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時間倏忽,與柯文(Paul A.Cohen)先生相識相交,轉眼近三十年了??挛南壬錾诿绹?,師從費正清和史華茲兩位教授,致力于中國思想史和中西關系史研究。
與大多數“七七”“七八”級同學一樣,我也是上大學后、已經二十幾歲才開始學英語的。不過,從上大學起一直到研究生,對英語興趣濃厚,相當多的時間,花在學英語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早已是不耐人聽的套話,但事情還真是這樣,雖然從零開始,但功夫花到了,自己的英語水平自然突飛猛進,到研究生畢業時,已能大本大本讀書了。來到近代史所工作后,所里英文中國近代史著作藏書之富令我吃驚。那時與現在不同,國家外匯緊張,甚至重點大學的圖書館,中國近代史專業的外文書也少得可憐,有限的外匯,要用在理工和“涉外”專業上;就是北京大學的中國近代史老師,當時也常常要到我所來讀、借一些外文書。許多書,我都是久聞其名而未能“一睹芳容”,現在就在身旁,如同蜜蜂突然發現一大片一大片花叢,可以自由地飛來飛去,拼命吸吮花蜜,一段時間,英文閱讀量甚至超過中文閱讀量。讀多了,不禁技癢,也嘗試翻譯。從20世紀80年代中到90年代初,一口氣竟翻譯出版了三部譯著,其中一本就是柯文先生1974年出版的成名作《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Wang Tao and Reform in Late Ching China),1994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由此,得與柯文先生相識。
現在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這個“modernity”學界知道的人還寥寥無幾,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查字典,是“現代性”,但并未解釋何為“現代性”。當時耳熟能詳的是“現代”“現代化”,何謂“現代性”?與“現代”“現代化”有何區別?不清楚曾想將書名譯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或“在傳統與現代化之間”,又總感可能不妥。為何作者不用“modern”或“modernization”,偏偏要用個大家都不知道的“modernity”?當非偶然,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廣查資料,向柯文先生請教,終于弄清了這個“modernity”。將譯稿交到出版社后,社方對書名也提出疑問,什么是“現代性”?建議改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一來大家都知道“現代”而不知道什么“現代性”;二來“傳統”與“現代”非常對仗,讀者印象深刻。但我知道“現代性”有自己的學術內涵,不能輕動,堅持譯為“現代性”。真沒想到,幾年后“現代性”就成學界最熱門的詞匯、術語之一,且往往與“反思現代性”“現代性質疑”“現代性批判”“現代性視域下的……”等緊密相聯,有關論文論著數不勝數。對文、史、哲及社會科學領域來說,時下幾成“開談不說‘現代性,讀盡詩書亦枉然”之勢,筆者也可說小有貢獻吧。
1997年,柯文先生出版了《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History in Three Keys: The Boxers as Event, Experience, and Myth)一書。承柯文先生抬舉,不久即捧獲惠賜大作。他對幾年前的拙譯《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頗多謬贊,同時希望如有可能,此書仍由我翻譯。無奈此時瑣事纏身,而且更多地做一些翻譯組織工作,便推薦我所杜繼東先生翻譯此書,由我校訂,請柯文先生放心譯文質量。因為繼東曾參加了我組織本所幾位同仁翻譯周錫瑞(Joseph W. Esherick)先生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he Boxer Uprising)一書,在校閱過程中,知道他中英文俱佳。已經譯過周氏有關義和團著作,再譯柯文先生此書更有把握。中譯本2000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后,深受中國學界好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近年又重出此書,恢復了“江蘇版”少量刪節的內容和全部圖表;并且將全部外文注釋(英文、法文)悉數恢復,便于研究者查找。一印再印,一版再版,說明了此書的生命力。
柯文先生此書其實是一部史學理論、歷史哲學著作。寫的是義和團,但義和團其實只是他的一個解決問題的載體、視點;通過“義和團”處理的是個人記憶、集體記憶之間的復雜關系,是歷史記憶與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系。本書第一部分是歷史學家研究、敘述的義和團運動的史實,以敘事為主;第二部分則考察直接、間接參與義和團運動及中外各類人物當時的想法、感受和行為,指出后來重塑歷史的歷史學家的看法與當時的“當事人”對正在發生之事的看法大為不同;第三部分評述在20世紀初中國產生的關于義和團的種種神話。這三部分,構成了“歷史三調”。
歷史三調的“調”在英文原文中的單詞是“key”,作者本人對此的解釋是:“本書書名使用的key一詞系從音樂領域借用而來,它的一個含義是指樂曲的音調,另一個含義是指能為某種東西提供導入的設備和手段。這兩種含意對我在本書采用的研究方法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件、經歷和神話是人們了解歷史的意義、探尋并最終認識歷史真相的不同途徑。不過,它們也是人們根據不同的原則塑造歷史的不同途徑,反映出來的是完全不同的音調或‘調子?!痹谀撤N意義上說,翻譯就是“損失”。英語的“key”除了音樂上的音調外,還含有“鑰匙”“關鍵”等義,以此為書名,自然又暗含、隱寓了理解、破解“歷史”和“神話”的鑰匙、關鍵之意,即柯氏所謂“某種東西提供導入的設備和手段”。筆者學識有限,中文未能找到與“key”完全對等之詞,又與繼東商量,并向其他先進請教,都認為只能以“調”譯“key”。“調”與“鑰匙”或“關鍵”相較,此書首義當是“調”。遺憾的是,照顧了音樂之“調”,卻喪失了內含鑰匙、關鍵的豐富性,無可奈何地舍去了作者認為“非常重要”的“提供導入的設備和手段”。譯事之不易,翻譯難免“缺損”,此可為小小一例。
