者,他沒有辦法在中國城里面找到工作。后來我研究了一下,這些人都是語言不太行,那時候中國城居民大部分是香港來的,都是年紀比較大的。看到十來歲的小朋友還在讀美國的小學一年級,因為他們在去美國之前沒讀過書,我們20世紀70年代、80年代的未成年教育是這樣的狀況。孩子們的功課都比較不好,家庭的照顧也不周到。所以,我那時候就把對犯罪學的科學理論,運用到美國社會,運用到中國城里的研究,覺得是蠻有意思。
后來,我回到臺灣,我又想知道在臺灣是怎么樣的狀況,這些理論可以運用嗎?所以,我就作了一個很龐大的研究。我搜集了3000多個樣本,也把赫胥“社會鍵”的理論作了檢驗,發覺他的理論在臺灣地區也是值得應用的,也是非常有價值的。我認為,家庭的因素很重要,大部分的小孩子平常行為不好的都是有家庭的因素。所謂家庭的因素,比方講,破碎家庭、暴力家庭、酗酒家庭,甚至于有毒品家庭,這些家庭的小孩子的偏差行為都是比較多的,功課比較不好的。所以,我覺得赫胥的“社會鍵”的理論蠻好的,應用到我們華人社會里也是有價值的。
鏈接:許春金先生對社會鍵理論的闡述
美國犯罪學家赫胥的社會控制理論(Social Control Theory)亦稱社會鍵理論(Social Bond Theory),是當前最具影響力之犯罪理論之一。赫胥在其名著《偏差行為之原因》(Causes of Delinquency)一書中,承襲英國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說法,認為人性本為自利功利的動物,都有犯罪的自然傾向。既然都有犯罪的自然傾向,因此,對赫胥而言,犯罪是不需要解釋的,而不犯罪或守法的行為才需要解釋。即,人類為何要守法呢?社會秩序又如何有可能呢?
在闡明人類何以不犯罪或養成守法的行為時,赫胥認為:人類要是不受外在法律的控制和環境的陶冶與教養,便會自然傾向于犯罪。而這些外在的影響力量,如家庭、學校、職業、朋友、宗教及社會信仰甚至于法律及警察等即是所謂的“社會控制”。因此,人類之所以不犯罪,乃由于這種外在環境之教養、陶冶和控制的結果。在這種社會化的過程中,人和社會建立起強度大小不同的社會鍵而防止一個人去犯罪。因為,犯罪或違法行為會危害一個人和這些機構的關系或個人之未來。
社會鍵的概念在赫胥之控制理論中,占了最主要的地位,社會鍵理論主要包括5個內容,分述如下。
(一)附著或依附
赫胥的理論建立于涂爾干(Durkheim)的社會亂迷(Anomie)學說和自殺(suicide)的研究上。赫胥同意涂爾干所言:“我們個人成為道德動物的程度以我們成為社會動物的程度為衡量。”(We are moral beings to the extent that we are social beings)亦即當我們內化(internalized)了社會的道德規范以后,我們才成為道德之人。因此,假如一個人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與期待,亦即對他人的意見不具感應性而沒有內化外在的道德與規范,他既不為社會規范所系,而有陷于犯罪之可能。赫胥因而強調對他人或社會控制機構感情的附著或依附(attachment)是防止犯罪最主要的力量。一個人若愈附著于父母、學校及同輩團體,一個人愈不可能犯罪。
(二)奉獻(致力)于傳統的活動
一個孩子由青少年進入成年時,必須要接受教育和對未來前途有所期待。社會控制理論認為:一個孩子若投注(commitment)相當的時間和精力于追求較高的教育和事業,則當他要從事偏差行為時,他必須要考慮偏差行為可能為他所帶來的不利代價。易言之,偏差行為若果真發生,除了可能侵害社會中大多數人的利益外,亦可能對有希望接受高等教育和獲得高地位事業的犯罪青少年帶來很大的不良副作用,即喪失了美好的前途和受教育的機會。因此赫胥認為:一個孩子若能奉獻本身于傳統的各類活動,則其從事犯罪行為的可能性亦隨之減低。
赫胥的研究發現,不論青少年的家庭背景如何,其對未來教育的抱負(aspiration)愈高,則其愈不可能從事犯罪或非行。亦即一個學生愈期望將來能受高等的教育,其犯罪的可能性愈降低。相同地,一個學生愈希望將來能從事較高尚和高地位的職業時,他犯罪的可能性亦降低。這兩點均和以柯恩(Cohen)和克勞渥及奧林(Cloward & Ohlin)為代表的緊張理論(Strain Theory)大相徑庭。但由社會控制理論,我們卻可以知道,一個學生若胸懷大志,力爭上游,則他遠比那些終日混混沌沌,不知何去何從的學生不可能從事偏差行為。
(三)參與傳統的活動
與奉獻于傳統活動相關聯的即為個人之參與(involvement)于傳統的活動,如學術活動、運動、正當的休閑活動等。社會控制理論認為:邪惡產生于懶人之手(Idles hands are the devils workshop)。一個學生要是忙于做功課,從事有益身心的休閑活動或運動,他哪里有時間去思考從事偏差行為呢?赫胥的實證研究發現,一個學生要是經常覺得很無聊,或每天只用很少的時間去做功課,則其犯罪的可能性增加。同時,一個學生每周用于與朋友閑聊的時間愈多,或用于開車游樂的時間愈多,他愈可能從事偏差行為。這說明了一個人要是有興趣于本身的事業或功課,便會全心全意地奉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去參與,自然沒有時間去感到無聊,也沒有時間去和他人閑聊或開車游玩,則其犯罪的可能性自然降低。難怪很多的青少年犯罪預防工作,均是在于提供青少年種種的康樂活動,或協助就業,或培養良好的嗜好和運動等等,以消耗青少年的精力,提高他們的參與感而有效地杜絕了青少年犯罪的機會。
(四)信仰或信念
赫胥的社會控制理論認為,一個社會對犯罪行為的界定與行為規范應有共同一致的認定,而非如蘇哲蘭所主張有一有利于犯罪的次文化。但是,他認為人們對于所應遵守之行為規范的道德效力(moral validity)有程度上之差別。例如,大家可能都會認為使用毒品是不對的、不好的,但是某些人可能會認為毒品使用并未傷害到他人,因此可以適度除罪化。但是有些人可能認為毒品使用者易犯他罪,故仍應加以犯罪化。而愈不信仰所應遵守之規范的道德效力,其從事犯罪或偏差行為的可能性愈高。
赫胥認為:一個人若是對社會的道德規范或法律不尊重,他便有陷于犯罪的危機。尤其當一個人若是不尊重或信仰警察的權力,同時亦汲汲營營于法律的漏洞,則亂迷的狀態已在其個人產生(因為他所考慮的均是權宜之計),其離犯罪已不遠矣!一個青少年若是對法律或社會上的道德規范,沒有強烈的正義感;或對是非觀念模棱兩可,那么他怎么會承認法律或執法機構對其有約束的力量呢?
