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林志偉
冼敏強沒有想到,當初迫于無奈,選擇的自管之路,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年52歲的他,擔任其所在小區——廣州海珠區祈樂苑業主委員會(以下簡稱“業委會”)主任一職。就在三個月前,祈樂苑又一次“火”了。從2015年小區實行自管以來,物業管理費一分未漲,并凈“賺”了五六百萬。一時間,祈樂苑成為國內社區自治的典范,被媒體廣泛報道。而四年前,祈樂苑因更換物業公司的矛盾,觸發激烈的維權沖突。彼時見諸報端的祈樂苑,還是一個環境差、設施老舊、治安管理混亂的“問題小區”。
而在2013年,山東濟南的重華苑小區卻注銷了業主合資注冊的物業公司,以虧損八萬余元的業績結束了7年的自管歷程。這個曾經的“明星小區”,在全國城市幸福文明指數測評等活動中,都作為窗口小區接受各種檢查和評比。
社區自治管理,這一在政府和市場外的第三條社區治理的道路,在中國僅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一切都處于探索階段。祈樂苑的未來,同樣未有定數。
“物業做得好, 就沒有自管”
“如果第二家物業公司做得好,就沒有后來的(社區)自管了。”冼敏強告訴南方周末。
早在2013年,祈樂苑原有的物業公司因管理不善,“小區環境差,還要提高物業管理費”,進而引起業主們的不滿。為了更換物業公司,同年6月,祈樂苑召開業主大會,成立了第一屆業委會。
更換了第一家物業公司后,業委會并沒有將自管作為第一選項,而是采用酬金制,繼續聘請了另一家物業公司。但事與愿違,第二家物業公司管理了一年,服務水平同樣無法令人滿意,并且存在謊報在崗人數的行為。“沒辦法,只好走自管的路了。”冼敏強說道。
深圳市物業管理學會理事萬吉生表示,目前很多小區都是為了維護自身某些受損的權益,才選擇自管這一道路。走上自管之路的小區,一開始往往伴隨著維權和抗爭的使命。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朱健剛表示,在中國的公共文化中,人們缺乏一種自治的沖動,個人因為付出的成本高,往往不愿意出頭。
1978年,中國進入社會轉型期,計劃體制下的城市住宅制度發生變革。從福利分房,到市場化的商品房,住宅的所有權從單位,轉移到了購房者個人。在此基礎上,業主的概念開始興起。
針對業主委員會的原則性規定,最早見于建設部1994年頒布的第33號令《城市新建住宅小區管理辦法》,當時稱為“住宅小區管理委員會”,由住宅小區內房地產產權人和使用人選舉的代表組成。2007年的《物業管理條例》明確規定業主委員會是業主大會的執行機構,同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八十一條規定,“業主可以自行管理建筑物及其附屬設施,也可以委托物業服務企業或者其他管理人管理”,該法賦予了業主委員會自管的權利。
業主通過召開業主大會,選舉業委會作為業主大會的執行機構,從而實現自治。而業主自管,則是業主在自治條件下,行使物業服務方式選擇權的一種形式,即不委托物業服務企業或其他管理人,自行管理物業區域。目前,在全國范圍內,約20%的小區成立了業委會。朱健剛表示,在成立了業委會的小區中,選擇自管的仍是少數,而自管成功的案例更是少之又少。山東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同時兼任重華苑業委會主任的張志慧將自管成功的幾率比作中彩票,“全國能夠數得上來的自管成功的小區不超過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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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一個好的 帶頭人”
祈樂苑業委會的第一任主任是中山大學的一名教授,由于不堪業主騷擾和家人的勸阻,不到一年,他便主動卸任。2015年6月冼敏強上任時,已經是第三任,此間不過兩年。
萬吉生表示,小區自管要成功,首先要有出于公心的熱心人。目前,業委會成員大多數屬于義務服務,不收任何報酬。“自己住的小區,當然希望它越來越好。”冼敏強自物業風波起,便一直在參與小區的事務。
此前,張志慧則拒絕過加入業委會的邀約,原因是“工作太忙了”,而業委會的工作需要額外占據一定的時間和精力。直到2013年,第二屆業委會到期應換屆,臨近退休的她,才接下了業委會主任的擔子。
業委會成員的年紀偏大,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年輕人有家庭、職業等各方面的壓力,沒有精力做這些。”今年7月,張志慧參加了在廣州舉辦的華南和諧社區高峰論壇。和其他地方的業委會碰面,他們都有這個感慨,“很多都是退休之后才干(業委會)的,年齡在八九十歲的都有。”
“光熱心還不夠,同時要具備一定的專業能力。”萬吉生表示。目前,祈樂苑共有一千四百多戶業主,這意味著業委會的工作牽涉了上千戶業主的利益,若處理不當,則容易引發糾紛。冼敏強的本職是企業管理,其余的業委會成員分別從事律師、公務員等不同職業。
然而,和冼敏強熟悉的企業管理不同,業委會的工作頗有挑戰性。“管理企業,你只需要對股東負責;但當你面對一千四百多戶業主時,就需要面對一千四百多個不同的想法。”
自管伊始,冼敏強參照企業管理的模式,搭建起了自管的組織架構。業主委員會由10名業主組成,下設直屬于業委會的物業中心,中心共設有保安部、工程部、清潔部等部門。
