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健+崔偉男+羅水蓮
內容摘要:譯者行為是翻譯行為的外延,是在關注文本間的對應關系基礎上,將翻譯活動的社會屬性納入到翻譯研究。女性譯者作為特殊的翻譯群體,具有特定的譯者行為特征,表現為獨特的選擇性傾向。本文以戴乃迭的《邊城》譯本為例,通過具體的譯例對照分析,旨在研究女性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行為傾向和感情傾向。
關鍵詞:翻譯行為 譯者行為 女性譯者 戴乃迭 《邊城》
一、引言
翻譯實際上可以被界定為一種“選擇”行為。姜秋霞等學者將翻譯能力與翻譯行為進行了區分,認為翻譯能力是一種集語言能力、文化能力、審美能力、轉換能力等于一體的綜合能力的體現,是譯者對于翻譯文本的整體性把握(姜秋霞、權曉輝,2002: 11-12)。翻譯能力是一類抽象概念,研究者只能通過譯者實際的翻譯行為對能力層次進行判斷。因此,翻譯行為是翻譯能力的集中體現(錢春花等,2015: 17),是一系列體現譯者翻譯能力的動態性行為(姜秋霞、權曉輝,2002: 12)。譯者的翻譯行為可涵蓋包括翻譯活動的發起、文本選擇、翻譯、校審等所有與翻譯相關的活動。然而翻譯活動本身的復雜性難以用翻譯行為這一概念逐一厘清。周領順(2012: 1-2;2013: 73)率先對翻譯行為和譯者行為進行了區分,提出兩者既具有同源性,即均可由譯者發出并同為翻譯活動服務;也存在差異性,即譯者行為除涉及純粹的翻譯行為之外,還包含“非譯”行為。
譯者行為是比單純的翻譯行為更為寬泛的概念,是譯者主動參與到翻譯活動中,并對翻譯本身產生影響的行為,換言之,譯者在翻譯決策過程中可能滲透一定個人意識和思維傾向。狹義上講,翻譯是譯者的個人行為。由于教育背景、成長經歷及生活軌跡等不盡相同,個體在思維方式上或存在一定差異,因此不同譯者對原文本可能產生不同理解。女性譯者作為特殊翻譯群體,在參與翻譯活動的過程中,或有意識/無意識產生特定的譯者行為。例如,女性譯者參與的翻譯作品的語氣通常更富有感情色彩,語言更具變化,整體上更具有可讀性(劉霞敏,2007: 92)。
廣義上的譯者行為包括譯內行為和譯外行為(周領順,2013: 73)。所謂譯內行為,是翻譯活動最原始的行為,即翻譯本身。譯者作為翻譯活動的執行者,必然要承擔起構架原語與譯入語語言對等的任務。此外,翻譯活動無法脫離社會事實而存在,因此,譯者對文本處理時多結合實際語境,在翻譯時對某些特定文本有選擇地進行調整,使譯文更加符合實際需求。翻譯實際是一種社會現象,一些譯者為了迎合大眾審美或雇主要求,有意對翻譯文本作出調整,這種超出翻譯本身的行為就是譯外行為(周領順,2013: 74;2014: 94)。除翻譯職能以外,有時譯者或兼演多重角色,對于有明確目的的翻譯語境,例如在商貿會晤等涉及雇主利益的翻譯活動中,譯者可能根據實際需求和目的調整輸出的譯文,以便最大化翻譯的意義,使其中一方或雙方成為翻譯實踐的受益者。然而,譯者行為必須圈定在一定范圍內,譯者的權力一旦超出職能之外,則有可能危及翻譯倫理,破壞原語文本與譯入語文本之間的對等關系,甚至會出現肆意篡改翻譯文本等現象。
二、女性譯者·譯者行為
女性譯者具備特定的文化身份屬性,從譯者個體受教育程度講,尤其五四運動時期及新中國成立前后,社會地位的提高使得具備良好教育背景的女性有機會接觸到翻譯實踐(羅列,2011: 50)。從文本選取角度講,這一時期的女性譯者大多選取與女性成長相關作品,五四運動前后女性意識崛起,女性學者逐漸在學術領域擁有了話語權(楊柳,2007: 60)。隨著女式學堂的興起,越來越多的女性有機會接受新式教育,由女性譯者主持翻譯的作品也逐漸登上歷史舞臺,僅1915年至1925年的十年間,女性翻譯進入繁榮期,女性譯者作品數量達到頂峰(羅列,2011: 48;2014:73)。同一時期,受先進思想的影響,國內掀起一股文化思潮,大量西方文獻進入中國,其中包括戲劇、小說、寓言、詩歌等多種題材,涉及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多個領域。翻譯作為引介西方文明的重要途徑,理應承擔起溝通中西兩地文化的重任。
翻譯是一種社會性行為,譯者進行語言轉化過程中會無意識滲透某些個體的傾向性,男性女性作為一組典型的二元對立要素,是“性別語言”產生的原因之一(劉霞敏,2007: 91)。翻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思想的“載體”,傳統男性主導的翻譯實踐中,譯作往往囿于男權至上的思想禁錮,而女性譯者出現打破了這種“男尊女卑”式的束縛,逐漸擺脫父權社會對語言干涉和控制,并將女性特有的情感自覺融入到翻譯實踐中,實現了從翻譯行為到譯者行為到過渡(王惠萍,2014: 157)——除了履行作為譯者應盡力忠實于原文文本及原作者風格的責任之外(即翻譯行為),不論從籌備環節中的原文本選取還是翻譯過程中的詞匯句法掌控,女性譯者都通過譯作傳達著獨特的美學態度(即譯者行為)。
