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瑩
摘 要:“美國現代黑人小說之父”理查德.賴特以其獨到的觀察視角及細膩的描寫極大推動了20世紀美國文學的發展。其代表作《土生子》所塑造的“新黑人”形象顛覆了人們以往對黑人的思維定式,揭示美國黑人遭受的生存困境。美國白人社會作為主流文化對黑人從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的限制體現了福柯的權力規訓理論。在如同監獄般的美國社會中無形的歧視與規訓使比格變成權力的被壓迫者。
關鍵詞:理查德.賴特;種族壓迫;福柯;規訓權力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4-0-03
美國黑人文學作為美國文學的重要流派,以黑人所處的特殊社會歷史為背景,從種族主義和人文主義出發,不斷探索剖析美國深層社會文化問題。理查德.賴特作為美國20世紀黑人文學的代表人之一,他的代表作《土生子》不同于以往小說對黑人所描繪的刻板形象,從不同角度出發,深層挖掘美國社會種族壓迫對黑人所造成的心理影響,并指出主人公比格是美國社會扭曲價值觀的產物。小說分為三卷《恐懼》、《逃跑》、《命運》,三個部分緊密相連,體現出美國黑人的真實生存處境以及在面對美國社會的歧視中形成的相應心理狀態。同為“土生子”的黑人和白人共同生長在美國這一片土地之上,但是因為白人的文化霸權主義以及對黑人的種種限制,種族歧視的現象一直沒有消失,并通過微觀權力的規訓手段而愈演愈烈。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種族隔離就像一道無形的墻使雙方即使生活在相同的社會中也無法享受相同的待遇。白人通過無形的社會及心理壓力制約著黑人自我價值的實現,并將這種壓力滲透到社會生活中的各個方面。
一、權力微觀分析法
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對權力的概念進行了大膽變革,著重觀察在人們日常生活、人際關系以及內心世界中的權力。對于傳統政治哲學下的宏觀權力,其運行方式主要依托于國家,政府,法律而存在,并以剝奪人的生命作為主要懲罰手段。微觀權力以全新的形式出現,其手段從懲罰人們的肉體轉而變成懲罰人們的靈魂,通過對社會成員施加心理壓力從而形成全社會統一的道德行為規范。因而微觀權力形式上更加容易讓人接受,隱藏的更深,也更加難以察覺。它無所不在,深深根植于社會關系之中,如同一張網覆蓋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土生子》所描繪的白人世界無時無刻不在運用這種微觀權力支配著黑人的生活。黑人所處的社會地位及其生存現狀便是這種隱性權力作用的結果,而比格對白人的懼怕與仇恨也是在這種隱性權力下所表現的相應心理狀態。自從《解放黑人奴隸宣言》頒布以后,美國雖然從法律上肯定了黑人公民的平等身份,但是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看來,白人對黑人的歧視仍未消失。美國黑人雖然不再是奴隸,不再是白人的私有財產,但黑人的生活狀況并未得到改善。黑人與白人之間由從前的隸屬關系轉變成資本主義社會雇傭與被雇傭,雖然表面上由強制所屬關系轉變成了自由選擇關系,可是在以WASP即美國新教徒白人文化為中心的社會中,由于懼怕同黑人的競爭以及種族優劣論,通往上層的社會通道一直對黑人關閉,白人以各種無形的方式剝奪黑人生存的基本權利,限制黑人融入主流社會。白人可以以自己希望的方式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大部分黑人只能從事諸如司機,廚師,保姆等廉價體力勞動工作,其工作性質與從前奴隸制時期相比并無不同,只不過可以得到微薄的工資作為報償。黑人感受不到自我價值,因為黑人是為了服務白人而存在的。其帶來的連鎖反應即經濟來源單一且受限,迫使黑人只能住在臟亂的貧民窟內,得不到良好受教育的機會。比格是個生活在芝加哥貧民窟的黑人青年。小說一開始,作者就向讀者展示了比格的家庭環境。他與母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在空間狹小的屋子里,除了兩張鐵床夾縫處幾乎沒有活動空間,每天早起比格和弟弟必須轉過頭去才能讓母親和妹妹換衣服避免尷尬。比格家境貧寒,幾乎吃不上飯,文化教育程度低,一家人相處的時間不是抱怨就是爭嘴。