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國初期我國新聞輿論的發展過程具有特殊性,十分重要。1950—1953年初,新聞輿論監督蓬勃開展,這是我國建國60多年來新聞輿論監督開展得最好的時期之一。1953年3月由于偶發“《宜山農民報》事件”,使得我國新聞輿論監督政策出現反復,從而使新聞輿論監督舉步維艱,難以有效開展。建國初期新聞輿論監督的生態和報刊自身開展輿論監督也存在諸多問題,客觀總結和分析其出現反復、缺失及其原因,對當前和今后我國有效開展新聞輿論監督和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建國初期;新聞批評;新聞輿論監督;宜山農民報事件;《人民日報》
廣義的新聞輿論監督是指公眾借助新聞媒體,以公開的方式對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國家事務、社會現實和問題、國家公務員以及一切社會成員的行為所實施的關注、檢查、批評和督促。[1]狹義的新聞輿論監督特指新聞批評,本文所研究的建國初期我國的新聞輿論監督是狹義上的輿論監督。
建國初期我國新聞批評的發展過程具有特殊性,十分重要,目前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如曾參與起草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份新聞法草案的孫旭培、西北大學教授王曉梅等學者的研究,主要圍繞黨報在建國初期的整個歷史發展脈絡展開。筆者近年來也致力于這一時期新聞批評的研究①,即便如此,建國初期新聞批評的研究尚缺乏深入的探究,對其效果、成因和評價缺乏全面客觀的分析,所以有必要進行深入研究。按照史學界的界定,“建國初期”是指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56年12月。這一時期的前半段(1953年3月“《宜山農民報》事件”之前)是我國建國60多年來新聞輿論監督開展得最好的時期,但時間不長。1953年3月由于偶發“宜山農民報事件”,導致我國新聞輿論監督政策出現反復,從而使新聞輿論監督舉步維艱,難以有效開展。正是由于建國初期我國新聞輿論監督的頭開得不理想,從而使我國新聞輿論監督60多年來始終未形成制度化、規范化和行之有效的自我約束機制。由于對建國初期我國新聞輿論監督的做法、經驗和教訓尚缺乏系統全面科學的總結,筆者認為,對其做法和經驗教訓進行認真總結、研究和反思,探尋其問題的癥結所在,對當前和今后我國有效開展新聞輿論監督和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建國初期1950—1953年初新聞輿論監督的蓬勃開展
(一)建國初期的時代背景與1950—1953年初黨內整風運動
1949年10月新中國建國后,中國共產黨成為國家的執政黨,擔負起領導全國各族人民建設新政權的重任。人民政府有效地開展工作,將全國人民迅速地組織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及其他各種組織里。全國各族人民革命熱情高漲,廣大群眾以翻身做主人的嶄新面貌,在戰爭廢墟上重建家園,恢復生產,中華大地上呈現出萬象更新的局面。
但是,由于黨的地位和狀況發生了重大變化,中國共產黨已經是領導全國政權的執政黨,在全國人民心中有很高的威信,這使得黨員人數急劇增加,抗日戰爭開始時,中國共產黨只有黨員4萬人左右,抗戰結束后黨員人數達121萬人。到1949年底,統計數字為450萬人。②黨的組織不斷發展壯大,就產生了兩個問題:一是在發展黨員的工作上,由于缺少制度規范管理,“以至于有的覺悟不高,甚至思想落后的人,也被接收為黨員”。二是“有一些壞分子也鉆進了黨內”。③這就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黨在組織上和思想上不純潔的現象。這種現象不克服,黨很難順利地領導與團結全國人民,完成建國初期面臨的新的歷史任務。而在老黨員中,有一小部分人在全國勝利后開始墮落腐化。突出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強迫命令、脫離群眾。一些基層干部在征糧、收稅、勸購公債、減租、土地改革工作中往往為了單純地完成任務而不擇手段,采取蠻不講理的方法,“隨便捕人、吊打,或者縱容壞分子隨便捕人、吊打而不聞不問”④,在群眾中產生相當大的意見。
