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顏文源最后一次到黑刺林撿拾枯枝的時候,還帶著喜悅的神色。第二天,我們在村口的大石墩旁一直等到星星都落完了,他還沒有出來。我們不住咒罵著,怏怏不樂去了學校。幾日過后才知道,那天,他并沒有到村口和我們會合,而是繞了個彎,回老家去了。
1992年的冬天似乎比現在冷許多。下幾場雪,之后的好些日子里太陽總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不肯大大方方出來。但我們從來沒有怕過凍。幾顆尚未成熟的心靈,在寒冷的冬天里,總因那些令人振奮的事件而變得格外火熱。
村子叫堡子村,四周白楊林立。老人們說,村子原本不叫堡子村,而叫火焰村。哪年哪月土匪打家劫舍,于是大家就搬到山底的一條小河附近,并用紅土夯起一座城堡,一晃就是好幾輩人。堡子早已破敗不堪,可四周的楊樹一年比一年強壯。我們并不關心這些,但火焰山的確存在,因為上學必須要經過那里。
學校距離村子很遠,翻過火焰山口,還要走好長一段路。老師說,我們還算近,所以不考慮住宿問題,而且還要我們上早操。
宿舍其實是一間小教室,里面是一張巨大的木板床和擺放整齊的一排煤油爐,還有許多黑乎乎的木箱子。晚上九點就熄燈了,巡夜的老師常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幾次教訓后,一熄燈誰都不敢說話。
羨慕住宿生,當然是他們做飯的那一刻。煤油爐子一點著,淡藍色的火焰就雀躍歡呼起來了。燒水、和面、切洋芋,各干其事,互不說話。最讓人流口水的就是熗油。他們先把勺子放到煤油爐上烤紅,然后把切好的豬肉放到勺子里,等油煉好,最后才熗到鍋里,響聲十分清脆,連樹上午休的麻雀都能驚醒。有時候,我們中午不回家,蹲在宿舍門口,巴望著能混一口,可他們從不搭理別人,只顧自己狼吞虎咽。我們一邊從書包里拿出干透的饃饃,一邊詛咒,狗日的,獨食吃慣了。
學校對面是一條小河,四周有高大粗壯的白楊樹,一到冬天,河面就凍得死死的。要等到中午,才有很淺的一層浮水。上午最后一節課住宿生都要跑出去,用碟子刮舀浮水,舀不到浮水就意味著做不成飯。我們要在教室等好久,他們才會來。這段時間老師最仁慈,他在黑板上抄幾道題,轉身就走了。有時候我們也會使壞,故意擦掉些,下午自習課上看著他們挨板子,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星星還在天幕里眨眼的時候,我們就動身了。齊順林是我們的首領,他不來,誰也不敢走,大家只好在村口的那個大石墩旁等。寒冬臘月天亮得遲,翻過火焰山口,星星還在閃爍。遠遠的,看著夜色下鬼城一般的學校,誰也不敢提前進去。
走,到河面上撒泡尿,讓那些狗慫們喝。齊順林發話了,于是我們趁著月色一口氣跑到小河邊,當啷啷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悅耳。
這天早上最后一節課我們也偷偷跑出去,在小河邊看他們刮舀尿。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情景,尿在河面上的尿早被幾頭牛犢舔得干干凈凈的。
周紅梅是村里唯一讀書的女娃娃,個頭小,頭發短,皮膚黑,眼睛大,經常穿一件棗紅色棉衣。周紅梅真不漂亮,偏偏學習好。老師的提問只有她能答上,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坐在周紅梅身后的是張德生,肥肥胖胖的,渾身充滿力量,大家都不敢和他正面發生沖突。
張德生!賈老師偏偏喜歡叫他到黑板上背寫單詞。他慢慢騰騰走上去,單詞一個都寫不出來,卻能把粉筆糟蹋了好幾根。賈老師飛起一腳,把他踢翻在講臺上。我沒忍住先笑出聲來,接著全部都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挨過賈老師的飛腳,全班也都笑過。
下課之后,張德生走到我跟前,二話沒說,巴掌就放在我的臉上。
齊順林站出來對張德生說,你有本事再打一下?