(五)社會鍵間之關聯性
在說明各社會鍵之關系時,赫胥指出,雖然各社會鍵對偏差行為均有獨立性影響,但一般而言,一個人的其中一社會鍵愈強時,其他社會鍵亦會愈強。例如,就依附與奉獻而言,赫胥認為,一個人愈依附于傳統人物,則愈有追求成就的奉獻心志。而當一個人耗費時間精力于教育或職業的追求時,他參與犯罪或偏差活動的可能性愈會受到限制,而愈有可能參與傳統活動。(鏈接完)
我有一次應邀到以色列去參加一項移民文化沖突犯罪的研討會,主辦人叫我寫一個報告,是關于中國的移民和犯罪的問題。我想我以前寫過在美國的移民問題,現在我把焦點放到東南亞的移民來了。我找了好多好多的資料,發覺在東南亞地區,中國大陸早期的移民也好,臺灣地區的移民也好,跟犯罪扯不上關系的,就是說他們很少去犯罪。有人講有中國黑幫,但是事實上是很少的,即使是黑幫,也是不犯重大犯罪的。當時我很好奇,思考為什么。我就馬上找了很多的資料來研究,在中國城的社會控制得比較嚴格,所謂嚴格主要是華人非常重視教育,華人非常重視專業技能,華人都希望下一代能夠讀到好書,能夠有好的專業教育,比如,去當醫生、教師、工程師。我在尋找一些數據,發覺很奇怪,比方講,在菲律賓、泰國、印尼、馬來西亞等國家,華人所占的數量很少,可是他的經濟力量可以達到75%,就是說華人在商界、在學術界、在政界人數比較少,但是,他們的影響力和實力很大。我馬上找了一些文獻閱讀,都是孔老夫子的那些想法,要我們重視教育,要我們重視父母親,要我們重視禮教、仁愛禮義等東西。所以,我后來把它寫成了一篇文章,就是用這種社會控制理論來解釋這個儒家的思想,我認為儒家思想實際上就是一個控制論的學說,是用禮來控制。法家主張用法來控制,其實兩者是互相為用的。道家雖然是講無為,是說這個要跟自然的“道”一樣的無為,這個也是一種控制。我認為,中國古代的這些想法,因為當時是戰亂時期,事實上就是一個適應了當時需要的社會控制。所以說控制理論實際上對我影響比較大。
后來的控制理論又產生了一些新的理論,在20世紀90年代的末期,又有了自我控制理論、日常活動理論,還有所謂“逐級年齡”的社會控制理論,像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犯罪學理論,是很有價值的學術理論,為什么?因為這些理論可以幫助我們來預防犯罪,幫助我們制定好預防犯罪的政策。
許:我以前曾跟新德朗教授作研究,曾經是他的助理,他是一位絕頂聰明的人,后來的一些被害者理論或者是被害預防的思想,都是從他那邊來的。可是,他很早就仙逝了,39歲得了腦瘤,很可惜過早仙逝。因為他太用功了,我到他的辦公室去,站在門口往里看,是沒有路可以走的,都是書,找不到下腳的地方。他有點兒工作狂,23、24歲就得到柏克萊大學的博士學位了,太過執著于工作,他的被害者學研究非常有影響力。
我當中央警察大學的犯罪防治學系的主任時,常常寒暑假出去調研,帶學生出去實習,我就觀察那些在收容所的小孩子,對他們進行訪談。這些孩子中大部分都是在家庭受虐待、暴力、被疏忽,是在這種家庭環境影響下走出來的,他們身上有好多好多不幸的故事。我就在想,我們了解這個犯罪人首先就要去了解他的被害情況。
在電視上經常看到,如果有一個殺人犯或者是一個強盜犯被警察抓了,他從看守所被提出來要去模擬現場,或者是出來接受開庭,就能看到被害人的家屬追著那個犯罪人打。我不曉得大陸這邊會不會這樣。然后有的犯罪人會跪下來跟被害人一直說道歉,說對不起,有的不會,就戴著頭盔很羞愧地走進去。我就在想,這個加害人跟被害人的這種關系要怎么能夠修補呢?