第二,官僚主義作風進一步滋長起來。有些黨員、干部不關心群眾疾苦,工作疲沓松懈,得過且過,對革命工作和國家財產采取一種漠不關心、不負責任的態度。如華北1949年至1950年共發生事故1723次,其中985次損失折小米16620265斤;華東在輕重工業、財經貿易、鐵路系統中1949年發生事故768次,死傷3000多人。⑤
第三,擺老資格、恃功邀賞的落后思想仍然存在。革命勝利了,一些人認為天下是自己打下的,就應把功勞歸自己身上。天津地委書記劉青山的說法最具典型:“老子們拼命打了天下,享受些又怎么樣”“老子們打天下,小子們來享受”⑥。
第四,貪污腐化的行為比過去增多。據北京市統計:1950年黨員干部違法者有182人,其中貪污腐化者就達88人。⑦
建國之初,百廢待興,中國共產黨在領導全國人民進行各項社會改革和經濟恢復工作的同時,為了及時克服黨內存在的不良作風,提高黨員的素質,增強黨的戰斗力,鞏固新建立的人民政權,以便領導和團結全國人民更好地完成新時期黨的各項任務。1950年5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在全黨全軍開展整風運動的指示》,決定在全黨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整風運動,嚴格整頓黨的作風,首先整頓干部作風。6月,黨的七屆三中全會也及時提出:全黨應從1950年開始,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整風運動。6月30日,新華社發表社論《中共中央決定進行全黨整風》,至此,全國轟轟烈烈的整頓干部作風、整頓黨員作風運動開始。
1951年2月,黨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從1951年下半年起,對黨的基層組織進行一次普遍的整頓。這次整頓準備用三年時間完成:1951年集中力量認真做好整黨的準備工作,1952年整黨工作普遍展開,1953年逐步完成整黨總結工作。1951年3月28日至4月9日,黨中央召開了第一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會上劉少奇同志作了《在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和《為更高的共產黨員的條件而斗爭》的報告。會議通過了《關于整頓黨的基層組織的決議》和《關于發展新黨員的決議》。⑧從1951年下半年起,整頓黨風運動在全黨開展起來。
整頓黨風運動是和“三反”運動、總結工作、整頓隊伍、干部鑒定等工作結合起來進行的。1951年12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實行精兵簡政、增產節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決定要求采取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的方法,檢查貪污浪費現象。
“三反”運動開始后,毛澤東在1952年元旦團拜會上號召:“我國全體人民和一切工作人員一致起來,大張旗鼓地、雷厲風行地開展一個大規模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的斗爭,將這些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污毒洗干凈!”1月4日,中共中央又發出《關于立即限期發動群眾開展“三反”斗爭的指示》,要求各單位立即限期發動群眾開展斗爭。2月3日,中共中央又發布了《關于“三反”運動和整黨運動結合進行的指示》。按照黨中央的指示,各級黨委把“三反”斗爭與整黨結合起來,揭露“三害”,充分認識資產階級腐蝕黨員干部的危害。1952年,整黨工作與“三反”“五反”運動結合起來,使整黨工作更加普遍和深入地開展。(這次整黨整風運動,到1954年春基本結束。)
1953年1月5日,中共中央又發出《關于反對官僚主義、反對命令主義和反對違法亂紀的指示》。中央指出:“官僚主義和命令主義在我們黨和政府中是一個大問題,各級領導機關要在1953年結合整黨、建黨及其他工作,從處理人民來信入手,檢查一次官僚主義、命令主義和違法亂紀分子的情況,并向他們展開堅決的斗爭。”[2]
1953年初,毛澤東認為中央人民政府工作中存在分散主義現象。根據他的意見,中共中央先后作出《關于加強中央人民政府系統各部門向中央請示報告制度及加強中央對于政府工作領導的決定》《關于加強對中央人民政府財政經濟部門工作領導的決定》,并撤銷了政務院黨組干事會(即總黨組),規定政府各部門的黨組直接受黨中央領導,政府工作中一切重要的方針、政策、計劃和重大事項均須事先請示中央,經中央討論決定、批準后方能執行。[3]
