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之“銅豌豆”探析

摘 要：作為元代雜劇的奠基人，關漢卿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其傳世的諸多作品中，《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是其代表作，其中所寫到的“銅豌豆”有著特殊的意義：一方面，就“銅豌豆”本身而言，既表明了在現實生活中，關漢卿確實是一個流連于秦樓楚館的老狎客，也是對其在當時的社會中，低下的地位的形象比喻；一方面，“銅豌豆”的價值在于：“蒸不爛、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響珰珰”，既體現了關漢卿多傳統文人規范的突破，也以玩世不恭的態度，鮮明地表現了對當時黑暗現實的憤慨與抨擊。

關鍵詞：關漢卿；銅豌豆；價值意義

作者簡介：米文靖（1993.3-），女，漢族，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4-0-02

關漢卿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偉大的作家，一生創作了許多雜劇和散曲，成就卓越，為元雜劇的繁榮與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是元代雜劇的奠基人。同時，他也是戲曲界的領袖人物，《錄鬼簿》中賈仲明的吊詞說他是“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姓名香四大神物”。從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明代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到近代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都把他列為“元曲四大家”之首。著名的雜劇作家高文秀被稱為“小漢卿”，杭州名作家沈和甫被稱為“蠻子漢卿”，可見關漢卿在當時就已享有崇高的地位。

關漢卿的作品，今知雜劇有67部，現存18部，散曲今存小令40多首、套數10多首，數量多且成就高，因此他又被譽“曲圣”。在其眾多作品中，《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更是一部膾炙人口的著作，且看原文：

〔南呂·一枝花〕《不伏老》

攀出墻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

〔梁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棒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崗、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蹅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甭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斷斷，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此曲一出，“銅豌豆”便成了關漢卿的代名詞，那么，關漢卿為什么以“銅豌豆”自喻，銅豌豆究竟有何意義呢？

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所能查到的出現“銅豌豆”一詞的，除了關漢卿的《不伏老》一曲，還有兩處，分別是：

“水晶毬，銅豌豆。紅裙中插手，錦被里舒頭。金杯浮蠟蟻春。紅炭灸肥羊肉。惜玉憐香天生就。另一種可喜風流。淹潤慣熟。玲瓏剔透。軟欵溫柔?！保ㄍ鯚ā栋倩ㄍぁ返诙郏?/p>

“你又奔，俺又頑，則要緊無格迸松無慢。皮鍋里炒爆銅豌豆，火坑上疊翻鐵臥單。無辭憚，大生性耐，不喜心煩?！保ǘ稹渡诒椤び仓]》套曲）

細品兩處語句，不難發現，這是兩支艷曲，而將“銅豌豆”置于具體的語境中去理解，顯而易見的是，“銅豌豆”其實是作為一個貶義詞來運用的，是風月場合里的一個代名詞，其含義應該正是吳國欽在注釋《不伏老》時所說的“元時對于老門檻、飽經風月者的稱謂?！蓖鯇W奇、王靜竹的注釋更說得通俗之至：“舊時妓院昵稱老嫖客為銅豌豆?！钡?，我們在讀《不伏老》時，卻絲毫沒有淫艷之感，反而是玩世不恭和滿滿的憤慨，何以“銅豌豆”在關漢卿那里有了不同的含義呢？下面就兩個大方向進行解讀“銅豌豆”的價值和意義。

（一）就“銅豌豆”本身而言

1、在元代的俚語中，“銅豌豆”是老狎客的意思。元代是儒生備受打壓、毫無出路的時代，遭此境遇，傳統的儒生們或是醉心于江湖山水，或是流連秦樓楚館，填詞作曲，以排遣胸中的積郁之情。關漢卿正是突破了傳統儒生“入仕”與“歸隱”的路子，選擇了煙花柳巷作為他的寄身之所，“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徘徊于燈紅酒綠間，嬉笑于娼伶舞妓中，可以說，在現實中，關漢卿自身就是一個慣于風花雪月的老狎客，是一顆名副其實的“銅豌豆”，他對老狎客的一套是非常熟稔的，正像其在曲中所云：“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幾乎無所不通，而這也是其能夠玩轉于煙花柳巷中的一個資本。

2、“銅豌豆”是對他現實處境的寫照。人人都知道金豆，銅豌豆自然是沒有金豆貴重。一方面，本來關漢卿在妓院，就是類似于一個狎客，依然是作為娼妓的陪襯而存在，可以說在形式上，如果將諸妓比作金豆的話，關漢卿自然就是“銅豌豆”；另一方面，相對于蒙古人來說，漢人或者更確切一些地說，漢人儒生的地位是相當低下的，鄭思肖在《鐵函心史·大義略敘》中記道：“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統轄?！敝x枋得在《送方伯載序》有著類似的說法，即：“今世俗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賤之也。”將儒生列于娼妓之后，可見地位之低。蒙古人變成了那受人敬仰、萬眾矚目的金豆，漢人儒生自然便成了為人所不屑的“銅豌豆”?？梢哉f，關漢卿自喻“銅豌豆”，很好地體現了其在當時社會中低下的現實處境。正由此，“銅豌豆”可以說是對關漢卿現實處境的描繪。

