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偉
李佩甫 ,1953年10月生,河南許昌人,曾任《莽原》雜志副主編、河南省文學院院長、河南省作協主席等職,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李氏家族》等。曾獲人民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到美、日、韓等國家。2015年8月16日,憑作品《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李佩甫潛心五年打造的長篇小說《生命冊》,是繼《羊的門》《城的燈》之后“平原三部曲”的巔峰之作。這是一部自省書,也是一個人五十年的心靈史,追溯了城市和鄉村時代變遷的軌跡,堪稱現實主義的經典之作。
李佩甫的作品多以鄉土為題材,他擅長講故事,更擅長剖析當代農民的精神,通過他們的成長過程,反映了中原文化的獨特生存環境。《生命冊》最成功之處在于塑造了中原地區有三千多人口的無梁村一個個典型的人物,如青年瓦匠梁五方,憑借自己的才干,蓋了新房,娶了漂亮媳婦,卻在政治運動中成為打擊對象,淪為“專業上訪戶”,耗盡一生;青年大學生杜秋月,因愛的人又愛上一名軍官,一個正常的戀愛事件被當作“作風問題”,他被打成了“右派”,為此,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俊秀的編席能手春才,因青春期萌動,偷看了自己喜愛的女子洗澡,受不了輿論壓力憤而自宮,他承包豆腐店成了縣里第一批“萬元戶”,后來卻被劣質豆腐擠占了市場,誠實經營的他無路可走……
作品尤其成功地塑造了“我”的養父“老姑父”蔡國寅這一形象,這是一個集傳統文化、民間智慧、地域特征和時代精神于一體的父親形象。這里就著重分析一下“老姑父”這個形象。
一個婚姻家庭的失敗者
“老姑父”是一個率性固執的人,年輕時,作為上尉軍官,他在給一所中學作報告時,迷戀上了為他獻花的漂亮女生吳玉花,因為強烈而真摯的愛情沖動,他執意放棄令人羨慕的干部身份,入贅到無梁村,成了一個倒插門女婿,人稱“老姑父”。然而,他放棄前程追到手的女人,結婚以后,特別是連生了三個女兒后,變成了一個邋遢的農村潑婦。吳玉花當初嫁給他本來圖他國家干部的身份,在他淪落為普通農民時,他的不佳的身材和長相,遭到了吳玉花及其親戚們的嫌惡。夫妻倆一輩子都在吵架、打斗,“家里的水缸被換過無數次,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因中風癱瘓后,吳玉花對他開始了報復,謾罵他、把唾沫吐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失明后,夫妻間的感情更糟,他和妻子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生活,實在令人悲哀。
“老姑父”當上村支書后,他的腰帶上掛著權力象征的印章,不斷被村里有所求的婦女“領席”,他就像一夫多妻制的部落酋長一樣。因為年輕時行為放蕩,“老姑父”遭到小女兒蔡葦香的記恨,她六歲時,就把正跟母親打架的父親狠狠咬一口。隨著年齡增長,她把對父親的恨轉化為一系列的叛逆行徑,比如早戀、逃學,執意要嫁自宮的開豆腐店的春才,遭到“老姑父”反對后,蔡葦香離家出走,去省城當了“洗腳妹”,多年杳無音訊,讓父親操碎了心。當她拿著賺來的錢回家蓋起村里第一幢白樓時,“老姑父”卻對她持一種高傲的道德蔑視,拒絕搬進她那用所謂的不潔凈的錢蓋起來的新居。
一個村民心中的“能人”
入贅到無梁村之前,“老姑父”是部隊的一名連長,他開著吉普車,去無梁村相親,手里提著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一口的普通話,都讓無梁村的女人們興奮不已。盡管婚后家庭生活不幸福,但作為村支書,“老姑父”仍是村民眼中的“能人”。他當村支書頗有些小聰明,比如他當村支書后,設法保住了村民的口糧——胡蘿卜。他的聰明才智,成了當時“抵御農村種種折騰人的運動和‘左的做法對村民的傷害的剎車器”。
對村里那些不幸的小人物,“老姑父”表現出一種寬厚和仁慈。比如他在公社開會時碰上鄰村一個告狀的寡婦 ,模樣還周正,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就把她帶回村里,介紹給“右派”杜秋月,讓兩個可憐人成個家。村里有個侏儒身材、嫁給拐子的女人“蟲嫂”,家徒四壁,舉炊無隔夜之糧,為拉扯大三個孩子,“蟲嫂”淪為人人唾棄的集體莊稼地里的“慣偷”,孩子們嫌她,不讓她在同學前露面。她靠在縣城拾破爛供孩子讀大學,成了國家的人。但子女不孝,她一個人落寞孤寂地回到村里死去。村人發現她綁在破扇子柄上的存折,“老姑父”做主,帶領村里人,給她辦了一場風光的葬禮。這個命如草芥的女人,“老姑父”也曾為她寫過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都是:見字如面。
“老姑父”的妻子去世后,村里人為他們夫妻倆舉行盛大的合葬儀式。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有“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那些被遺忘了的軍功章,彰顯出“老姑父”一生的低調無爭和善良安分,讓人由衷地敬重!
