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澤
【摘要】中國典型報道是新聞業界在“遵循新聞規律”和“服從宣傳需要”之間最佳的平衡點。當典型報道立足事實,遵循新聞規律辦事時,就會獲得很好的社會效益。而當典型報道只顧宣傳需要,拋棄新聞規律,甚至罔顧事實時,則會對新聞事業和國家造成損害。
【關鍵詞】典型報道;生產機制;內在規律
典型報道是中國共產黨新聞實踐的典型,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新聞報道內容和傳播形式,其產生背景、生產過程、發展走向是揭示中國新聞事業特點的經典標本,對典型報道生產和傳播機制的研究甚至是構建中國特色新聞理論的突破口之一——典型報道“鮮明而集中地代表著中國新聞實踐的思維方式、邏輯基礎、運作理念和歷史傳統,完全可以作為一窺中國新聞理論核心問題的切入口”[1]。
探索典型報道的生產過程和內在規律,在學術領域可以解釋西方新聞專業主義和中國新聞宣傳主義之間的契合與分野,在實踐領域可以找尋服從宣傳需要和遵循新聞規律之間的最佳平衡點。
一、典型報道的緣起與發展階段
中國典型報道大約經歷了爆發期、推廣期、反思期三個階段,每個時期的典型報道在產生背景、生產機制和效果方面都不甚一致。
典型報道的爆發期和誕生期是一致的。1942年延安《解放日報》改版時,在克服資產階級辦報思想的實踐中,為解決改版后黨報依然存在“大后方通訊少”的問題,在4月18日的編委會上,記者莫艾提出一個采訪計劃,“找一個斯達漢諾夫的典型來動員春耕”[2],發掘眾多勞動模范,讓人民群眾成為報道的主角,典型報道從此成為黨報的一個傳統。1942年4月30日從吳滿有開始,中國的勞動英雄就開始不斷在報紙上出現。僅1943年上半年,《解放日報》出現的各種勞模有600名以上[3]。莫艾的報道計劃,從業務上解決了《解放日報》大后方通訊少的問題,從政治上提升了《解放日報》對黨的事業的貢獻。目前新聞史專家一致認為,大批普通農民和勞動群眾登上黨報被樹為典型,煥發出巨大的動員力量,革命軍民在大生產運動中的出色表現,成為中國共產黨贏得勝利的基礎。因此典型報道成為黨的宣傳部門進行社會動員的有效手段,典型報道也成為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的重點。
新中國成立后,典型報道成為各級黨的新聞媒體的工作重點,尋找典型和報道典型是新聞工作最重要的部分,典型報道進入推廣期,成為報道常規形式。改革開放前,中國新聞史上耳熟能詳的著名報道,幾乎清一色為典型報道。多少典型人物在報道中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的命運,陳永貴、王進喜,大寨、大慶油田等。
新華社原農村組組長陳大斌老師說,“我們接觸新聞這個行業的時候(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時候),毛主席就講過:典型宜多,綜合宜少。……對記者來說,都愿意下力氣搞典型報道,一年能抓幾個好的典型報道就覺得很好了。這一塊,新華社是重視的。……當時大家都比較重視典型報道,大家都覺得這樣才能顯出記者的功力來”①。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發展和社會價值多元化,中國典型報道進入反思期,很多調查顯示典型報道在社會上反響并不好,效果不盡如人意,受眾認為典型報道造假多,都是宣傳出來的。
采訪過袁隆平的新華社記者曲志紅分析典型人物報道影響越來越小的原因,認為“現在的人物報道影響力越來越小,癥結在哪里,很難一言以蔽之。只能說這個時代并不需要這么多所謂的典型來讓我們感動。典型報道寫得再好、再感人,可是沒人看,社會效果也就沒有了。我不知道這是時代的問題,還是做這個事情的人的問題?我能想到的一點就是大家的價值觀變得多元化,而典型報道所體現的價值觀、思維方式是單一模式的。以這樣的價值觀報道人物,永遠只能是一小部分人看”。“就我個人而言,沒有個人崇拜主義,一點也不希望總有各種典型在我們周圍彌漫,我只喜歡看那種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的故事。”
中國典型報道的歷史和命運揭示出那些符合新聞傳播規律的典型報道是受人歡迎的,對社會發展起到良好作用;而當典型報道進入到純粹政治動員領域,開始遠離新聞傳播規律時,其效果一般都要打折扣甚至產生反作用。
二、符合新聞傳播規律的典型報道