（二）“銅豌豆”的價值在于：“蒸不爛、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響珰珰”

我們說，在王煥和董君瑞中，同樣也用到了“銅豌豆”一詞，但關漢卿的“銅豌豆”卻體現出與兩者完全不同的風格，究其原因，乃在于關漢卿的“銅豌豆”有著其特殊的價值意義，主要是：

1、對傳統的突破。

自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或者準確地說，儒生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們秉承“內圣外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承擔著重要的社會責任，為人所推重。即便是在玄學盛行的魏晉時期，名士們也是出玄入儒，有著較為濃厚的儒生風采。

元代，知識分子的地位低下，尤其是元初，經過戰亂，不少士人流落他鄉，有的甚至陷入奴籍，生活是沒有保障的。加之蒙古貴族歧視漢族士人，數十年未行科舉，堵塞了仕途，改變了歷代“唯有讀書高”的情況。當時有“……八娼，九儒，十丐”的提法，可見儒生地位之低。所以，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無出路，無前途的苦悶的時代。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不少知識分子或流連于湖山之間，或沉溺于聲色之中，以排遣胸中的積郁之情。而當時正值散曲，雜劇興盛之際，不少有才華，有正義感的文人便被吸引到創作活動中來。關漢卿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

可以說，關漢卿突破了傳統儒生的束縛。其志于“編雜劇，撰詞曲”，正如曲中所寫：“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本同F實生活來說，首曲“攀出墻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肷鷣碚哿驶?，一世里眠花臥柳?！奔词菍Υ俗詈玫臅鴮?，關漢卿有意識地將它毫無遮掩地縈于筆端，表達了對封建規范的蔑視。

2、對現實社會的不滿。

在這一散套中，關漢卿以“浪子班頭”，“郎君領袖”自居，以較多的文字敘述了他“攀花折柳”的生活，并且表示了堅持這種生活方式，除死方休的決心。其間雖然帶有沉溺于聲色的及時行樂色彩，但是，關漢卿主要是用夸張放誕的語言，寫出他憤世嫉俗的感情，并且表現他“蒸不爛，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的頑強，樂觀，幽默的性格。這種性格，體現了不向黑暗勢力屈服，不向艱難困苦低頭的精神，是中華民族很寶貴的傳統。

柳永曾寫過一首《傳花枝·平生自負》，盡顯“銅豌豆”的精神，具體如下：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里、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哄嗽，表里都峭。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上гS老了。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钊“偈?，只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掩通著到。

柳永有著驚世才華，有著飄逸瀟灑的外表，有著真誠至純的心。可是身世飄零，仕途坎坷，歲月無情，但他就像“蒸不爛、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一樣，在這個他看不懂的世界里，倔強地活著。于柳永來說，只是實現了一個夢想，自己和自己較勁，終于贏了一局而已。仕途夢雖然始終沒有放下，但也是漸行漸遠，最后只是成為一個象征。套用李白的詩句來形容多年之后的柳永：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銅豌豆。在歷史的深處藏有許多“銅豌豆”的影子，有納蘭性德，倉央嘉措，這里再加上一個關漢卿。李白是酒中仙，柳永和關漢卿一樣，是銅豌豆，那是一種歷盡磨難方顯奪目色澤的美。

關漢卿在套曲中渲染著自己同勾欄藝妓間的密切關系。對此，讀者首先應當看到，他在那種時代里，鄙棄功名利祿，不為虎作倀，不去做幫閑文人，甘愿一生浪跡江湖，與底層人民生活在一起，這里表現著高尚的志節。

同時，關漢卿作為一個戲劇家，他與藝妓之間不可避免地有著一層事業上的親密關系，所以不能把他看作純是一個“眠花臥柳”的“浪子”；對于他所說的“煙花路兒”也不能從一般的角度去理解其含義。讀者在他的雜劇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對娼妓制的罪惡有所揭露，他對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深表同情，這就足以證明他不等于那種生活糜爛的狎客。當然，關漢卿的生活也不可能如白璧無瑕般的純潔；舊時代勾欄瓦肆里的一些不良習氣，多少總會有所沾染。不過他作為封建時代的一個知識分子，當然不可能跳出歷史的，階級的局限。至于他在套曲中所顯露出的某些及時行樂思想，也應當從兩方面來看待。一方面，它無疑具有消極性質，是作者看不到前途的苦悶情緒的反映；另一方面，它也寓有向黑暗現實抗議的意思。

總的來說，《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這一套曲在思想意義上積極的方面是主流，應當予以肯定，它對后人認識關漢卿的世界觀，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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