直到有一次我去荷蘭參加一個被害者學的會議,他們談修復式司法,修復式司法其實就是以被害人為中心,修補被害所受到的創傷。在大陸叫恢復性司法。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東西,所以回到臺灣我就開始作這方面的研究,我寫研究計劃,我找研究生來搜集文章資料,開始寫文章,當時沒有人會注意這樣的東西。
鏈接:許春金先生理解的修復式正義
我們處理犯罪問題的方式,實有賴我們對所謂“正義”之定義與了解。正義可以被定義為應報、矯治或修復、補償。目前仍以應報式正義(Retributive Justice)或懲罰模式(Punitive Model)為主流思潮。但我們也應了解,這只是處理犯罪之一種模式。在歷史上另外還有許多其他的模式,而我們現在的懲罰模式還是相當晚近的發展。
但修復式正義亦非嶄新的刑法改革運動。在歷史上,修復式刑事司法曾占有主導的地位。Braithwaite嘗言: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修復式刑事司法一直都是人類處理犯罪的主導模式。修復式正義只是回到正義的根本,而非新的觀念或看法。
但是歷史上有關“正義”的討論往往模糊了修復式正義的真正基礎。學者們,常太過于執著于今日司法體系主導思想的“懲罰模式”,而幾乎不能再思考曾在其他時、地施行成功的其他模式。同時以為:以懲罰當作犯罪控制的基礎是一種永久的自然法律規則,而且一直都是人類社會最合適的犯罪處理方式。
事實上,懲罰模式并非唯一的模式。尚有其他各種方式存在于各時代的人類社會中。事實上,懲罰模式亦僅存在幾個世紀之久。相反地,修復式正義模式存在更久的時間。在西方歷史上,非法律方式的糾紛解決技巧才是主流。傳統上,人們不愿意訴諸國家、政府,因為這樣就會有許多的污名附于其上。因此,國家的角色是有限的。小區才是糾紛解決的主角。如下表所示,古代與現代處理犯罪的方式存有許多差異,對犯罪與正義的認知也就不同了。

表1 古代與現代處理犯罪方式的比較
修復式正義主張正義是一種調解、協商的過程,而不是一種引用法律作成片面決定的過程。修復式正義重視關系之維系及協商。如果法律的功能有如醫生,醫生在維系人體的健康,法律則在維系社會的健康,故應將原先受損的關系拉回使其平衡。
修復式正義主要是回復社會關系,重建平等的社會關系,以滿足人類彼此關懷、尊重的基本需求。修復式正義要求一個人必須了解個人、群體及小區間的關系為何。Tony Marshall(1996)對修復式正義的定義:
“修復式正義是一項特殊犯行的所有利害當事人共同聚在一起,共同處理犯罪后果及其未來意涵(implications)的過程。”
Bazemore和Walgrave(1999)則界定修復式正義為:任何主要目的為回復犯罪所造成的損害之活動,均稱之。前者著重其過程,后者著重其實質內容。我以為修復式正義有五個要素:
一是以“社會”“沖突”的觀點,而非“法律”的觀點來看待犯罪事件:
二是修復式正義是一種回復損害的“關系式正義”(Relational Justice);
三是修復式正義主張,借著發現問題、回復損害、治療創傷而能進行廣泛有意義的社會革新,從而為社會創建更多更好的“和平及福祉”;
四是修復式正義尋求加害者、被害者及小區的共同參與修復及治療;
五是犯罪處理的場域在小區。(鏈接完)
一直到幾年前,臺灣地區法務部門負責人了解到被害者的不好處境,希望開始推動這個修復式司法,可是底下的人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他們就找到我的文章,說許老師作了好多研究,有指導的碩士論文,有發表的文章,也有我個人寫的研究報告。他們就把我找去,還有幾個老師找去,談談修復式司法到底是什么東西。談完以后,他們就寫出了一個《修復式司法試行方案》,就是現在臺灣地區推動的這種修復式司法。但是,推動修復式司法,要有促進角色的人員,要有調解人。調解人在我們臺灣地區跟大陸應該都是一樣的。
這個刑案調解很早就有,在周朝就開始了,周朝、漢朝都有,一直傳下來,臺灣地區也一直都在沿襲這樣的調解委員會,這也是歷史上一脈相承的,實際上是很早很早就有了,美國人談的那些修復式正義(Restorative Justice),我們中國早有了,比他們要早得多。
像日本人談社區矯正政策一樣,其實我們也早有社區矯正了,很多東西就是說我們傳統的文化里面是有的,可是我們沒有賦予他一個新的或者是好的科學上、研究上的定義,或者是研究上的名詞,所以我們總以為西方是比我們行的,可是就人文社會來講,我們是比他們要燦爛得多得多,博大精深得多。
臺灣地區現在推動的修復式司法,首先找香港專家來訓練我們的促進者。現在,由我們自己來訓練。因此,我們可以說有兩套系統,一套是比較傳統的調解,另一套是新的修復性的、修復式的司法。后者較著重關系,或心靈創傷修復。
因此,我認為我的學術思想事實上是一貫的,脈絡一貫,我一直都是控制理論的,也許是我教育背景的關系,與我的研究背景的關系,一直是控制理論的這樣一種犯罪預防觀,主張進行修復式司法,抑制犯罪,用修復式司法這樣的方式來解決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沖突,建立一種關聯。我的犯罪學學術研究史是這樣一直連貫下來的,沒有什么變化的,我相信我不會到臨老的時候再來推翻自己的東西。
問:許教授剛才講的意思我明白,您說您到美國留學的時候,當時指導您的老師在作犯罪學控制理論的研究,您從他那里學習后,把社會控制理論拿到美國的中國城和臺灣地區再作研究、實驗,最后得到這個理論還是很有價值的,您堅持犯罪學社會控制理論研究,但社會控制理論的研究和您后面從事的恢復性司法研究應該說還是兩個不同的階段吧?