道爾頓一家作為白人家庭的縮影則截然相反。他們住在安靜寬敞的白人住宅區,坐擁千百萬的財產,卻不擺架子顯闊。“在這些街道和宅子里,他能感覺到一種嬌氣,一種安定,一種自信”作為家里獨女的瑪麗不僅有自己寬敞的房間,連作為司機兼鍋爐工的比格都能在道爾頓家擁有自己的房間。比格在電影院中看到的白人形象都是體面端莊,開舞會,喝雞尾酒,打高爾夫,而展現出來的黑人形象則原始野蠻,在蠻荒的莽林里瘋狂的尖叫,旋轉跳舞。但值得注意的是,拍攝這些電影的大多是美國白人,他們利用黑人在美國社會的失聲狀態在心理上壓抑黑人,限制其實現自我價值。黑人的權利更是在白人社會中得不到維護,比格是因為殺死了白人少女瑪麗而被判死刑,而不是因為殺死蓓西,一個黑人女孩。在不平等的美國社會,殺死一個黑人少女和一個白人少女所收到的懲罰是不一樣的。他的恐懼主要來源于白人社會對他的報復,所以為了掩藏自己的罪行不惜殺死蓓西。
二、監獄型社會下的規訓手段
福柯認為整個社會結構如同邊沁提出過的“全景敞視建筑”:權利的擁有者躲在暗處,用看不見的監視鏡頭時刻注視著被規訓的社會成員的一舉一動,而被監視者如同犯人一般時刻因擔心自己的行為而循規蹈矩。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每一個人都在被監視,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種規訓力量,因此形成如同監獄一般的社會。福柯進一步解釋道這種社會通過三種規訓手段得以實現,即“層級監視”、“規范裁決”和“檢查”。
(一)層級監視
福柯認為“權利的技術能夠誘發出權力的效應”。因為社會的動態流動權力也具有流動性,而正是這種流動性使得權力生成出各種各樣的形態。因權力以微觀的形式存在于社會各個方面,所以每個籠罩在權利的網絡里。在不同的領域,權力的占有者同時也可以成為權利的被監視者。借此,權力以無限變化的形式轉化成持續相互監視的網絡。道爾頓家的白人女仆佩吉在第一次給比格介紹工作的時候就將白人的思想灌輸給比格。她說道爾頓家人是基督徒,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工作,規規矩矩地生活”然而實際上并不是每個白人都需要努力工作,才能享受社會勞動成果。可是黑人必須要通過努力工作才能在白人的社會中生存,而道爾頓先生的財富來源,也正是對黑人社會的剝削。不僅如此,黑人還要安于現狀,“規規矩矩地生活”才能成為白人眼中“道德高尚的人”。然而實際上,這不過是白人為了維護社會穩定而建構出來的一種道德規訓手段,本質上體現的是白人對黑人的精神壓迫。只有黑人按照白人設定的方式生活即為白人服務,才能獲得白人的認可,并從白人的社會資源中獲得好處。佩吉對道爾頓一家人的印象無形中對比格形成一種道德監督,要求比格全心全意為這個白人家庭服務,成為老老實實的人。而佩吉本身作為權利監視者同時也是權利的被監視者, 同樣也受到來自道爾頓家人的監督。從另一角度來看佩吉同樣也是被剝削對象,作為愛爾蘭移民的她同樣沒有獲得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可,在道爾頓家工作了20年,規規矩矩地生活,幾乎放棄了自己價值實現的任何可能性。
(二)規范裁決
規范裁決即把個人納入不同的等級空間中,在其中劃分一系列等級評價標準以判斷個體的優劣。這種裁決對符合要求,達到標準的給予獎勵,對不符合要求的行為實施懲罰,從而使其不得不在面對巨大壓力下矯正自我行為。“規訓權力正是通過對褒獎與懲罰分類標準的不同區分好與壞,正常與非正常,危險與不危險進而對社會成員進行指導、監督和規范。” 比格作為具有覺醒意識的“新黑人”,出于對白人的懼怕和仇恨一直拒接受救濟署安排的工作,可是他的媽媽因為比格拒絕工作而罵他是“我這一輩子見到的最沒出息的男人”。作為規訓的直接產物,在比格媽媽的價值觀中,衡量一個男人有沒有出息的標準變成了是否接受白人的救濟。而比格在他媽媽的眼里明顯沒有符合標準,是壞的,沒有男子氣概,不正常的黑人。而規訓權力對不符合其制定標準的人給予社會壓力,這種壓力雖然沒有明顯的形式,卻會給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比格如果不接受這份工作,不僅要忍受母親的羞辱責罵,甚至無法為以后的孩子提供居住的地方,解決溫飽問題。而這種社會壓力力久而久之便內化成黑人對自我的認知,所以在比格媽媽的眼中不接受白人安排的比格成為“做沒出息的男人”。