(二)中央作出《決定》:取消新聞批評刊前預審制,在報紙刊物上大力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
新中國成立剛過半年,1950年4月19日,中共中央作出《中共中央關于在報紙刊物上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決定》在開頭就指出,鑒于領導者由于威信提高,容易產生驕傲情緒,在黨內黨外拒絕批評、壓制批評,中央特決定:在一切場合,在人民群眾中,特別是在報紙刊物上展開對于我們工作中的一切錯誤和缺點的批評與自我批評。
新聞批評是輿論監督的主要手段,在這個奠定我國社會主義新聞輿論監督理論基礎的《決定》中,首次確立了新聞輿論監督的一些重要原則:
一是開展自下而上的新聞批評,是勞動人民自下而上的批評。
二是新聞批評由報紙刊物的記者和編輯部獨立承擔責任。取消批評報道預審制,實行批評報道追懲制度。
三是不得濫用權力壓制工農通訊員在報紙刊物上進行的新聞批評,或加以報復。
四是報社應按照批評報道的作者要求代守秘密。
五是被批評者必須表明態度。如拒絕表明態度或打擊批評者,應由黨的紀委予以處理;觸犯行政紀律、法律的,應由國家監察機關、司法機關予以處理。
《決定》最重要的意義在于,明確規定取消批評報道的刊前預審制,實行國際新聞界通行的批評報道刊后追懲制,放棄了在特殊戰爭年代一直奉行的批評報道、重大問題和重大事件報道的刊前預審制(即“批準制”),高度重視新聞批評,支持并鼓勵媒體開展新聞批評,新聞批評權下放給媒體,由新聞媒體說了算。增強黨報開展新聞批評的自主權,將新聞批評的權利和獨立的責任統一起來。
另一個重要意義是,強調開展自下而上的新聞批評。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新聞輿論監督。
新聞輿論監督有三種模式:自下而上、平行(橫向)和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新聞輿論監督模式是指下級媒體對同級、上級黨和政府及其官員的批評和監督,這是體現媒體是黨和人民耳目的功能。這種模式表現為下級媒體監督上級政府及其工作人員。
當時,中共中央特別關注報紙在開展自下而上的揭露官僚主義中的作用,并強調:“自下而上的群眾性的批評是反對官僚主義的關鍵,報紙就是打開這一關鍵的鑰匙。在報紙上對官僚主義、命令主義和違法亂紀現象展開公開的批評,是動員全體人員參加反官僚主義斗爭的有效辦法。”[4]此后,《人民日報》《解放日報》等黨報發揮了十分突出的作用。所以,《決定》強調開展自下而上的新聞批評在當時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因此,筆者認為,《決定》是科學、明智和正確的,是符合新聞輿論監督規律的。它給我國建國初期新聞批評和輿論監督的開展提供和創造了一個寬松和有利的政策條件。
(三)1950—1953年初我國新聞批評蓬勃開展的情況及其特點
1.新聞批評結合政治運動廣泛開展,面廣、量大、力度大。
新聞批評結合“三反”“五反”運動進行。比如1951年底到1953年初,全國開展了“三反”“五反”運動。從新中國成立到1953年初,在報紙刊物上揭露貪污腐敗現象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建國開始到1951年11月,在這段時間里,報紙對貪污腐敗分子的揭露主要是報道一些貪污腐敗的案件,尚沒有形成一定的規模和聲勢。在這一階段,報紙所揭發的貪污腐敗案件多集中在農村地區。《人民日報》曾報道河北省安新縣第一區寨里村村干部楊鳳池、劉濟生、趙連清等人貪污救濟糧和生產貸糧,引起群眾很大不滿。[5]從貪污案件的主體來看,比較突出的是一部分建國前的留用人員沒有改造好,這些人利用職權勾結奸商,貪污受賄。如華中百貨公司武漢分公司留用職員徐志平、鎮沛霖等貪污公款達兩億多元。[6]常州稅務局發生集體貪污舞弊事件,歷時近兩年,涉案稅務干部85人,占當時該市稅務干部總數的37.6%,其中曾在國民黨機關工作過的人員有45人。[7]
第二個階段是1951年12月—1952年6月,在這段時間里報紙用大篇幅來報道貪污案件并動員群眾檢舉揭發貪污分子,形成了極大的規模和聲勢。這一階段報紙上對貪污腐敗的揭露比較集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報道是《人民日報》1951年12月30日發表的天津地委劉青山、張子善的巨大貪污案以及“中共河北省委員會關于開除劉青山、張子善黨籍的決議”,之后又連續刊載關于劉青山、張子善的相關報道。1952年1月3日,中共山西省委員會指示在黨內展開對劉青山、張子善貪污案的討論;1月5日,河北省委副書記來信檢討領導工作中的官僚主義錯誤,致使劉、張貪污行為一年之久未被發現;1月6日,該報又刊發專文,要求黨組織應當從劉青山、張子善貪污事件中吸取教訓。通過報紙對類似的大貪污案件的揭露,使人民群眾看到了黨在反對貪污腐敗上的堅定決心,從而使人民群眾更加積極地檢舉貪污分子。