張德生揮了一下手,他的死黨們立刻把我和齊順林圍在圈子里。那天,我的腿子上掉了一塊皮。班主任從來不會知道這些,雙方也不會去告狀,那樣會讓其他人說成是女娃娃。加之張德生鬧事,其他同學更不敢去說了。
放學之后,我們都不說話,默默走著。快到火焰山口的時候,齊順林突然問安紅,安紅,你是不是堡子村的?
安紅小聲說,是的。
齊順林接著又說,今天你咋不出手?我看你不像堡子村的。
安紅不說話,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碎石子。
我知道安紅膽子特小,他見張德生雙腿就發抖。齊順林對安紅不依不饒,一直盤問著。
哎喲!我故意叫了一聲,接著蹲下身子。
咋啦?齊順林轉過頭問。
腿子疼。我說。
褲子脫下來,我看。齊順林的口氣像個大人,連流眼淚的安紅都惹笑了。
周紅梅紅著臉,說,別脫,拉起褲子就好了。
我的腿子上掉了一塊皮,掉皮的地方血絲絲的。
周紅梅問我,疼嗎?從腿子上刮點皮屑,壓在上面就不疼了。
真的嗎?你咋知道的這么多。齊順林一邊問周紅梅,一邊從書包里取削鉛筆的小刀。
周紅梅說,家里人割破皮了就這么做的。
刮我的吧?安紅擦掉眼淚,走到齊順林跟前。
不用你的。齊順林瞪了一眼安紅,然后蹲下身,拉起自己的褲管,用小刀刮了起來。安紅委屈地站在旁邊,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翻過火焰山口,遠遠地看見了村子。村子在夕陽里顯得十分安穩,一股股幽藍色的炊煙在上空彌漫著,和天邊緋紅的云朵攪在一起,慢慢又變成了鉛灰色。樹木整齊地站在村子四周,看不見巷道,也看不見出出進進的牛羊,只有那條小河彎彎曲曲伸向遠方,像是被風吹皺了的白絲巾。我從來沒有發現我們的村子有這么美麗。
回到家之后,我偷偷爬到炕上,認真寫字。我怕家里人發現,晚上連褲子都沒敢脫。第二天早早爬起來,就去學校了。
安紅每天起得很早,他在村口石墩旁等著我們。可齊順林對安紅的成見一直沒有消除,他不發話,我和周紅梅不敢過于親近他。安紅跟在我們后面,一直到學期的末尾,一直到另一件事發生。
上地理課的是一位年過五旬的老頭兒,他不大愛管我們,一進課堂就滔滔不絕只顧自己講,講完之后就坐在上面,因而他的課堂總是亂哄哄的。這天破了天荒,他一進來就先布置了幾個問題,然后背起手,在教室里轉來轉去。上課不到十分鐘開始提問了,問了十幾個人,誰都回答不上來。其實,這段時間大家都在私下里玩,很少有人去思考問題。當然誰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也只能靠周紅梅了。周紅梅果然很利索地回答出來了,老頭兒十分欣賞地夸贊了一番周紅梅。周紅梅回答完之后,剛要坐下,她身后的張德生卻用腳勾了下凳子,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只聽見“啪”的一聲,周紅梅倒在地上,接著全班發出哄堂大笑。
那天放學后,我們四人悶悶不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要翻過火焰山口,齊順林突然對周紅梅說,你前面走吧,我們商量個事兒。
周紅梅眨著眼睛說,還避著我?
齊順林說,是男生的事兒。
周紅梅哦了一聲,就在前面走了。
等周紅梅不見了影子,齊順林才說,明天我約了那個狗慫,你們敢嗎?
張德生?你約他了?我驚訝地問。
齊順林說,嗯。我要讓那個狗慫知道,堡子村的娃娃不是好惹的。齊順林說完之后,又問安紅,你敢嗎?