與比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他所謂的“正常的黑人”,他們規規矩矩地生活在白人為其所設定的框架內,懼怕反抗。比格的妹妹維拉一心只想去參加縫紉課,希望盡快工作以便分擔母親的經濟負擔。過度勞動使她年紀輕輕就身材臃腫,眼窩深陷。“她如果要看什么東西,盡管這東西近在咫尺,她也轉過整個身體和腦袋去看,從不轉動眼珠。”白人造成的社會環境使她失去了對生活的體察和思考能力,她只是日復一日地重復白人安排給她的工作,變成服務白人的機器。“她心里仿佛有一塊巧妙地保持著平衡的沉重石頭,她不敢稍稍破壞平衡,以免承受石頭壓下來時的重量”。這種平衡的一端是非人條件下自己極端壓抑的心理狀態,而另一端就是白人對黑人強行劃分的評價標準。如果想要生存,就必須要服從白人的評價標準,成為他們眼中合格的黑人,其代價就是要接受繁重的體力勞動。而如果這中平衡被破壞,壓抑的自我開始反抗,權力規范對不符合要求的個體就會實行懲罰,讓她承擔“石頭壓下來的重量”。正是如此的生存困境使維拉開始逃避生活,即使從她坐著的姿勢中都能覺察出非常厲害的恐懼。
(三)檢查
福柯認為,微觀權力的特點在于不可見性和對象性。“被規訓的人隨時被看見是其被支配的前提,而檢查就是旨在讓被征服者對象化,可見化的方法。”規訓權力以看不見的方式潛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對人們施加心理影響。權力監察者通過不斷檢查規訓對象,深化對規訓對象的認知,從而調整自身管理方式,形成新的知識領域。因此,知識的形成過程和權力的形成過程是一致的。在這個過程中,人被迫成為被檢查的客體,被權力所“凝視”。同時,客體由于被觀察紀錄,處于穩定的知識體系監督內。在美國社會中,白人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對黑人的認知體系一直制約著黑人的發展。他們對黑人的監視目光如影隨形,深入比格內心深處,無法逃脫也無法反抗。比格一直渴望擁有自由和夢想,他羨慕飛行員可以像小鳥一樣在空中自由飛翔,但是作為規訓對象的黑人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比格只能找到救濟署的工作,即使他有能力成為飛行員,也得不到和白人一樣的機會。所以比格通過看電影排遣心中的壓抑。白人對黑人一系列的限制剝奪了比格實現夢想的客觀條件。比格富有反抗精神,但是在白人的監視中,也只有表現得唯唯諾諾才能符合白人心中的黑人形象,借以避免白人對他進行的新的壓迫。這種監視更具典型的象征是道爾頓太太。作為被規訓的對象,被監視的心理已經進入黑人的潛意識里,所以雖然眼睛看不見,道爾頓太太白色的身影時刻令比格感到恐懼。對于比格來講, 道爾頓太太白色的身影就像白色的幽靈,不僅存在于家中,更存在于比格的心理。“她的臉似乎每一個毛孔都能聽得見聲音”,似乎能夠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道爾頓太太身邊的白貓都仿佛如同白人權利代言人般使他感到不安。每當比格和道爾頓太太說話時,他都感覺到好像是在跟一個他看不見的人說話,而這個看不見的人,就是白人規訓權力下時刻監視他的“眼睛”。當比格與道爾頓太太及瑪麗三個人共處一個房間的時候,這種被監視的恐懼感達到了高潮。當比格送瑪麗回她自己的房間時,在酒精的作用下瑪麗的身體喚起了比格的性意識。這是比格第一次真真切切近距離走進白人的世界,他俯身親吻瑪麗,感覺即新奇又興奮。當道爾頓太太忽然闖入時, 權力“監視的眼睛”使比格意識到自己的越界行為會被發現。美國自1876年實施吉姆克勞法以來一直對黑人采取種族隔離政策。黑人在各方面均處于弱勢地位。害怕被懲罰的心理使他完全忘記道爾頓的眼睛實際上看不見他的存在,極端的恐懼促使他最終誤殺瑪麗。
結語:
權力以其微觀規訓的手段滲透到社會各個角落,通過層級監視,規范裁決和檢查的方式對規訓對象從心理上進行無形操縱。由于受到白人思想的影響,黑人的基本權利得不到保障,他們在狹窄的生存空間內苦苦掙扎。運用福柯的權力觀分析,比格及其所處的黑人社會對于白人整體所表現出的恐懼、憤怒以及懼怕心理有其深厚的社會根源,正是無處不在的種族歧視及心理壓迫使黑人無法實現自我價值,對白人充滿仇恨,最終導致比格作為“新黑人”的覺醒與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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