中國典型報道的生產機制本質上是尋求遵循新聞傳播規律和服務宣傳目的之間的最佳平衡點。資深記者們總結出的經驗是“吃透兩頭”,既要有記者深入調查挖掘——遵循新聞規律的需要,更要有對中央各項政策出臺的背景、內容、重點有足夠的理解和研究——服從宣傳的需要;尤其是當政策發生變化的時候,敏感捕捉調整的意圖和重點所在,這樣樹立的典型才能和當時政府工作方針相匹配,對中央政策推進有積極作用,也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但如果記者一味跟風,只知道配合中央,沒有獨立做調查判斷的理念和能力,則容易陷入盲目報道而對國家、對新聞事業本身造成危害。最佳平衡點的基礎是新聞事實,是遵循新聞規律辦事。回顧中國農村典型報道的歷史,這一規律顯現無疑。
第一,典型報道應基于基層記者的普通報道。大部分典型報道最初是來源于基層記者的日常采訪和發現。“多數典型應該是記者在實踐中發現的。好比大寨這個典型,在本社報道之前,《山西日報》已經報道很多了,廣播電臺也都報道了,北京就開始注意了,這樣的典型大家都覺得很重要。(新華社山西)分社與總社花了很大力量,派好幾個人去采訪。”(陳大斌語)
現代社會,更多典型報道是來源于群眾的發現,新華社記者曲志紅認為,“近些年來所謂的‘草根英雄,好多都不是新聞媒體發現的,是群眾發現的,有網絡以后,諸多的普通群眾和網民自己發掘、傳播新聞事件,然后媒體才跟進的。不像以前,越高層次的典型越是從上而下去報道,跟這種群眾中涌現出來的新聞事件的宣傳效果差異還是蠻大的”。
新華社記者張嚴平采訪撰寫王順友的故事,也是在互聯網時代,但這個人物獲得社會普遍認可,張嚴平認為采訪對象本身是基礎、是根本,到位的采訪調查是重要路徑。“這稿子不是我們寫得好。因為我們親身跟著他走郵路了。如果沒有跟他走郵路,我依然也會完成一篇任務,但絕對不是《索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因為跟他走郵路,真正體會了他的生活狀態,才會有這樣一篇稿子。稿子播發以后,網友全都被王順友震撼了。留言太多了,大家都為王順友、為王順友的馬、為王順友的路而震撼。當然也有人向我們做記者的表示致敬,但是我知道是王順友的路和馬還有他本人給大家帶來了感動。”“我們只是把它傳達出來,它本身就具有這種震撼力。”
第二,典型報道要對客觀報道對象進行價值賦權,包括道德價值、政治價值、時代價值等,價值要素的賦權過程是事實報道到典型報道蛻變的重要步驟,而事實與價值之間的匹配程度決定典型報道是否符合新聞傳播規律、獲得良好的傳播效果的關鍵因素,而所賦價值要素與社會時代需要的密切程度則決定了典型報道的社會影響和歷史地位。
很多典型報道是集各方力量共同賦權的結果。穆青有個說法,好新聞是跑出來的,但是好稿件是改出來的。有些稿件時效性并不怎么強,但思想性要求比較強,這樣的稿件完全可以稍微深入一下,思考一下,由表及里想一些問題,由此及彼推想一些事情,這樣可以對這個事件的認識更加深入,可以表現出更深刻的思想。穆青把這種做法叫做“磨”,稿子要不停地“磨”。其實“磨”的過程、加強思想性和深度的過程,就是賦權價值的過程。
張嚴平在回憶中談得最多的就是采訪過程中,王順友的“哭”和記者們的“流淚”,記者們完全被感動了,報道自然獲得大家的共鳴。“當時我們所有人都開始哭了。包括《焦點訪談》那四個小伙子,都哭得不行了。那天晚上他說了很久,哭了很久”……“那一天我在帳篷里,流了一晚上的淚,完全不能自制。一想就流淚,一晚上都沒有睡覺。那幾個記者和我的情況完全一樣,一晚上誰都睡不著。前半夜和王順友聊,后半夜基本沒睡,流一晚上淚”……“這個晚上是我們這么多人和他一起走,更多的時候,二十多年是他一個人啊!在這條路上,就一匹馬陪著他。談到半夜,他哭到半夜,我們也跟他哭到半夜。這個晚上,主觀上我們已經忘了我們是來采訪的,我們把他當成了一個可親可敬的朋友,在一個晚上相遇,然后聽他講他的故事,一點采訪的意識都沒有……”
誰能否認,這樣的價值賦權過程和新聞規律是抵觸的呢?從事實出發深挖事實背后的情感價值、社會價值、時代價值,還是符合陸定一所說“事實是第一性的”,并不違反新聞規律。作為中國典型報道大本營的新華社,在反思事實第一性問題上有普遍的共識:“新聞人物絕對不是‘塑造出來的。你只是傳達和記錄,新聞里面的細節都不是編的。我們剛進社時,老記者一直在提醒我們這個事情。……記者只是人物事件的忠實再現者。我們的文字功夫好一點,會傳達得更精準一點,傳達得多一點,僅此而已。記者只是傳達再現,而不是‘塑造,絕對不要有這種概念,它會讓我們的意識進入一個誤區。”(張嚴平)
三、服從宣傳目的的典型報道
如果反過來看,從價值賦權出發,宣傳第一,事實第二,則違背了新聞規律。所以,當一些報道出現之后,無限賦權價值、人為地制造“宣傳戰役”,就違背了新聞傳播規律,對典型對象、對新聞事業、對國家社會都會造成傷害。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一段時間內,來自業界和學界對典型報道的反思,不僅意味著典型報道本身遭遇信任危機,而且黨媒的可信度也普遍降低。
實際上,當政治力量介入到典型報道中時,典型報道的性質就會發生變化。借助行政或黨的命令,大量跟進性報道,制造傳播效果擴散或者借此發起政治運動,典型報道就從新聞的范疇演變成政治動員的工具。新中國成立后的一些典型報道被政治力量關注介入后,命運發生重大變化。比如大寨的報道雖然多,在全國也有一定影響,但如果沒有毛澤東的推動,周恩來的支持,全國范圍內學大寨的運動也搞不起來。