戴乃迭(Gladys Yang)是著名英籍翻譯家,出生于北京一傳教士家庭,后隨母返回英國讀書。在牛津大學進修期間,戴乃迭結識了當時遠赴英國留學的楊憲益,兩人志趣相投,畢業后便結為連理。婚后戴乃迭隨丈夫來到中國,童年的回憶使她對這片陌生而又無比親切的土地產生了無限向往。對于文字的熱愛,尤其對于中國傳統文學作品的喜愛,使戴乃迭主動投身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中——她開始努力適應中國特色文學及文化氛圍(王惠萍,2014: 47)。除了對中國文學的極大熱情之外,良好的英語語言文化基礎成為戴乃迭得天獨厚的優勢。在華期間,夫婦二人聯袂翻譯了大量中國文學翻譯作品——早期作品多由楊憲益主持完成初稿,戴乃迭負責校審,糾正英文表達。而隨著戴乃迭漢語能力和英譯水平不斷提高,她開始嘗試獨立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讀物,貢獻了大量經典的英譯文學作品——《邊城》(The Border Town)便是戴乃迭獨立譯介時期的代表譯作之一。本文選取《邊城》戴譯本為例,從譯者行為視角試析戴乃迭女性譯者文化身份的特殊性。
三、女性譯者行為傾向性
《邊城》是中國現代散文家沈從文的代表作品之一,在中國鄉土文學史上具有特殊的價值和地位。小說以上世紀三十年代湘西邊城茶峒為背景,講述了與祖父相依的少女翠翠同船總兩個兒子天保、儺送之間的愛情故事,作者以田園牧歌式的筆調描繪了湘西特色的風土人情,抒發了對自然和人性的贊美。作為獨具特色湘西文化經典作品,《邊城》曾多次被國內外譯者推介進入西方視野,并深受西方讀者群體的歡迎。據資料考證,目前《邊城》已出版在冊的譯本中有四本頗具研究價值,譯者分別是項美麗(Emily Hahn)(1936)、金隄(1947)、戴乃迭(1962/1981)1、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2009)2。戴譯本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上,傳達了女性譯者的翻譯策略選擇傾向性,這類傾向性表現為女性譯者行為的特殊性。
3.1 詞匯傾向性
不同譯者對于統一文本或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簡言之,從某一個詞語的使用上便可知譯者的態度,同理,不同性別身份的譯者針對同一作品或采取不同的翻譯方法表達理解和情感。戴乃迭作為女性譯者,深刻體悟到作者的態度,因此在處理翻譯問題時,尤其是某些具有歧視色彩的詞語時,謹慎地甄別了原作者的態度,避免了使用含有不合理感情性的詞匯,提高了譯文的準確性和可讀性。
例一:
【原文】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到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也得先交錢,數目弄清楚后在關門撒野……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戴乃迭,2013: 23)3
【戴譯本】Border ways are so simple that even these girls remain honest. Before entertaining a stranger, they ask for their money and count it before closing the door and getting down to business… Whereas most of the womens income comes form merchants, it is usually the boatmen who win their hearts. (戴乃迭,2013: 23)
【金譯本】Folkways in a border district are so straightforward and unsophisticated that even the prostitutes retained their everlasting honesty and simplicity… The prostitutes depended on the Sichuan merchants for their living, but their love went to the boatmen. (Kinkley,2009: 17)