第三個階段是1952年下半年到“三反”運動結束,對貪污腐敗分子的報道和揭露數量急劇減少,報紙回歸以前的狀態。
隨后,各地報紙都開設了《人人檢舉貪污浪費》《人人都來檢舉貪污行賄》等專欄,推動了“三反”“五反”運動的開展。
報紙批評還與當時開展的整黨、整風的報道相結合。建國初期輿論監督對官僚主義作風的揭露是全方位的,這主要體現在對官僚主義作風的各種表現形式一一進行批評和揭露。例如平原省(1952年11月撤銷)濮陽專署組織糧食秋征入庫,入庫糧食達到4000萬斤,對于這樣復雜的運糧工作,濮陽專署和該地中共地委沒有進行認真組織。專署在召開運糧會議時,專員和地委領導都未參加。在布置運糧工作時又十分草率,只是通知分兩批交完,而沒有仔細檢查運糧工作的各個環節,如收糧干部、過秤工具、收糧時間、交通條件、人畜草料宿站,以致發生無人收糧、過秤太慢、糧車擁擠、無處住宿等現象,造成運糧群眾以及牲口在冰天雪地里被凍死凍傷現象。[8]如上海鐵路管理局工務處向辦公廳借用一個地方開會,原本只須打一個電話即可解決的事,偏要經過擬稿、批行、繕寫、校對、蓋戳、編號等手續,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和時間。[9]
在1953年的“新三反”運動中,《人民日報》1952年5月30日報道山西工人張順有檢舉反革命分子遭官僚主義重重阻礙;1953年1月1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定縣地委前任副書記范文興揭發地委書記王振海違法亂紀行為的文章及評論。編者對河北省委采取的錯誤態度進行了大膽抨擊:“河北省委這種對干部偏聽偏信、缺乏檢查、是非不分的官僚主義作風是嚴重的。”武漢衛生局青年團員紀凱夫檢舉領導違法亂紀反遭陷害等典型案例,中南局機關報《長江日報》于1952年2月19日發表了題為《維護人權〓保障民主〓嚴肅紀律》的社論,《人民日報》于2月26日發表了題為《把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壞分子清除出去》的社論,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清除“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殘余影響和資產階級的思想侵蝕”“克服我們黨的若干部分的組織在組織上、政治上和成分上的不團結現象,使黨更加健全和鞏固起來”。
對“紀凱夫案件”認真、嚴肅的處理,在全國引起了震動,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許多人給報社和有關部門來信表示擁護,并贊揚共產黨大公無私,以維護群眾利益為自己的神圣職責,對不論有多高的職位和多老資格的黨員,只要是違犯了黨的紀律,決不姑息,決不官官相護。這是當時來自群眾的呼聲,它反映了廣大群眾對共產黨的信任,也反映了黨和人民的關系。這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對于反對官僚主義、嚴肅黨紀、端正黨風有很大意義。[10]
從刊發新聞批評報道的數量上來分析,以《人民日報》1949年至1952年為例,1949年為347篇,1950年為757篇,1951年為1749篇,1952年為1741篇。在1950年到1952年這3年中,《人民日報》平均每天見報批評稿件有4篇。
2.維護人民群眾的民主權利,同壓制批評的錯誤言行作斗爭。
1951年12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讀者來信,題為《上海華東交通專科學校存在混亂現象》,批評華東交通專科學校開學典禮鋪張浪費、教學設備簡陋,校方不建圖書館和實習工廠,卻花20億元建大禮堂。寫信的是該校學生薛承鳳,華東軍政委員會交通部部長兼華東交通專科學校校長黃逸峰看到報紙后大怒,令學校開大會批判薛承鳳,逼他退學。對此,《人民日報》不僅予以披露,1953年1月23日還配發了社論《壓制批評的人是黨的死敵》。社論把黃逸峰作為有“官僚主義和惡霸作風”,有“搞獨立王國”“反抗黨的領導和分裂黨”傾向的典型予以批判。《光明日報》《文匯報》《解放軍報》等大報也相繼轉發了這篇社論。這篇社論發表后,讀者奔走相告,引起各地報紙發表大量同壓制批評的行為作斗爭的報道。最終使黃逸峰一案得到嚴肅的處理。