安紅定了定神,咬了咬牙,說,敢。
我們沒有和張德生發生過矛盾,上次為了我,這次又為了周紅梅。齊順林是我們的老大,理所當然要為我們出人頭地。可圍在他身邊的有十幾個人呀,我們只四個。周紅梅是女娃娃,不頂事,何況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想著想著我就害怕起來,不知道明天如何收場。
父親對我從來就是嚴厲的,他使勁用腳踢醒了我。外面還黑乎乎的,我翻了下身,繼續趴在被窩里。
狗慫東西,一天盡不學好,做夢都玩呢。父親嘀咕了幾句,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我夢見齊順林被張德生打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安紅也被打得滿臉流血,我大聲向張德生求饒,結果被父親踢醒了。
那天中午,我們都沒有回家。
齊順林和張德生約的地方在距離學校很遠的一個坡地里。我和安紅跟在齊順林后面,張德生和他的十幾個死黨氣勢洶洶,十分威武,一直跟在我們后面。我回頭看了下,腿子都軟了。
冬天的坡地并不是硬梆梆的,踩上去反而有些松軟。到地方了,我們站成兩排。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齊順林儼然是個大哥的派頭,他雙手插在腰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狗慫,你以為堡子村的娃娃是泥捏的嗎?
張德生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你說誰是狗慫?惹你怎么啦?張德生用手指著我們,那樣子比班主任兇多了。晃倒周紅梅你有啥不服氣?我還在她的凳子上放過圖釘呢,你不服?今兒個整不死你們,我就是狗慫。
誰都還沒有動手,當大家僵持著的時候,安紅卻慢慢解開書包,然后利索地取出一把刀,那是一把殺豬的長刀。他拿著刀,左右晃了晃,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下。我突然兩眼發黑,暈了過去。等清醒過來時,張德生他們早跑得不見了影子。
安紅,安紅。我大聲喊著。
安紅和齊順林坐在鼴鼠打出來的土堆上,嘿嘿笑著。
不疼嗎?你膽子可真大。我拉著他的胳膊說。
沒事兒,只是劃破了棉衣,我在里面墊了很厚的紙板子,你看。安紅指著丟在地上的紙板子,又說,我昨晚在草房里換了舊棉衣試了幾次,有把握。
看著丟在地上的紙板子,我開始佩服安紅。
齊順林站起來,在安紅的肩膀上搗了一拳,說,安紅,你娃果然是咬狼的狗。
安紅笑著說,還不是為了不讓你們開除我嘛。
齊順林也笑了笑說,啥時候開除你了嘛。
安紅的英雄氣概在瞬間消失了,他又變得委屈起來,說,你們在前面,我跟在后頭,翻火焰山口的時候,心里害怕得很。
以后誰也不能丟下誰,堡子村的娃就是一股繩。齊順林說完就伸出胳膊,我們三人緊緊抱在一起。
事情過去一周多,我的心里時常想著那天的情景。而張德生對這件事情全然像沒有發生一樣。其實我也特佩服他的定力,但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醞釀著更令人驚心的陰謀呢?
這天課外活動,齊順林把我和安紅拉出去,啥都沒說,給我和安紅每人一顆糖,是我沒見過的那種,淡黃色的紙皮上寫著高粱飴三個字。
齊順林說,還有一個,留給周紅梅。
哪兒來的?我和安紅不約而同地問。
那個狗慫給的,他說讓我們千萬不要把那件事情傳出去,那件事情如果讓其他班知道了他會羞死的。
張德生在班上徹底失去威信是秋季開學的前半學期,卻與我們無關,對于那件事情我們的確是做到了守口如瓶。
開學第一天,打掃衛生已經成習慣了,誰都不會有意見。打掃干凈教室,然后是區域衛生,搞完之后,就可以回家,住宿生還需要把宿舍收拾整齊。班主任宿舍擱置了一個假期,到處落滿了灰塵。平常很少去班主任的宿舍,除非是交作業,就算去了,也是不敢抬頭亂看。我們和張德生被班主任叫去收拾宿舍,大家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點不情愿,可誰也不敢說啥。可惡的是張德生在我們剛掃好的地上撒了一泡尿。班主任在操場里閑轉,當然不會知道。三天過后,張德生就出名了,并不是因為在班主任的宿舍撒了尿,而是在廁所抽煙,讓其他班的學生偷偷告到班主任那兒了。
那天中午放學,班主任讓張德生站在全校學生面前。我再一次佩服張德生,他竟然沒流一滴眼淚,也沒有吐半個不字,當著全校學生的面,把半盒煙嚼碎,咽到肚子里去了。全校學生都看著,校長還訓了話。那次給我的教訓比課堂上講的所有行為教育都要深刻。
張德生雖然犯了錯,但他在班級里的位置依然是別人無法替代的。我們隔三岔五有糖吃,對于他的行為并不在意。
這天,班主任來到教室,安排秋季運動會的事情。他說,長跑就讓給走讀生,百米讓個頭小的跑,跳高讓個頭大的去完成,拔河嘛,我們班好像從來沒得過獎。
張德生站起來,對班主任說,老師,力量可以鍛煉出來嗎?