2.1.3 紅色文獻資源建設應加強與相關部門的聯合。高校圖書館在建立紅色文獻資源時應打破條塊分割的界限,積極尋求系統內外相關單位或部門的合作,開展紅色文獻資源的共建共享。這樣既能實現優勢互補,還能避免重復建設。
許:可以講是兩個不同的階段。但社會控制跟后來的恢復性司法是不矛盾、不沖突的。我所講的社會控制是用來預防犯罪的,都是通過家庭、學校、社區來預防犯罪,還沒有發生的,我們是預防,已經發生的沖突我們怎么解決?我主張盡量用恢復性司法來作處理(當然,目前的懲罰式司法仍是主流,仍是犯罪處理的重要方式)。所以,這兩個階段事實上是沒有矛盾的。
要講恢復性司法跟社會控制理論之間關系的話,現在有很多人講恢復性司法是增加一個犯罪人的社會資本。所謂的這種社會資本,就是讓他感覺到社會是有溫暖的,他是被關照的,是被愛護的一個人。澳洲著名學者John Braithwaite說:在法庭上,犯罪人是單獨受審判的,可是適用恢復性司法的時候,是有人來理解他的,有人幫他、協助他承擔起責任,向被害人道歉,向被害人賠償,他跟這個促進者有一個比較仁愛的關系。
臺灣地區曾有一個很有名的案子,這個小孩子是酒后跟人家打架了,打得半死,對方當然是受到很大的傷害,對方要求很高的賠償金額,但他沒有這么多錢,他就在監獄里面服刑,一直沒辦法達成賠償協議。在監獄里面他就學打鼓。后來,他快出獄了,問他要去哪里,他說他希望去參加一個優人神鼓隊,可是優人神鼓隊又怕他三心二意,打了兩個月就不打了,就讓他先到山上的廟里去想一想,想兩個禮拜回來,若想通了,下定決心了,再決定。他想了兩個禮拜,回來說自己決定要打鼓了,不會三心二意的。他參加打鼓隊以后,每次打鼓表演,他都寄一份戲票給那個被害人,邀請這個被害人看他打鼓。被害人慢慢地被感動了,表示愿意跟他談一談。但是,看打鼓時,并沒有看出他的真實面孔,因為很久沒有看到了。當在律師樓看到他時,詫異地問:是他嗎?因為這個人變了,變得沒有殺氣,變得比較溫和了,變得比較安詳了,他們很快就達成協議了。這樣達成協議,加害者和被害者之間有一個比較好的關系,這種關系可能是他以前都沒有的關系,而加害者對社會亦會有比較好的關系,這種關系建立的理論解釋就是社會控制理論。所謂社會控制理論,說的是家庭可以控制這個小孩子。家庭怎么樣控制?給這個小孩子溫暖,給小孩子愛,給小孩子照顧,對小孩子監護,那么這個小孩子就不會犯罪。現在社會的主要問題是,這個監督可能不夠,或監督或處罰可能是錯誤的。例如,看到小孩子不聽話,隨意質問和發脾氣,“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子”?小孩子都還沒有回應,巴掌就打到孩子嘴巴上了,這種監督或處罰當然不行。
我見過這樣的小孩子,20年前,有一個小孩子殺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我去監獄去訪問他,問他為什么殺了自己的爸媽,監獄管理人員跟我講,懷疑這個小孩子是不是有自閉癥,因為他不講話,頭發染成黃色的,全身是刺青、文身,肚子上有一道手術印。我和他交談,發現他在家受到很嚴重的家暴,讓他受不了,他那個腹部的一道傷口與他的爸爸有關。他很怕爸爸,媽媽又是非常溺愛他,買一部摩托車給他,他騎摩托車越騎越快,因為他有一種恐懼,害怕他爸爸,越騎越快,越想越快,出車禍了,腸子外流,手術治療的結果留下了一條很長的傷口。小孩子有這樣的背景,有這種很嚴重的家庭暴力的背景。這個小孩子因犯罪時已成年,后來被執行槍決,因為殺害直系血親,這個是重罪。少年是不得處死刑的,但是他已經超過少年的年紀,而且又是把爸爸媽媽兩個人都殺掉了。
我剛剛講這些話的意思是說,像這樣的小孩子沒有體會和認識到家庭是什么樣子的溫暖和幸福,現在適用修復式司法,就會給他這樣的人以愛和溫暖,這就是個社會資本。當自己要做一件壞事的時候,會想到:曾經有人愛過自己,曾經有人照顧過自己,這總是一個控制、一種約束。自己想偷東西的時候,想到父母親這么愛自己,這么關心自己,家里的兄弟姐妹或者是叔叔伯伯都那么照顧自己,自己怎么會去偷人家的東西?去偷的時候自己會想到這些人,想到自己該怎么向愛自己的人交代。如果你是一個被放棄的人,一個沒人要的人,一個被疏忽的人,偷竊有什么關系?殺人又有什么關系?就是失去了內在的控制。這就是社會控制力,其實就是一個愛的理論。
問:許教授一席話讓我聯想到我在日本攻讀博士學位時,和您研究的內容很接近,也是研究移民的犯罪問題。您剛才談的是社會控制理論,我是用的索爾斯坦·塞林(Thorsten Sellin)的文化沖突論來研究移民犯罪問題。研究表明,移民第二代比第一代更容易犯罪,塞林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中途半端”的心理狀態。我是美國人,還是華人,或是其他國家的人?好像都不是。有一種自我認同危機,這種自我認同危機容易導致第二代移民的心理沖突,而且他們又缺少第一代移民的吃苦耐勞的精神,因此容易犯罪。這與您剛才談的社會控制論,移民子女難以融入兩邊的群體的研究結論很相似。社會控制理論應當屬于社會功能學派,與沖突論學派是完全對立的,但研究出來的結果似乎又是重合的,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許:對,您講的這兩個犯罪學學派有差異,沒有錯。