3.批評對象和稿件審查很少受限制,批評的效果較好。
從1950年至1952年,當時新聞批評類的稿件,只要報社確認是正確的,絕大多數不用送審就可以編發。同時被批評的對象也很少受限制,在這一時期,不僅新聞批評的稿件數量多,而且被批評的組織和個人的級別也相當高。建國初三年,由于新聞媒體開展廣泛熱烈的批評,相比后來幾十年的新聞輿論監督,可以說取得了較好的效果,在新中國新聞批評報道史上是一個值得總結和研究的時期。
二、新聞輿論監督出現反復與曲折(1953年3月—1954年4月)
(一)各地未能按照《決定》的要求深入開展新聞批評
雖然當時在全國的報刊上廣泛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取得了較大的成果,但效果并不理想,中央也不滿意。“未能堅持經常地獨立地負責地公開地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有批評也不及時。各地報紙,對于某些重大的批評稿件,也常常要等到有了處理結果之后當作案件公布,使報紙成為紀律委員會和人民法院的公告牌,放棄了報紙及時吸引人民群眾展開批評、監督與推動黨和國家工作的責任。”[11]1953年2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各地報紙展開反對官僚主義的斗爭》的報紙工作述評,指出地方報紙編輯部“顯然是有著嚴重的軟弱病,因而放棄或放松了在報紙上展開批評這一有力的武器”,要求“必須迅速克服編輯部的自由主義,加強報紙的戰斗性”。《人民日報》的這篇文章指出:
在報紙上的批評開展得不好或不很好的,有《南方日報》、《安徽日報》、《河北日報》等。這些報紙有的也揭發了某些典型的官僚主義或違法亂紀的事例,但都是在處理有結果后當作案件發表,發表后也沒有主動發動群眾展開斗爭,因而表現出了很大的軟弱性。其他還有不少報紙雖面對著當地的官僚主義和違法亂紀現象,但至今沒有展開公開批評,進行斗爭的勇氣。
上述這些報紙沒有或不很好地在報紙上開展批評和自下而上的批評,雖然和當地黨委支持報紙批評的程度有關,但編輯部顯然是有著嚴重的軟弱病,因而放棄或放松了在報紙上展開批評這一有力的武器。這種對黨、對國家不負責任的自由主義態度,已大大影響到我們報紙的戰斗力,并使報紙日益脫離群眾、脫離實際。因此,必須迅速克服編輯部的自由主義,加強報紙的戰斗性。[12]
1953年2月12日,《人民日報》又在“報紙工作述評”中針對一些地方報紙存在的消極被動地對待報紙批評和存在的錯誤認識,強調“報紙發表批評,編輯部應‘負獨立的責任。這就是我們黨交給報紙的任務。因此,不能把這事和黨在政治上組織上對編輯部的領導對立起來”。《人民日報》“報紙工作述評”指出:
……這些地區的報紙所以沒有或尚未充分發揮群眾性批評的作用,是因為這些報紙編輯部如××日報等(點了十幾家報紙的名——引者注)片面地認為:地方黨報受地方黨委直接領導,因而對群眾揭發的材料,必須等當地黨委作了布置,或進行了處理,才敢公開進行批評。重慶《新華日報》編輯部還認為不這樣就會把工作“搞亂”。報紙發表批評,編輯部應“負獨立的責任”。這就是我們的黨交給報紙的任務。因此,不能把這事和黨在政治上組織上對編輯部的領導對立起來。[13]
從一年后劉少奇代表中央就1950年《決定》發布以來,各級黨委和報紙對于中央這一決定執行情況的評價看,劉少奇代表中央認為對《決定》是“執行得不好的”。劉少奇說,這首先是各級黨委的責任,“他們沒有領導好這一工作,沒有充分支持在報紙上開展批評的工作”。這種狀況“反映了我們的干部還存在嚴重的驕傲情緒,批評不得”。但同時,劉少奇也指出,報紙上進行的批評,也有一部分事實不準確,態度不適當,成為黨委不支持批評的原因。劉少奇說,這兩種傾向,主要是黨委不積極支持報社的批評工作和報紙編輯部對批評工作沒有做到準確,這兩點都不好,須努力改善。[14]從劉少奇的講話中可以看出,當時各地報紙沒有開展好新聞批評,且責任首先在各級黨委。
從1954年以后的兩年,報社批評黨組織和各級領導的稿件都要先送有關部門審查,控制較嚴,公開見報較少,批評對象和內容也開始受到限制。對黨委、政府和專政機關的批評為數很少,批評不是結合當時的政治運動進行,而是集中在生產中存在的問題,批評服務態度不好、產品質量低劣和社會上的一些不良現象。
(二)廣西“《宜山農民報》事件”: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