能,當然能。班主任笑著說。
那我們班一定能得第一。張德生說完就坐了下來。
有把握?大家有沒有信心?班主任依然笑著。
有信心。全班同學回答。
運動會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這段時間學校沒有統一組織上早操,各班在操場劃好地點,要么練習隊形,要么訓練跑賽。
這天下午放學之前,張德生站到講臺上對大家說,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們要訓練力量,大家要早早來,到操場邊集合。
第二天,上操鈴聲還未響,我們就來到操場。張德生手里提著一條很粗的大麻繩,說,看清楚了,我們的競爭對象就是它。
啊?大家都很吃驚。
只要把它拉動了,那其他班級還用說嗎?張德生指著操場旁邊那棵粗大的白楊樹,認真地說。
不會是真的吧?大家都起哄。
樹不動,我們怎么和它拔呢?有人問張德生。
張德生說,你拔它,它不就動了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
張德生把大麻繩的一頭拴在白楊樹上,然后讓我們拉著繩的另一端,他站在旁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先穩住,穩住,預備——一二——加油,一二——加油。他雙手像推舟一樣,指揮著。
聲勢浩大的加油聲頃刻間把全校師生都引了過來。班主任見我們和白楊樹拔河,緊皺眉頭,幾欲批評,然而又在瞬間哈哈大笑。我們的力量都用完了,可白楊樹還是沒有動,甚至連枝條都沒擺一下。訓練了好些日子,后來班主任說我們的力量足以拔倒其他班級了,他讓張德生把麻繩帶回家,再不許帶到學校來。當然了,真正的運動會拔河比賽中,我們班依然弱不禁風,敗得一塌糊涂。班主任沒有怪罪大家,學校也給我們班發了集體榮譽獎,張德生同學還得到班主任的夸贊,說為集體的榮譽獻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其實在這一點上,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然而對張德生同學的行為成見,卻又各自保留在內心深處。
轟轟烈烈的運動會很快就結束了,大家的心思也漸漸回歸到正常的秩序當中。
張德生的吸煙事件還沒有在大家心里完全遺忘,另一個消息像炸彈一樣在校園里炸開了。消息是初一五班傳出來的,說張德生在中午趁大家沒來的時候在五班教室偷東西,是讓提前到校的幾個當場抓住了,還說張德生給他們磕頭求饒。張德生在班上的威信一下子失去了,他的威嚴和跋扈也消失殆盡,整天坐在教室里,不說話,也不出去玩。大約過了兩周,他的父親來找班主任。之后,他再沒有來學校。聽他同村的說,張德生跟他父親去大溝山挖礦呢。我一直在想,他偷東西是不是和那些糖有關?如果真和那些糖有關的話,張德生的退學我們難辭其咎。
張德生退學之后,齊順林在無形之中替代了他,不同的是全班再也沒有分幫派。
冬天漸漸來了,樹葉被時間之手一片一片摘得精光。地面蒙著一層薄薄的霜,大地顯得格外干裂。陽坡處遺留下的麥粒剛剛出土,就被冬天封存起來。起風的時候,田野里的呼聲更加激烈,讓人心里發毛,樹干吱吱地叫著,像在悲泣,又像在瘋狂地舞蹈。我們翻過火焰山口,遠遠望見了村子,沒有了綠樹如蔭的點綴,村子顯得有點破敗。大人們成天不出門,巷道也變得冷冷清清。中午時分,大人們才陸陸續續出門,在陽光暖和的旮旯里聚成一團。星期天,我們也會擠到中間,聽他們說些有趣的事兒。說到有趣處,我們跟著大笑。說到半夜敲門的那些破事兒,我們覺得很無趣,于是就離開了旮旯,或去地里燒洋芋,或去河里滑冰。
冬日的天總是亮得很遲,走到學校的時候月亮還在頭頂。這段時間大家比任何時候都齊心,盡管如此,每當走到火焰山口,心里總是發毛,因為走到山口,就會想起老人們說的打家劫舍的土匪來。
期中考試結束不久,班里新轉來了一個同學,叫顏文源。張德生退學了,這個顏文源剛好填補了空缺。顏文源坐在周紅梅后面,不大說話,顯得很靦腆。下午放學,顏文源跟在我們后面,我們都覺得很奇怪。村子里的魁梧哥在我們前面的一個土疙瘩上蹴著,見我們過來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笑盈盈地說,放學了?