但實證上研究的事實大家都有共同的研究結論,移民第二代常處在一種認同危機中,到底是要往美國文化,還是要往中國文化走?認同有危機了就是一種沖突,這種沖突是不是會導致犯罪,在控制理論里面是有不同的解讀的。它認為雖然認同有危機,可還是認為犯罪是不對的,殺人、放火、強盜都是不對的,所以應該是不會造成犯罪的。我喝咖啡還是喝茶應該不會造成我犯罪,美國人喝咖啡,在華人社會是比較多喝茶的,在美國社會里喝茶應該不會造成犯罪。對控制理論來講,他覺得這個地方需要再澄清。有些犯罪,像現在很多的極端暴力犯罪,比方講,一下子殺死了二三十個人、三四十個人,恐怖主義,那些人基本上的一種心態是自己是一個被另一種文化壓迫的、受到歧視的、受到傷害的人,就是說這是文化上的沖突,或許可用文化沖突來說明極端暴力犯罪現象。
許:臺灣犯罪學如果說要有階段的劃分,大概就是分兩個階段。在我之前,犯罪學老師們比較重視概念的傳輸,概念的說明和解釋。從我這一代開始,比較重視實證資料的搜集,對理論的檢驗和討論。
臺灣的犯罪學也是在向西方學習,但是我們比較重視本土實證資料的檢驗,社會各界非常支持實證方面的檢驗。大體上從我這一代開始,如,臺北大學周愫嫻、侯崇文教授和中正大學楊士隆教授,都非常重視實證的研究和檢驗。理論能不能站得住腳,我們需要去找資料來證明。您剛才講的文化沖突,就是次級文化理論站得住站不住的問題,我們也去找資料,幫派組織犯罪是什么性質的,我們去作實地研究,訪談了很多的幫派分子;也訪問很多的刑事警察,他們一天到晚都跟那些幫派分子打交道;我們也到監獄里面去訪談幫派成員,搞清楚幫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情況。這個階段的特色就是實證資料的搜集。這次來北京之前兩個禮拜,臺灣地區的科技部門給了我們一個巨量資料研究,我們組織了六七個老師一起作這個研究,主要是研究臺灣的常習犯,就是那種犯了兩三次罪,不斷犯罪的人,也就是大陸常說的慣犯,還有跨境犯罪。有關部門已經搜集很多資料,現在這些資料經過去識別化后讓我們作研究。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比較幸運,重視實證,也有許多資料可研究。犯罪學是一種實證科學,我們比較重視統計分析,統計模型的建構。可以這么講,無論哪一種犯罪我們認為都可以作實證研究。我個人在臺灣地區每五年作一次犯罪被害調查,全臺灣地區的犯罪被害調查,作了20年,我們積累了大概有6萬份的資料。這個寶貴的資料我們還在繼續作,有一群研究人員正在整理。
這些資料會顯現出什么現象?我們會寫出研究報告,每次都是中文的。我們現在正在找人,規劃要把20年來的犯罪被害現象的變化作成一系列的研究和討論,作一個系列性研究。因此,我們這代人的特色就是重視實證科學。
問:您談到的實證科學最需要的就是數據分析。對于數據分析,您剛才講,學者作這樣的研究非常受支持,在實證研究中,除了我們實地調查以外,還需要大量的官方統計數據來支撐我們的實證科學。在犯罪數據的問題上,官方數據有沒有保密等級、以及數據使用范圍的規定,比如說哪一些資料可以提供給學者,哪一些資料不給,只能現場閱讀的,或者是絕密的,即是說有沒有犯罪資料的等級劃分,或者犯罪學學者在與官方溝通上有哪些經驗和好的做法?
許:在臺灣地區,只要不牽涉個人隱私的資料,有關單位都可以拿出來,可提供資料給學者研究,沒有限制。打個比方說,個人的出生年月日、婚姻狀況、收入、住址等個人信息,在去掉個人辨識的資料后就能夠給你作研究。當然,你要去申請,符合《個人資料保護法》的規定,批準了,可以給你。在臺灣地區,你的申請要符合《個人資料保護法》,是學術用途、公共利益的用途。目前臺灣地區很重視研究倫理問題,你要個案來作訪談,都要簽同意書,到監獄里面你要作訪談,要讓他簽同意書,他同意了你才可以。到學校里面去調查未成年學生,學生要拿回去給家長簽同意,才可以。臺灣地區立法和做法都很注意保護受研究的對象,研究只要是在《個人資料保護法》的規范之內,基于學術、公共利益的用途,有關部門都可以與你合作協助,把資料提供給你作研究。
您提到咱們作實證研究,比如說把后續的社會鍵理論,拿過來作一些驗證,作一些臺灣資料的考證,充分地證實這些犯罪學理論的同時,我們會不會還有自己更必要的思辨出現,或者我們就是在不斷地證明他們的一些理論,我覺得是可以的。
像今天早上劉建宏老師在談亞洲犯罪學典范,明天澳洲來的學者會談南方犯罪學的典范,要離開美國傳統的犯罪學內容。我覺得這個典范的產生基本上還是要有實證資料,典范的產生可以是出自像牛頓式的頓悟,但是我們都不是那么聰明的人,我們只能夠漸悟,漸漸地領悟,即使漸漸領悟也是要有實證資料的搜集。例如,臺灣有一種現象,就是殺人犯罪中殺人者與被殺者之間百分之九十幾都是有關系的,而且是親密關系,比如家庭暴力或者親密伴侶沖突產生的殺人犯罪。一般來講,殺人犯罪是重罪,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人,經常是有糾葛的一段時間。這個現象跟美國的情況就不太一樣了,美國的殺人犯罪很多都是無緣無故搶劫而殺人,所占的比例非常高。這是不太一樣的現象,要把它發展成理論,首先還是要有實證的發現,就是說發覺本土這些現象跟西方犯罪學理論所講的內涵是不一致的,這個不一致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要繼續去追,還是要有實證資料作支撐。