一個孤兒心中“溫暖的港灣”
《生命冊》中的“我”(吳志鵬),是一個父母早亡、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作為村支書的“老姑父”是“我”的養父。小時候,他帶著“我”去找村里的婦女們“尋口奶吃”,后來讓全村人兌糧食供“我”上學,并通過老戰友的關系,為“我”爭取到了上大學的機會。他的小女兒蔡葦香曾抱怨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老姑父”苦心孤詣栽培“我”,希望“我”將來能成為一棵大樹,為家鄉的父老鄉親“植下一片蔭涼”。
背負著“老姑父”沉重的希望,“我”研究生畢業后成為省城一所大學的教師。英俊而才華橫溢的“我”愛上了漂亮的學生梅村,梅村也愛“我”,但“我”卻發現自己與梅村經濟方面的巨大差距。“我”曾想通過潛心做學問,一步步成為學識淵博的教授,成為一個完整的“城里人”。
但無梁村的父老,卻成了“我”沉重的“包袱”。在“我”最初進入城市的頭一個十年里,隔三岔五有電話打過來。孩子考大學、農用車撞了人被扣、民辦教師被裁、生孩子難產找醫生等諸事都要找“我”,他們把“我”看成省城大干部,無所不能。“我”接的第227個電話是東城區公安分局打來的,要“我”拿800元錢把“老姑父”的小女兒蔡葦香贖出來。而“我”一個月工資不足百元,不得不到處找人托關系,借錢,債臺高筑。
“老姑父”寫的一張張托“我”給村里人辦事的“白條”,讓“我”無法逃避,又無能為力。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也為了滿足“老姑父”的期望,“我”在同學“駱駝”的鼓動下,辭去公職,去北京打拼。在北京,我和駱駝幾個人,住在臭烘烘的地下室里,靠吃方便面,當“槍手”寫書,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為了更宏大的理想,“我”和“駱駝”分赴上海、深圳開辟新的商業戰場。在“駱駝”的指引下,“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通過炒股賺到了數百萬元。又是在“駱駝”的鼓動下,“我”加盟了“駱駝”的企業,但“我”越來越發現,為了打入官場和名利場,“駱駝”竟不擇手段,“我”對“駱駝”不斷膨脹的欲望有一種隱憂,主動要求退了出來。
當“我”終于可以有能力回報“老姑父”時,他已去世多年。他曾有個小心事,曾希望“我”工作后,給他買個收音機,為他打開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但他沒明說,他的心事曾遭到小女兒挖苦。而“我”由于種種原因,與家鄉父老失去聯系多年,這個簡單愿望在他臨終前竟沒能實現,這是“我”心中的一個隱痛。
“老姑父”雖是養父,但“我”和他情同親生父子。他是“我”在無梁村溫暖的港灣。
一個成功人士的“精神教父”
“老姑父”本是個強人、能人,他曾有過輝煌經歷,年輕時已是駐扎在穎平炮兵部隊的一名上尉軍官。當年他的愛情故事曾轟動整個穎平城。然而,不幸的家庭生活和叛逆的小女兒,讓他十分無奈。他從“我”這個孤兒身上看到了一線希望,一手栽培了“我”,他的性格和命運也深深地影響了“我”。
巧的是,“我”的人生也經歷了跟“老姑父”類似的愛情悲劇。“我”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梅村,當“我”終于成為身家數百萬元的富人,帶著99朵阿比西尼亞玫瑰找到她時,她已是離過兩次婚、正打第三次離婚官司的、憔悴的中年婦女,與她擦肩而過,“我”甚至有了陌生感。
“老姑父”的好強和不屈也影響著“我”,“我”常說:“我身后有人。”后來,不斷有人問“我”身后是不是有高人指點?當“駱駝”的女人衛麗麗也這樣問“我”時,“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可以想象,“我”背后的人正是“老姑父”。“我”后來的一系列奮斗,潛意識中也是為了實現“老姑父”讓“我”為無梁村鄉親“植下一片蔭涼”的夢想。可以說,“老姑父”就是“我”的“精神教父”。
“老姑父”這一典型人物形象,是李佩甫長時期生活積累的升華,融入了中原硬漢能人的一些性格特征。李佩甫在《羊的門》中塑造的“呼伯”,以及《李氏家族》中塑造的一些李姓先祖,他們身上都體現了那種炎黃子孫能在絕處逢生、百折不撓的精神。
“老姑父”這一形象,也融入了李佩甫父親的一些元素。李佩甫出生于河南許昌一個工人家庭。他戲稱,父子兩代都“zuoxie”,父親是做鞋的,自己是作協的。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父親為他做的一雙皮鞋,他穿了很多年,可見做工之精。他反問自己,寫出的作品許多年后,還能不能受到讀者的喜愛?
從小靠柳青、浩然的文學乳汁哺育的李佩甫,“新時期”登上文壇后,以西歐與俄國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為文學和青春的啟蒙,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不管文壇的風向哪個方向吹,都堅守自己腳下的土地,以樸實的鄉土人文情懷,表達對這個時代最沉郁的憂思。評論家李敬澤說:“對于李佩甫,我始終抱有很高的期待,他總是能夠在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對我們所面臨的困境、我們的靈魂狀況,進行非常有洞察力的追問。 ”
?(作者系寧波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