魁梧哥,你在這兒干啥呢?我問他。
這不是來接你們嗎?魁梧哥笑嘻嘻地說。
顏文源是你家親戚嗎?齊順林問他。
你猜猜?
肯定是。今天他剛來,你就出現在這兒,我說他怎么跟在我們后頭呢。
他是我家鐘玲的小舅舅。魁梧哥說,以后就一起上學,明早我就把他送到你們集合的地方,好嗎?
那有啥不好,他又不是小孩子。齊順林說。
原本我們想先考驗考驗他,看他隨不隨我們。可當我們依次出現在村口的那個大石墩旁時,魁梧哥早就帶顏文源等著我們了。魁梧哥手里拿著用胡麻草扎成的火把,掄一下,忽地火就著起來,不掄的時候青煙直冒,但不會滅。我們忘記了考驗顏文源的計劃,接過火把,快樂地向火焰山口奔去。
胡麻草在整個村子來說都是稀罕貨,哪有我們扎火把的。魁梧哥的胡麻草火把給我們帶來了歡樂,也帶來痛苦。用麥草扎火把,一來著得不亮,二來容易滅。可我們真找不到多余的胡麻草。我們把所有的怨氣都歸到魁梧哥身上,也想到拿顏文源出氣,而顏文源偏偏百依百順。這天放學路上,周紅梅囁嚅著說出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她說上周周末幫她二媽捆胡麻草呢。
齊順林的眼睛里突然閃現出誘人的亮光,他問周紅梅,放在哪兒呢?
在大場里,麥子垛垛旁邊。周紅梅說。
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吃罷中午飯,我們到提前約好的地方,假裝追麻雀。大場里碼著各種垛子,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她二媽的胡麻草。漚好的胡麻已經失去了淡黃的色彩,麻莖變成了銀灰色,迎著太陽看,那莖稈外表長滿了細小而黑色的斑點,用手輕輕敲打幾下,便飛出黑色灰塵。我們多少有點失望,但還是商量好了具體的行動方案。
星期一我們起來得很早,在石墩旁集合以后,便直奔大場。月光很輕柔,樹木、房屋、土墻,都像罩了一層薄紗。遠處的一片片土地好像睡著了似的,顯得寂靜而神秘。齊順林和周紅梅站在路邊放哨,我和顏文源、安紅去偷胡麻草。一切都很順利,當我們抱著兩捆胡麻草跑出距離村子很遠一段時,前后只用了二十分鐘。幾個人乘著月色坐在大路邊喘氣,絲毫感覺不到寒冷。那些偷來的胡麻草被我們用事前準備的線繩子扎成火把,照著去了學校。中午放學,看著山坡上被點過的一灘灘黑乎乎的衰草時,齊順林興奮地大聲喊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接連偷了好幾次,完整的胡麻草垛子已經深深陷進去一個大洞。我們把旁邊的麥草塞進洞里,然后拆散一捆胡麻草,將塞進去的麥草掩蓋起來,但還是被周紅梅二媽發現了。
這天早晨,我和顏文源、安紅剛進入大場,還沒走到胡麻草垛子前,就被她抓住了。齊順林和周紅梅在大路邊,他倆沒有跑。周紅梅二媽手里拿著很長的棍子,像趕牛一樣,把我們五個趕到學校。一路上周紅梅二媽不斷罵周紅梅,說她把賊往自家里引,吃里扒外,不是好東西。
提心吊膽整整等了一天,班主任并沒有叫我們去談話。其實周紅梅二媽把我們趕到學校后,就回家了,她沒有給班主任告狀,但她告訴了家里大人,制止了大家玩火的野心。當然我們也沒有逃過家里人的打罵,那以后周紅梅再不敢參與我們的任何行動了。
冬天越來越深,天也越來越黑,出于各種原因,周紅梅住在了她親戚家,走讀的只剩下我們四個。
我們感到日子越來越單調了。
村子一到臘月就顯得熱鬧起來,雖然聽不到鞭炮聲,也還聞不到年味的香甜,但那種氛圍已經悄悄彌漫開來。我們天天盼望著學校早點放假,那樣就可以到大場踢毽子,打螞蚱。日子像磨鐵一樣慢,大家都少了平日里的歡騰,多出了沉默寡言。