與此同時,業主大會相繼通過了《業主公約》《祈樂苑自行車管理辦法》《小區車位競拍方案》等一系列管理條約。遇上墻面處理、道路改造等事宜,業委會也會將情況進行通告,以征求業主們的意見。
冼敏強告訴南方周末,小區之前有個業主拖交了半年的物業費,屢次溝通無效后,業委會直接拿著《業主公約》,將其起訴到法院。最后法院判他如數補交一千多元物業費,外加一千多元滯納金。
車位競拍方案在祈樂苑實施已有三年,在解決公共車位的管理問題的同時,也為業委會帶來了一筆不小的管理費。實行這一競拍方案的初衷,是由于小區的公共車位較多,拿出一部分車位給愿意出高價拿到固定車位的業主。張貼在小區公告欄的《2017年祈樂苑小區車位競拍方案》顯示,小區現共有66個公共車位,將采取集體統一競拍的形式,一次拍出,單個車位的起拍價為500元/月。冼敏強表示,車位費和車輛管理費約為15萬元/月,一年能為業委會帶來近180萬的收入。
祈樂苑業委會每個月都會將收支情況進行公示。根據公示,2017年4月,祈樂苑小區共支出了三十二萬余元,最小的一筆開支是一名清潔部員工外出就醫的車費報銷,共20元。
而重華苑小區自管之路的開端,則相對曲折。重華苑有三百四十余戶業主,共八棟樓。同樣因為與物業公司的矛盾激化,2007年,重華苑小區在業主大會上決定“自己注冊一個物業公司,進行自我管理”。隨后業主交了上半年的物業費,業委會用50萬元注冊了隸屬于小區的物業公司。
“原來以為物業的事很簡單,捎帶著就能干了,不會費多少工夫。”張志慧告訴南方周末,由于不了解物業運作的成本,業委會將原本1.2元的物業費降到了1元,經營了不到一個季度,就發現入不敷出。與此同時,第一任業委會主任獨斷的行事風格遭到了其他委員的反對,提出重選的要求。直到第一任主任辭職,其他委員另請了第二位主任,小區的治理才慢慢進入正軌。
“提高物業費 是一道坎”
然而,重華苑小區的自管之路沒有走過七年之癢,原因在于一次物業費的提價。提及此事,張志慧始終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自管七年了,大家都以為步入正軌了”。
2013年,由于小區1.4元的物業費覆蓋不了成本,據測算,當年的物業成本為1.73元。業委會為了不頻繁調價,提議將物業費提高至1.8元,經業主大會書面投票,超過三分之二的業主同意了此方案。
然而僅過了一個月,小區里便傳起了流言。“業委會的人都不交物業費”“物業自治又沒有利潤為什么還要用這么高的費用?肯定這里邊有貓膩”。個別業主在各棟樓的門口張貼小字報,質疑業委會的提價行為,并挨家上門簽名反對提物業費。
最終,他們征集到了一百五十多張反對票,并將簽名冊送交居委會和辦事處,要求改選業委會和更換物業經理。張志慧不明白:“為什么一些將自管引以為豪的業主會跟著反對這次提價?”一問發現,大部分人不反對提價,只是反對提得太高。
根據物業公司的說法,物業費提高至1.8元的原因在于員工的社保費用和電費的上調。張志慧提議業委會和物業經理準備好賬本,與業主進行一次溝通。然而,理解物業公司的只有少數,多數人仍然心有疑問,更有甚者質疑“這賬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爭吵至此,張志慧發現,問題的本質不僅在于物業費,多數人反對物業費提得太高,而少數反對派則是因此前積累下來的矛盾,為反對而反對。最后,有的業主寫了一張倡議書,建議雙方讓步,物業費降到1.6元,馬上就交。物業公司和業委會表示尊重大多數業主的意見,物業費暫按1.6元收取。
然而,數年自管造成的八萬虧損卻不知該由誰承擔。業委會感到,自管的風險難以獨自承擔,更對少數業主的不理解感到失望。最終業委會和物業經理集體表示辭職。彼時,業委會已經到期,應當換屆。張志慧被選為第三屆業主委員會主任,隨后以1.6元的價格招聘了新的物業公司。交接完畢后,業委會注銷了重華苑物業公司,以虧損八萬余元的業績,結束了7年的自治歷程。
祈樂苑同樣面臨著這道坎。為了提高服務質量,業委會注重對物業人員的待遇。除包吃住外,工資也高出附近的其他樓盤,人工開支大概為20萬/月。然而,物業管理費卻仍然維持在十幾年前的水平。不帶電梯的低樓層每月的物業費為0.7元/月/平方米,帶電梯的高樓層為1元/月/平方米,停車月保費甚至從過去的1000元下降到500元至600元。
“自管三年,凈‘賺六百萬”的報道讓同樣擁有自管經歷的張志慧感到納悶,“為什么我們管得那么費勁,(祈樂苑)卻能盈余那么多?”2017年5月,張志慧去了一趟祈樂苑小區,和業委會交談后,發現其他收入相差無幾,盈余的關鍵在于廣州的車位占用費收入較高。
有多少能夠產生收益的公共資源,成為實行自管的重要條件之一。張志慧表示,自管的小區一般物業費較低,要靠公共收益來補充。如果資源不足或者業委會不能開源,所需費用與外聘物業一樣甚至更高,自管的優勢無法顯現,那么就會招致業主的拋棄。事實上,業委會向張志慧透露,祈樂苑目前的物業成本約為2元/月/平方米。“本來計劃在7月份漲物業費,但媒體這么一報道,反而不好提了。”
除此之外,祈樂苑的自管之路能走多遠,冼敏強也沒有肯定的答案。
自管三年,冼敏強表示,祈樂苑整個自管的體系運作已慢慢步入正軌,但未來有無另外的熱心人士接替業委會的工作,他也不清楚。“有熱心的人就接著自管,沒有那就不自管了。”
朱健剛同樣也表示,祈樂苑自管仍然是一個有待時間考驗的過程,中間可能伴隨著波折和沖突。在自管這個問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同樣的動力,有些人積極,有些人不那么積極,甚至有些人排斥這一做法。
“往后的路只能走到哪一步,就算一步。”冼敏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