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點,西方的犯罪學已經發展了兩百年的歷史,他們已經有很豐富的資料支撐和很豐富的理論,不適宜一概把它們丟掉,否則是很可惜的。適當地應用他們的理論,對這個社會幫助是非常大的,對社會的犯罪預防幫助是非常大的。
我可以講一個好的例子,我在臺灣地區的中央警察大學教犯罪學,很多的高級警官很努力在我們這邊攻讀博士。因為我一直教他們犯罪學,就研究到這種所謂的烙碼的問題,就是臺灣地區的汽車失竊很嚴重,他們就在想怎么辦。他們看到這類文獻很多,外面有烙碼的研究成果和好的解決辦法,他們覺得很有用,就學習烙碼策略。學了烙碼策略以后,首先由警察人員自己在機車上實施,結果失竊下降。因為機車上面的主要零件上面打上標識碼,總共可以有15個地方打上烙碼,小偷偷了以后沒辦法賣掉,所以價值就下降了,竊盜也就下降了。因此,他們就提交了一個計劃,向行政院提出所有的新汽車出廠后,都要打上這個標識碼,這樣如果失竊可以查汽車的身份和歸屬,失竊的汽車在銷贓市場的價值就下降。汽車失竊下降,帶來良好的連鎖反應,汽車保險的費率也下降了;小孩子偷車賣錢買毒品也下降了,用偷來的車去強盜、去搶奪的犯罪也下降了。
我有一篇文章專門討論這種犯罪類型之間的互動,其實可以發現犯罪行為有一種動力學的問題。我把它寫到我的那本《人本犯罪學》的書里面,這是可以證實的。我有一些學生的論文,也在討論這些東西。如果推測由于某個政策帶來的其他犯罪現象的下降,可以使用共變量分析、時間序列分析去加以驗證,因此也是一種實證。現在,我很關注的是臺灣的毒品問題,中正大學的楊士隆教授也在關心毒品問題,我還沒有理出一個比較好的研究思路出來。
問:在國際犯罪學界,結構功能主義,文化沖突論,壓力理論,標簽理論等,有各種各樣的學術流派和理論,那么,在臺灣地區,有犯罪學流派嗎?有的話,情況如何?主要犯罪學流派及其代表人物有哪些?比如說許老師您是社會控制理論的代表人物。
許:我們也有學術流派。學界流派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我覺得它的好處是比較多的,多于壞處。好處是說有不同的聲音和研究視角,大家一起來討論。這個世界是大家的,這個犯罪是世界上都有的,當然大家都可以研究,都可以提出好的可以用來預防犯罪的理論,好的可以打擊犯罪的理論,好的可以應用的理論,看誰有辦法來幫助這個社會,提供很好地預防犯罪的理論。
主要犯罪學流派及其代表人物的話,我是社會控制理論。在我以前,蔡德輝老師比較喜歡講標簽理論,這個也是好的。要求警察、法院有比較嚴謹的程序,不要歧視性地對待犯罪嫌疑人,這方面他是有很大的貢獻的。我們的侯崇文校長比較重視互動理論,他介紹和研究社會學的這個互動學派是有貢獻的,因為犯罪有時候是一種社會建構。怎么樣的社會建構?吸食毒品,事實上可以變成一個犯罪人,但是也可以變成一個病人,就看你怎么樣來建構。他如果是病人,你就要給他醫療;他如果是犯罪人,你就要給他懲罰。臺灣現在是采取一種病人和犯罪人并存態度,歐洲是把吸毒人看作病人,亞洲主要是看作犯罪的人,像新加坡、日本都把他們看作犯罪人,在這方面的研究中侯崇文校長是有貢獻的。
問:您說臺灣地區犯罪學研究活動中,當局持積極接納的態度,當局和學者之間的關系怎樣?您怎么看犯罪學學者對現實的批判性研究?
許:是的,批評、批判性的研究沒有錯,大部分學者是有批判性的。當局對待批判性的研究應該是什么態度?當局應該開明、開放和支持批評、批判,批判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之一。
臺灣大學李茂生教授的批判研究,我覺得就很好,能讓你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你沒有想到的地方,你沒看到他看到了。人家為什么會批判呢?因為你做得不夠,或做得不夠好,說明人家也愛這個社會,批評沒有問題。另外,當局也需要各種不同的學者來幫忙,讓他的這種政策比較符合老百姓的需求,比較符合社會的具體狀況,政策也會比較有效。
我看臺灣地區有些地方的反映還是蠻快的,我看到許福生教授報紙上一篇文章里說,他寫在報紙上的東西,當地警務負責人看了馬上就給他打電話,說你那個東西寫得很好,對我們有很好的參考價值。反應很快,當局都有專門的人在看這個東西,處理相關問題。
今天早上上海政法學院嚴勵教授不是在講群眾、大眾嗎?政府就是要重視大眾的意見,政府反映老百姓的真實需求。但是,也不能走得過頭,否則就成了所謂的民粹,不好走到民粹這樣的地步。
問:在犯罪學研究領域大體上有思辨和實證兩大研究類型,大陸學者這邊已經認識到實證對犯罪學研究的重要性,但是真正全面地進入實證研究還很不夠,大家在努力,學者們似乎更愿意作思辨的犯罪學研究,您作為臺灣資深的犯罪學家,您認為,思辨和實證就犯罪學研究而言,哪一個對社會防控犯罪作用更大呢?