有人家要準備娶新媳婦,也有將女兒嫁到遠方的,收拾房屋,準備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所有這一切都免不了要將喂養一年的豬宰掉,這是我們最為盼望的。宰豬那天,大家都會找各種理由,拒絕去學校。因為那天不但能吃到肉,還有豬尿泡玩。屠家大多都是本地人,平日大家都很尊敬他,我們更是如此。豬宰好后,先要放到開水里燙,燙好后,大人們便開始拔毛,而我們也跟著拔,我們只拔鬃毛。拔好的鬃毛要捋齊整,然后用橡皮筋扎起來,等待遠方的貨郎來。貨郎一來,家人就用豬毛換花椒,而我們就用鬃毛換彩色的豆豆糖。
屠家在宰豬那天是最威武的。眾人把拔光毛洗干凈的豬吊在屋梁上時,他就把袖子挽得高高的,用大拇指刮刮刀刃,開始開膛。開膛破肚的瞬間,我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是怕,而是那股味道實在受不了。心肝腸肚取出后,就剩尿泡了。這時候屠家往往會刁難我們,讓我們給他點煙,或是叫大爺。總之,折騰夠了他才把尿泡割下來扔給我們。得到尿泡,我們就飛一般跑到大場去。先是倒掉尿,用腳使勁揉,然后找個竹筒吹圓尿泡,直到踢破方才甘心。
踢尿泡的快樂時光也就那么幾天,剩下的依然是無窮的單調和枯燥。
齊順林最近好像不大愿意當我們的老大了,放學后,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前面,不愿和我們同行。
我聽到周紅梅要隨她舅舅去縣城讀書的消息時,心里也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整整七年時間,大家朝夕相處并肩翻越火焰山口,她怎么說走就走呢!很顯然,齊順林早就聽到這個消息了。安紅和往昔一樣,還是柔柔弱弱的,他對周紅梅的即將離開沒有任何反應。顏文源和我們交往的時間不長,當然不會理解那份情感里深藏著的微妙的東西。
再過兩周就要放假了,周紅梅始終沒有堅持到底,在我們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離開了學校,跟她舅舅去了縣城。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咒罵過她的絕情。事實如此,至少她可以和我們道個別,那樣彼此心里或許就少了那份沒有必要的失落。
新的快樂的日子又開始了。安紅說,他爸爸在火爐上烤了肉,可好吃了。于是我們又開始籌劃烤肉的事情。放學回家要經過黑刺林,黑刺林里的酸刺很稠密,掉在地上的枯枝也很多。我們為了烤肉的偉大計劃,根本不怕扎,四人撿拾了很大一堆,然后用柳條捆起來,抬到很遠處一塊坡地里。
因為偷胡麻草的事情受到家人的打罵,大家都心有余悸。肉要偷,不過這次是偷自家的。一放學我就鉆到掛有肉的那間屋子里認真觀察。那間屋子沒有人住,但有炕。踩在凳子上,我依然夠不到掛在屋梁上的肉。我把一個舊的木箱搬到炕上,凳子放到木箱上恰好夠著。一切準備妥當之后,就趴在炕上寫作業。
大家如期而至。齊順林說,都到手了嗎?
到手了。我和安紅說。
顏文源,你呢?齊順林問。
也到手了。顏文源說。
當我們風風火火趕到存放枯枝的那塊坡地時,月亮還沒有落山。干透的酸刺著起來十分明亮,沒有松枝那樣的噼噼啪啪聲。大家把肉串到準備好的鐵絲上,撒上鹽和花椒,寂靜的夜空里肉在火焰上發出嗤嗤的聲音,一會兒工夫,香味就出來了。顧不了太多,燒焦的,沒有熟透的統統被我們吃到肚子里。
偷了幾天肉,家里人似乎發現點什么。母親說,掛在梁上的肉可能讓貓盯上了。她說著就把我辛辛苦苦搬來的木箱子挪到另一邊。我看著,可不敢說什么,只是心里叫苦。
齊順林和安紅的情況大致和我一樣,只有顏文源不說話,我們也不好問。
離放假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擔憂,因為怕考不好,既要受班主任的批評,又要遭家人的懲罰。但我們窮盡辦法,還是商量好要偷最后一次,算是學期末對自己的一次犒勞。
中午放學后我們沒有回家,在黑刺林里撿拾枯枝。
齊順林問顏文源,你能偷上嗎?