1953年3月,廣西“《宜山農民報》事件”突然發生。事情是這樣的,《宜山農民報》響應中央號召,在報紙上開展了比較廣泛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在配發批評一縣委書記的《調查報告》的社論《把不能見天的事情拉到太陽底下來》中,間接地批評了中共宜山地委“在主觀上有沒有姑息犯錯誤的干部,在客觀上是縱容了干部的錯誤的”。
事情發生后,中共宜山地委宣傳部通過電話向省委宣傳部反映了《宜山農民報》刊發批評地委的社論的情況。
中共廣西省委宣傳部獲悉《宜山農民報》批評地委的情況后,就政策層面也進行了認真的分析研究,他們認為黨報不應在報紙上批評同級黨委,卻可以批評同級黨委的部門和黨委成員,但又找不到中央的明文規定。3月12日,中共廣西省委宣傳部就《宜山農民報》的問題以《黨報批評同級黨委的問題》為題,發電報請示中共中央中南局宣傳部和中央宣傳部:
《宜山農民報》寫了社論,在揭發一縣委書記錯誤時批評了地委,這樣做有的認為不恰當,也有人認為是允許的。因此我們認為在報紙上展開自下而上的批評,如同級黨委會有錯誤,同級黨報是不應該直接在報紙上進行批評的,而應該向上級黨委或黨報編輯部控訴,如同級黨委委員個人,或同級黨委部門,如組織部、宣傳部等是可以在報紙上直接批評的,這樣是否恰當,請指示。
以上兩級宣傳部門的請示匯報材料均未提及《宜山農民報》批評地委是否符合中央《決定》的精神,是否經過請示和新聞批評的實際效果,只是針對黨報批評同級黨委的政策問題請示上級,希望有個明確的答復。中央宣傳部在接到廣西省委宣傳部的請示后,于3月19日從紀律和政策層面作出復示,題為:《復黨報批評同級黨委的問題》(下文簡稱《復示》),發廣西省委宣傳部并各中央局、分局并轉各省市委宣傳部:
復黨報批評同級黨委的問題
廣西省委宣傳部并各中央局、分局并轉各省市委宣傳部:
三月十二日電悉。關于《宜山農民報》在報紙上批評宜山地委一事,我們認為廣西省委宣傳部的意見是正確的。黨報是黨委會的機關報,黨報編輯部無權以報紙與黨委會對立。黨報編輯部如有不同意見,它可以在自己權限內向黨委會提出,必要時并可向上級黨委、上級黨報直至中央提出,但不能不經請示擅自在報紙上批評黨委會,或利用報紙來進行自己與黨委會的爭論,這是一種脫離黨委領導的做法,也是一種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的現象。黨委會如犯了錯誤,應由黨委會用自己的名義在報紙上進行自我批評。報紙編輯部的責任是:一方面不應在報紙上重復這種錯誤,另一方面可在自己的權限內向黨委會直至上級黨組織揭發這些錯誤。報紙編輯部即在上述情況下亦無權以報紙與黨委會對立。這是黨報在其和黨委會的關系中必須遵行的原則。
自此以后“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成為全國黨報的一條鐵律。
“《宜山農民報》事件”在當時引起中宣部乃至中央高層的高度重視,陸定一、周恩來、劉少奇等領導人都先后批評過這一事件。同時中央領導人已經意識到1950年的《決定》對新聞單位放權過多,難統難管,甚至挑戰政治管理模式。時任中宣部部長的陸定一在有關講話中點名批評《宜山農民報》批評同級黨委這種“傾向”。1954年陸定一在全國第二次宣傳工作會議上還檢討了1950年為中央起草的《決定》存在的問題,并表示自己“要負很大責任”。[15]
自1950年開展自下而上的新聞批評以后,實際上各級領導都十分清楚,批評與自我批評難以深入有效開展,主要原因是許多地方的黨委不重視和壓制批評,因而使新聞批評開展得不好。而中宣部發出“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的禁令,又給新聞界傳遞了這樣一個信號:報紙批評只能批下不能批上,強調對黨報的領導,黨報的重要批評必須經過審查批準。至于批評的對錯和效果不在考慮范圍之列。
(三)中央正式收回承諾給新聞媒體的批評自主裁量權,恢復新聞批評刊前預審制
1954年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改進報紙工作的決議》(以下簡稱《決議》),其中就新聞批評問題指出:
為了切實保障在報紙上正確地健全地充分地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報紙編輯部要在黨委領導下積極地負責,在報紙上發表的批評事實必須經過認真的調查研究,批評的態度和觀點必須正確,嚴格按照黨的原則、中央的決議和黨委的意圖辦事,做到實事求是。黨報編輯部和黨委如有不同意見,除必須執行黨委的決定外,有權向上級黨委或上級黨委機關報申訴。