許:我覺得兩個都會起作用,我們需要思辨的人,我們也需要實證的人。
我舉一個我個人經歷過的例子,比方講有組織犯罪,也就是大陸常說的黑社會性質的有組織犯罪。可是“組織犯罪”這四個字,“組織”和“犯罪”有時候有點矛盾,犯罪會不會組織?你看那些犯罪者大部分都是受教育程度不高、識字不多,怎么有辦法像一般的公司、一般的學校那樣有組織化?這個犯罪會不會被組織化起來?就要去做實證研究了。一位經濟學家研究組織犯罪,他去紐約市里面搜集不同的組織犯罪,像非法賽馬、非法賭博的幫派或者是組織犯罪的資料,發覺所謂的“組織犯罪”很難組織化,都是小規模化,有點像7-ELEVEN這樣子的東西,就是街頭一個小小的據點,有一點像經濟學上所講的卡特爾(Cartel)概念一樣。所以,他想說,組織犯罪這個名詞是互相矛盾的,應該把它叫作無組織犯罪。他寫了一本書,叫作《無組織犯罪》(Disorganized Crime)。
您問實證、思辨概念是不是要相輔相成,一定要有兩個相輔相成的,兩者都是很重要的。但是問題在于,實證研究比較辛苦,要出去到外面找資料,找到資料以后,花很大的工夫整理分析,最終可能只產生了一個表格,或者是一個機構的東西,可是已經花掉你三個月、五個月或更長的時間。可是,思辨,研究者就可以坐在一個地方想來想去,辨過來辨過去,或作那些思辨的討論。因此,人們都是比較容易走思辨的道路的,愿意坐在研究室里面、冷氣房里面吹冷氣,不愿意炎炎夏天,穿著布鞋,戴著帽子,披著斗笠,到外面去搜集田野資料,對不對?
我認為,一個好的學者應該要兩者兼備。我討論過,美國的赫胥教授是兩者兼備,MichaelHindelang也是兩者兼備,John Braithwaite也是兩者兼備,他們都是好的學者。我個人則稍微傾向實證,思辨比較困難。
問:從某種意義上講,通過實證得出的結論比通過思辨想出的結論更接近于客觀性和科學性。我在日本讀博士期間也作了大量犯罪學的實證研究,跑監獄、到警察署、去犯罪者的出生地調查等,很艱苦。回來后繼續從事犯罪學的實證研究,似乎更加艱難,到公安局、到監獄做點調研,弄點兒數據確實有很多的障礙,數據是否真實,以及科學分析數據的方法也很重要。深感實證研究是一件相當艱難的工作。
許:對,實證研究結論更有科學性,更有信服性,更容易讓受眾信服,而且由此推出來的政策比較容易貼近事實。我是覺得大陸如果能夠比較充分認識到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價值,實際上是幫助這個社會預防更多的犯罪發生,給研究人員提供更多的幫助,能夠用開放一點的胸襟來對待這些實證事實與研究,就能夠得出更好的刑事政策。
剛剛講過,我曉得大家都關心刑事政策。比方講,中國是不是死刑數量最多的國家呢?猛一看好像是,可是一除上人口基數,就變得很小了。另外,死刑在大陸已經下降了很多,早上有一個學者講了,已經下降了,伊朗也是一樣在下降。在大陸,犯罪率是在上升還是下降?恐怕不是很清楚,可是我看過一些統計數字,把看上去比較大的犯罪數量除以人口基數以后,犯罪率是很低的,大陸事實上是一個低犯罪率的社會。不用害怕說犯罪的發生、犯罪的數據是一個什么樣的數字,公布了這個數字只有讓世人更為了解大陸,讓這方面的研究更為順利。
問:我在日本留學,日本屬大陸法系,將犯罪學放在刑法學里研究,中國大陸也基本差不多,是刑法下一個較弱的學科。記得留學回來到各大學找工作面試,人事處的人問我,你是什么專業呀?聽到我是研究犯罪學時說,刑法學中的一章,或放在前沿中講一講,占很少的課時,所以,大學不大愿意要我們這些搞犯罪學的人。像您這樣的犯罪學者大多是從英美法系留學回來,在美國作為英美法系領頭羊,他們把犯罪學放在社會學里,而社會學是強調調研的,強調作大量的實證研究。
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在犯罪學研究上是兩個不同的思路。一個是把犯罪學作為刑法學的開場白,講明什么是犯罪就可以了。另一個是要把犯罪現象放到個體生理、心理和社會環境的系統中去尋找犯罪變化的規律。兩者相比似乎大陸法系的國家會忽視或低看犯罪學價值和存在,大陸在制定和修改法律的時候,很少會去聽取犯罪學者的意見,犯罪學者的地位較低,也很難提高。許教授一生都在致力于犯罪學研究,請您談一談歷史上犯罪學的學科定位,與刑法等學科的關系,犯罪學的教學與學生就業。
另外,法國犯罪學家迪爾凱姆認為犯罪是一種人的個性的表現,他認為人是有個性,當然也會有超出社會規范的一些個性出現,這就是犯罪,那么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們把犯罪全部消滅掉了,人類可能就沒有了個性,也就沒有了創造性。對未來的人類社會能否消滅犯罪?您有何看法。
許:人能自己控制自己最好,這是自我控制理論所強調的。人能夠自己約束自己,就是說,犯罪機會產生的時候我能夠不動心,這就是自我控制,不需借助于外在的力量。但是,我們都知道,人雖是一個高等動物,人畢竟是人,人都是有欲望、有需求的,有時也是脆弱的,100%的實現自我控制還是很難的,所以需要給人一種欲望發揮的空間,文學、藝術甚至于娛樂就有必要。你說能夠消滅犯罪這樣的想法,臺灣地區曾經有一陣子也有這樣的想法。美國講對抗犯罪、對抗毒品的戰爭,這個也是不對的,現在都不這么提了。就是說我們過去的實踐已經證明了犯罪是沒辦法消滅的,犯罪只能夠管理,只能夠治理,可能治理得多或治理得少,但是沒辦法消滅。所以,犯罪學是應該一直要存在的,因為有不同形式的犯罪會產生。我們以前有網絡犯罪嗎?沒有。以前你有沒有聽說過跨境犯罪?現在臺灣地區跟大陸海峽兩岸合作打擊電信詐騙,到馬來西亞、肯尼亞,去把那些詐騙犯帶回來。