顏文源點了點頭說,沒問題。
母親搬走了木箱,炕上所有的雜物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看著高高掛在屋梁上的肉,我再也想不出辦法來。第二天在村口大石墩旁會合的時候,齊順林問我們,都弄到手了嗎?
沒問題。安紅說。我沒有開口。
齊順林搗了我一拳說,啞巴了?
想了好多辦法,還是沒成。我小聲說。
齊順林和安紅都沒說話,我們等著顏文源。
星星都快落完了,顏文源還是沒有來。
顏文源那天沒有來學校,就算肉沒偷成,也不至于不來學校呀。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到期末考試,他都沒有來。
這天,我剛走到巷道口,就看見母親拿著攪火棍站在門口。她見我走到門口,啥話沒說,就在我腿子上狠狠抽了幾下。不知道犯了啥錯,我顧不上想,飛一般向村口跑去。很晚了,我才偷偷回家。母親氣也消了,她在鍋里留了飯,我胡亂吃了幾口,悄悄睡在炕上。
夜深了,母親和父親還在說話。我輕輕拉開被子一角,認真聽著。
母親說,魁梧他媽也怪,都那把年紀了,說那干嘛。
娃娃們的事情最容易扯到大人身上。父親說。
偷點肉算啥呀,現在又不是舊社會,誰家都不缺那點肉,她干嘛說人家呢。母親又說。
唉,這些賊剁的盡不學好,成天想著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父親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冬天到處是草,萬一惹出啥禍就不得了了。又是偷胡麻草,又是偷肉,肉塊子掉下來砸死了怎么辦?
也是呀,魁梧媽說,她半晚上聽見那么大的響聲,都嚇壞了。幸好還沒砸著娃娃。母親說。
父親又說,那給娃娃不就成了嗎?親戚娃娃臉皮薄,傷的可是魁梧媳婦的面子呀。
誰知道她怎么說了,魁梧媳婦去娘家好幾天了,魁梧叫了幾次,都沒有回來,說是為點肉斷送了人家娃娃的前程。母親接著又說,那話有點嚴重了,她們婆媳倆矛盾深著呢,這下是讓人家抓住把柄了。
不就是鬧著要分家嗎?你說現在的媳婦也怪,分開有啥好呢?父親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這次怕是真要分家了。
我聽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那天早上顏文源沒有來的原因。我輕輕拉起掀開的被子角,于害怕中漸漸睡著了。
實際上顏文源那晚偷肉讓他姐夫的媽發現后羞愧難當,所以沒來村口會合,直接回老家了。對于這件事情,村里說啥的都有。最關鍵的是魁梧媳婦,她哭著到處給人說,給弟弟點肉都沒權利,還算這個家的人嗎?魁梧媽更是有口難說。魁梧媳婦一直沒有回來。魁梧在分家的事情上始終站在他爸媽這邊。第二年清明過后,魁梧和他媳婦離了婚。村里人的說法依然很多,但也就那么一陣子,過后再也無人提及。
春季開學的前幾天,我,齊順林,安紅我們三個專門跑到那塊坡地,那捆沒有用上排場的枯枝早被人背走了,只有一堆黑的灰燼留在那里。
春天來了,風依然那么粗擴。上學的只剩下我們三個,然而大家都似乎提不起精神來。被凍僵的田地開始醒了,踏在上面感覺很酥軟,大路兩旁的席箕草貪婪地享受著陽光的沐浴,一轉眼,它們就會抽出尖尖的頭來。過不了多久,田地里的豌豆也會扯蔓,開出鮮艷的花朵,結出誘人的豆角。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哪些事情等著我們。也不知道,還有哪些禍端等待著讓我們去挑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