黨委要對報紙編輯部經常給以關于開展批評的具體指示,黨委和報紙編輯部要善于區別正確的批評和破壞性的批評,支持正確的批評,反對破壞性的批評。黨委和報紙編輯部還要善于區別應當在報紙上發表的批評和只應在黨內刊物和文件中進行的批評。
各級黨委要負責領導報紙,要求在報紙上積極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同時要求在報紙上發表的批評對黨、對國家、對人民、對工作以至對被批評者都有幫助。
在我黨已成為執政黨的現在,如果以害怕被敵人利用為借口而拒絕在報紙上公開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那是完全錯誤的。同時,鑒于目前的國際國內環境,在報紙上公開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又必須在政治上作周到的考慮,使人民所得的多,敵人能夠利用的少,不做這樣的考慮也是錯誤的。
根據《決議》精神,這個時期報紙對批評稿件的內容和要求、目的和標準都比過去要求得嚴。在批評的對象上也有所限制,對政府各部門或領導干部的批評,必須征得上級黨委的同意,而且這類稿件一般在內部刊物和文件中發表。
在報紙上公開批評的報道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由報紙刊物的記者和編輯負獨立的責任”“而是必須經過上級黨委的審查批準才能見報”。
中宣部“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的規定和中央的《決議》,表面看是禁止媒體批評它的上級和中央,其實質是恢復和進一步強化批評報道和新聞輿論監督的刊前預審制,這在客觀上使媒體很難開展新聞輿論監督。這就使得我國的新聞輿論監督在客觀上成了一種上級黨政機關對下級黨政機關、基層干部和人民群眾的監督,也間接地告訴媒體自下而上的新聞輿論監督終結了。(未完待續)
注 釋:
①筆者在《新聞與傳播研究》(2004年第3期)發表《“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1953年廣西〈宜山農民報〉批評中共宜山地委事件及其爭論的前前后后》;在《國際新聞界》(2013年第5期)發表《關于1953年〈宜山農民報〉事件的歷史資料及分析》;在《青年記者》(2009年第10期(上))發表《我對“黨報不得批評同級黨委”的幾點意見》。
②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七),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7頁。
③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七),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2頁。
④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七),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39頁。
⑤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七),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4頁。
⑥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七),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21頁。
⑦《新華月報》1950年第7期。
⑧《人民日報》1951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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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報紙工作述評:必須廣泛吸引群眾在報紙上展開批評[N].人民日報,1953-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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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