全書的重點,自然是“作為神話的義和團”。柯文認為,“歷史”與“神話”的不同在于:一、“就意圖而言,把過去當作神話與把過去當作歷史是截然不同的。當優秀的歷史學家撰寫史書時,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在盡量占有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盡可能準確和真實地再現過去。而在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神話制造者的所作所為恰好相反。他們的出發點誠然是要理解過去,在過去,在許多(雖然不是全部)事例中,他們也許真的相信他們的觀點是‘正確的,然而,他們的目的不在于擴大或加深這種理解,而是要使之為政治、意識形態、自我修飾和情感等方面的現實需要服務。”二、歷史學家與神話制造者的另一個不同之處是,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復雜性、細微性和模糊性,而神話制造者往往以片面的觀點看待歷史,從歷史中找出個別的一些特點、特性或模式,把它們當作歷史的本質。他承認,“對過去的神話化有許多種形式,其中一種或許可被稱為‘普通型形式,是指各個社會的普通老百姓頭腦中貯存的大量歷史形象的神話化。這種現象會在某些特別時刻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并常常以令人瞠目的創造性(有時以頗具諷刺意味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中國人最為熟悉的歷史上“關公”形象的“形塑”過程,也是歷史被“神話化”最典型也最易為人理解的例子。
雖然理論上說任何一個歷史事件都可以被“神話化”或“妖魔化”,但越是重大的歷史事件越容易被“神圣化”或“妖魔化”,往往根據現實的需要將其“神圣化”或“妖魔化”。對中國歷史影響重大的義和團,自然難逃被各種“化”的命運??挛南壬鷮π挛幕\動時期、反帝運動時期、“文革”時期、“文革”結束后對義和團的種種“化”作了細致剖析。從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陳獨秀、胡適、魯迅、毛澤東、老舍……一直到劉心武的一次演講和王朔的《千萬別把我當人》中對義和團的調侃,在不同時期,義和團被“化”的形象完全不同,甚至同一個“化”的制造者,在不同時期對義和團正負形象的制造竟然完全不同。
《歷史三調》代表著柯文先生學術方向的重大轉變。循此進路,他在2009年出版了《與歷史對話:20世紀中國對越王勾踐的敘述》(Speaking to History: The Story of King Goujian i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對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爛熟于心的越王勾踐臥薪嘗膽“被神話”的故事在20世紀中國的關鍵時刻或危機時期,以及曹禺的話劇“膽劍篇”在60年代“反修斗爭”“三年困難時期”,所起作用作了層層剖析。
更重要的轉變在于,作為三十年前出版《在中國發現歷史》、成為影響深遠的“中國中心觀”的重要推手,柯文先生現在對此做出某種調整。他承認,“在西方學術界日益流行的關于中國的其他研究主題,也對中國中心觀提出了挑戰,在某些情況下,它被棄之不用,但在更多情況下,研究者把它與其他研究方法微妙地結合起來加以發揮”,“中國中心觀是有局限的”。顯然,“(古代的)故事與(當下的)歷史之間的這種互動,是具有相當大的歷史意義的一個現象。然而,這種互動極其復雜,深刻反映了個人、群體或者(某些情況下)全體人民把自己擺放進歷史記憶空間的方式”。但這并非中國獨有,而是“世界性”的。完成《與歷史對話:20世紀中國對越王勾踐的敘述》一書后,他突然想到,如果從世界各國的諸多事例中,選擇與某些特殊問題相關的一定數量的例子,加以綜合分析,可能會非常有意義。經過幾年潛心研究,他又出版新作《歷史與大眾記憶:故事在危機時刻的影響力》(History and Popular Memory: The Power of Story in Moments of Crisis)?!霸摃劢褂?個國家——塞爾維亞、巴勒斯坦、以色列、蘇聯、英國、中國和法國,它們在20世紀都面臨著嚴重的危機。每個事例中的危機都涉及戰爭或戰爭威脅,為了應對危機,受到影響的民眾和國家都在利用那些與現實發生之事有類似主題的古老的歷史故事。創作出來的戲劇、詩歌、電影、話劇和其他作品,往往發揮著復活這些故事的重要作用,而且,正如我們在20世紀看到的,民族主義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彪m然未能拜讀全書,但柯文先生向我詳細介紹了新作各章各節的內容,精彩異常。這種跨國界、跨文化研究,確實超越了“中國中心”。但是,要翻譯此書恐更加困難,因為不僅要中英文俱佳,而且要對塞爾維亞、巴勒斯坦、以色列、蘇聯、英國和法國的歷史和文化有深入了解者,方能勝任。曾與柯文先生探討過此書的中譯,都認為如果僅憑一人而為,可能力有不逮,如果一人只憑英語“硬譯”,或會留下許多“硬傷”。
《歷史三調》《與歷史對話》和《歷史與大眾記憶》這三部著作,一以貫之的主題其實是歷史與現實對話,或者說,歷史如何與現實對話。所以柯文先生寫道:“歷史學家與翻譯家一樣,必須熟悉兩種語言,就我們的情況而言,即現在與過去。歷史學家需要以敏銳的感覺,盡可能多的誠實求真精神,堅持不懈地在這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間來回游走。這種需要正是我們工作中最終的緊張之源。”讀到柯文先生此話,不禁想起筆者在1999年出版的《時空游走: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一書。這種不謀而合,是彼此“心有靈犀”吧。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