它在全國影響變大因為幾件事情,一件事情是1971年毛主席南巡的時候,在邯鄲火車站,召集河北、山西兩個省的省委書記到火車上去匯報。在火車上,陶魯笳就向毛主席講了大寨,毛主席印象很好,就問(陳永貴)這個名字怎么寫,他特別贊賞自力更生精神。當時大災以后大寨都毀掉了,大寨不要國家的錢,自力更生。……他說農業就靠大寨精神,靠陳永貴的自力更生精神,不要國家投資,這是毛主席對大寨印象最深刻的一點,他到處講這個話,從離開邯鄲向南走的時候一路講,講大寨精神,這下大寨當然就很了不得了。
第二個,這個時候周總理組織了一個調查組,農業部部長帶隊去大寨調查。調查了很多天,好像是四十幾天,回來寫了個報告,對中央影響很大,對各地影響也很大。
再一個,很多人對大寨的宣傳是自覺的,山西省有一個干部叫李一清,他就回家看了一下,跟陳永貴一握手,陳永貴整個手像鐵掌一樣,都是很厚的老繭。李一清說:你還是不斷參加勞動啊!陳永貴的一句話給了他很深的印象:“我是勞動模范嘛,勞動模范不勞動,還是什么模范啊!”李一清就覺得這個基層干部了不起。
總之是學大寨運動之前,陳永貴在人民大會堂作了一次報告,轟動了北京。后來又把他請到五級干部會議上作報告。……陳永貴在北京這一次弄得全國都知道了他,而且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把他的錄音在電臺連續播放,播放了好多天。陳永貴在北京開完會,回去的時候還是夜車,列車員跟乘客認出這是北京講話的那個陳永貴,從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車廂每個車廂的群眾都跑來跟他見面,能到這種程度。(陳大斌)
典型報道進一步向全國推廣的過程,實際上是在政治力量的推進之下開展的,已經屬于政治傳播范疇,政治傳播可以讓之前的新聞傳播產生更大的效果和更廣泛深入的社會影響,但理論上已經不是新聞傳播了。可是由于政治傳播也需要借助新聞媒體,因此從實踐上看,這兩個階段很難涇渭分明,這使得之前成功的典型報道滑入政治傳播中。
在典型事跡報道中,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大寨典型樹立起來之后,為了政治傳播的需要,單純維護“典型”的地位和“高大全”的形象,對其存在的問題避而不談、舍棄客觀事實,甚至虛假隱瞞,徹底違背了新聞的規律。“地方領導說糧食多少產量我們就報道多少。糧食產量不是統計出來的,而是縣委開會研究出來的。……第一年糧食產量高了,虛數已經出來了,為了要保持增產,第二年還得再高,虛數更大,第三年就完全虛報產量了。”“新華社的記者也只能順從領導的意思去報道……當時政治氣氛非常緊張,記者一句話說不好,就有人說你反大寨,甭管你是新華社記者還是人民日報社記者,都給你轟走。”(陳大斌)
僅僅是服從宣傳需要的典型報道,背離了新聞傳播中事實第一的原則,最后這些典型都沉沒于歷史之中了。
典型報道是中國新聞事業的典型,在中國革命和新中國建設中,曾經煥發過旺盛的生命力,發揮過重要的作用。典型報道有著自發形成的機制,以事實為基礎,為第一性,切合時代精神和社會需要,其良好的宣傳效果,恰恰是因為遵循了新聞規律,媒體工作者和人民群眾都歡迎符合新聞規律的典型報道。
注釋:
①本研究采訪了新華社原農村組組長陳大斌記者,新華社采訪袁隆平的曲志紅記者和采訪王順友的張嚴平記者,文章中的引用全部來自對他們的訪談,其部分內容發表于《新聞春秋》雜志。《“農村報道必須實事求是”——陳大斌訪談錄》(《新聞春秋》2012.12),《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張嚴平口述實錄》(《新聞春秋》2014.4),《“我只是喜歡看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的故事”——曲志紅口述實錄》(《新聞春秋》2015.8)。
參考文獻:
[1]王辰瑤.意義的困惑——從典型報道看最近30年新聞理論的艱難探索[J].國際新聞界,2009(9).
[2]王鳳超,岳頌東.延安《解放日報》大事記[J].新聞研究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7):147.
[3]方漢奇.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二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767.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編校:王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