作為一個犯罪學者應該在整個社會上有自己的地位和貢獻,就是說對于當前的一些犯罪,要總結出犯罪性質、特性,提出如何來治理,如何來預防這些犯罪,是犯罪學家不可回避的貢獻和責任。犯罪學一直要存在,一直都要是一個顯學,犯罪的性質、治理犯罪的對策一提出來,就要立法,所以它應該和刑法結合在一起,犯罪學是法律的前沿才對。然后,這個法律執行得好不好,有沒有什么問題,要經過討論,要經過研究,這也是犯罪學家的責任。犯罪學家應該在這個社會里一直都要有作為、有貢獻的,一直都有他角色扮演的地方。犯罪學應該像經濟學一樣,經濟是幫助我們賺錢的,犯罪學是幫我們減少社會風險,兩者應該是并駕齊驅的。可是,人們現在重視賺錢,不重視犯罪的治療、治理。但是如果犯罪太多了,就影響經濟了,所以兩者應該是要并行的。
您說得很好,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們把犯罪全部消滅掉了,人類可能就沒有創造性了。所以,犯罪這個東西從這一點上來講,它又有合理存在的這樣一個必然。
我想起來,大陸有的學校成立了專門的犯罪學系,犯罪學學院,人數還不少。這樣有專門的犯罪學學院和系來承擔這樣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是比較恰當的。
犯罪學和刑法學之間的這種關系,法律制定得準確與否和犯罪學家對犯罪現象研究的程度有關,反過來,法律制定得準確不準確、好與壞,又要經過后面的犯罪現象來檢驗。
大陸受大陸法系影響很大,不過德國很精準,他們犯罪學的研究也是很進步的,犯罪學系畢業的學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工作,像去監所、當警察。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很多警察、律師、法官都來我們犯罪學研究所讀書,也有公務員來讀犯罪學,還有很多其他領域的人來讀。社會上還是有很多人對犯罪現象有興趣,也有好奇。
問:許老師,我們想再問您最后一個問題,從歷史角度來講,臺灣地區的犯罪學研究和上世紀30年代民國政府時期的犯罪學,有沒有歷史延續性?是直接延續還是另起爐灶?大陸1949年以后幾乎沒有人研究犯罪學,直到改革開放以后犯罪學才興起。臺灣地區從什么時候開始搞犯罪學研究的?犯罪學研究未來將會朝什么方向發展呢?
許:20世紀60年代,我讀書的時候好像沒有什么犯罪學,我在警官學校上學當學生的時候,有犯罪學的課程,但沒有什么書,內涵也很模糊。
現在犯罪學比較重視科學方法的運用,以前雖然也試了,但是真正有這樣的研究好像不多。上世紀初期,人們在社會學里作犯罪學,嚴景耀先生在30年代的時候在北京監獄作過實證研究。也有一些教科書,我記得還有一些翻譯的書籍,可是事實上好像沒有造成什么影響。真正的犯罪學研究應該是從周震歐、蔡德輝老師等開始的,差不多我們是一代人,年齡也是跟我差不多,比我大幾歲而已。也就是說從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才出現一大批搞犯罪學研究的人,以后如雨后春筍的樣子迅速多起來。
各個地方的犯罪學都有不同的功用,在臺灣地區,犯罪學的這種研究大家集中在少年犯罪的問題,應用在這種犯罪的預防上。美國的犯罪學比較偏重在監獄里,監獄的矯治,現在應用犯罪學理論跟監獄矯治做結合。日本可能又是不太一樣。所以,我覺得犯罪學是一個大整體,可是每個地方會有不同的發展樣貌產生。但是,你要說叫我講的話,我只能夠講實證這條路是不會斷的,還會繼續走,而且越走越寬,越來越容易。
像臺灣大學李茂生教授就是比較善于思辨的,他很少作實證,他的訓練上就是這樣子的。我是被訓練來做實證,周愫嫻、侯崇文也是被訓練來作這個實證的。所以我們都會受到學習背景的影響。貢獻有限,但是有小的推進。
問:謝謝尊敬的許春金會長,對您的訪談給了我們很多啟發,有回味無窮之感。您早年留學美國,拜師于名門,回臺灣后堅持辛苦的實證研究,成為臺灣地區社會控制理論和恢復性司法的代表性人物。您啟發了我們,犯罪是世界各國都存在的問題,不管是美國犯罪學家、還是德國犯罪學家經過百年研究積累產出的犯罪學理論,不是某個國度的理論,而是國際犯罪學研究的共同財富,不去運用或另起爐灶太可惜,我們應該盡可能運用這些理論巨人的犯罪學理論分析本地區的犯罪問題,并在這些研究分析過程中豐富犯罪學理論,在巨人的肩膀上得出哪怕一點點的理論創新。您還告訴我們幾百年犯罪學研究的實踐提醒我們,犯罪重在控制和治理。我們犯罪學研究者不會失業。另外,實證研究除了研究人員深入實地調研訪談外,還需要與各級政府合作,犯罪學離不開官方龐大的、定期的統計數據,犯罪學也可以努力為政府治理犯罪提出好的方案。還有很多很多的啟發……真的很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采訪!最后我們一起照個相吧。
(責任編輯:張 超 校對:鄭 璐)
2017-01-07
D917
A
1008-2433(2017)04-0005-12
主持人簡介:張 荊(1957—),男,北京人,北京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法律系教授、主任,北京改革和發展研究會副會長、亞洲犯罪學會常委、中國犯罪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兒發中心)專家委員,日本一橋大學法學博士。翟英范(1955— ),男,河南滎陽人,河南警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