截取部分的描述中出現了兩次“妓女”。“妓女”在中國傳統價值體系中屬于貶義詞匯,從事該行業的婦女大多不能被社會所接受。在沈從文筆下描繪的湘西小鎮中,盡管妓女仍然無法進入社會主流,但她們卻依然保留著一份水鄉女子特有的淳樸善良,等待著那些遠道而來的商人或水手上岸,有些甚至都沒有出走過小鎮的天真婦女還期盼著收獲真愛。戴乃迭將兩次“妓女”分別譯為“girl”和“woman”,這兩個詞語同屬中性詞,不帶有任何歧視色彩,比較符合原文中所描繪的那些迫于生計女性形象——婦女們不以此為樂,也并非自甘墮落,只因沒有見過多少市面,又無過人之長,才不得不從事卑陋的職業。女人們有著各自的苦衷,有些甚至讓人憐憫,為其感慨時運不濟。戴乃迭表達出對這些湘西的女子深深的同情,有意識地避開使用具有歧視意味的詞語,選擇了不含態度傾向性的中性詞取而代之。戴乃迭是在徹底理解原文的基礎上,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出作者想要傳遞的信息,描繪出湘西女子的天真、單純的特質,進而表現湘西水鄉樸實的風土人情,使這些世俗女子不僅沒有成為眾矢之的,反而多了一份可愛爛漫。這種處理方式不僅沒有曲解作者的寫作目的,反而有助于作者抒發對湘西水鄉的積極向往。
金介甫在某些詞語的使用方面與戴乃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相比之下,盡管前者使用了與原文語義上相對應的詞匯,但在處理這類詞匯時仍缺少必要的感情投入。金介甫將兩次“妓女”均譯為“prostitute”。根據辭典中的釋義4,“prostitute”具有一定社會性含義,是指“賣淫者”或“娼妓”;從詞語的感情色彩來看,這一詞語帶有明顯的貶義特征,屬于較有攻擊性的詞匯。而從原文本整體內容來看,沈從文對差峒從事娼妓工作的婦女并無批判之意,他筆下的湘西女子大多是單純的,甚至幼稚——這一態度恰與戴乃迭譯本契合。
例二:
【原文】兩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交替鳴叫。(戴乃迭,2013: 123)
【戴譯本】Among the vivid emerald bamboos on both hillsides, orioles, nightingales and lesser birds are warbling. (戴乃迭,2013: 122)
【金譯本】In the stunning verdure of the bamboo groves on the mountains, yellow finches, bamboo finches, and the cuckoos sang in turn. (Kinkley,2009: 93)
與其他三位譯者不同,戴乃迭對“杜鵑”一詞進行了改譯處理,她將其譯為西方讀者所熟悉的“nightingale”,即“夜鶯”。夜鶯和杜鵑盡管代指了不同事物,但是在中西文化背景中,兩者均代表了憂傷意象(王改娣,2002: 9)——夜鶯是古希臘悲劇女性普羅克尼的化身,而杜鵑則是七國戰亂時期治水將領王杜宇的轉生——夜鶯和杜鵑分別被賦予傳統東西世界的相似的感情意象。因此,使用夜鶯代替杜鵑不僅沒有造成感情表達上的偏移,反而有助于西方讀者領悟原文中的意象。這種處理方式一方面考慮到了西方讀者的心理預期,同時也照顧了原文杜鵑所代表的傳統東方文化色彩,彰顯了卓越的女性譯者思維。
3.2 感情傾向性
戴乃迭充分展示了作為女性譯者的敏銳和細膩,她深入考察原作者的創作動機,體會作者用詞的精妙,并自覺將個人情感帶入文本之中。戴乃迭將《邊城》的女主人公翠翠譯為“Emerald”。在現代英語中,“Emerald”一詞釋義為“翡翠綠5”。作者對女主人公名字的來源作出如下描述,“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戴乃迭,2013: 11)。“翠翠”一說看似“隨意”,實則表意深刻。翠翠身世坎坷,父母先后棄世,獨留年幼的翠翠和老父相依作伴。祖父可憐這女孩,對其甚是疼愛,名字雖不勝華麗,卻飽含祖父對孫女的深愛——翠翠誕生于繁山翠嶺之間,又成長于茂林溪水之畔,一山一水無不襯托這女孩的純粹清麗——翠翠的美在于她眉眼間的顰蹙,自然的襯托下又多了份孩童的天真爛漫。大自然賦予了翠翠天然的靈氣,祖父將這種自然之美作為祝福融入翠翠的名字。也正因如此,“翠翠”這一名號不僅寄托了自然之美,同時抑見證了祖孫親情之貴。
戴乃迭體悟出“翠翠”意味之深、用詞之妙,沒有按照傳統翻譯方法將名字按照音素特征采取音譯策略,而是選取了英文中意義相對應的詞語進行翻譯。這種翻譯策略一方面保留了語義上的對等,相比直接音譯,“Emerald”一詞更加貼近原文所表達的含義;而另一方面,戴乃迭采取的處理方式是在重視原文表意基礎上,又著重強調了原文中的感情色彩,使譯入語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夠真切感受到祖父對于翠翠的情感寄托,加深了祖孫之間親情的傳承。
其他三位譯者均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金介甫采用了音譯的翻譯方法,直接將“翠翠”譯為“Cuicui”,這種譯法保留了音韻,卻失掉了意韻,而原作者顯然希望“翠翠”成為一個具有特定含義的符號,而不僅僅代指一個稱謂。據此看來,金介甫譯本或缺乏對于文本整體布局的考慮。項美麗和金隄均譯為“Green Jade”,“Green Jade”可直譯為“綠翡翠”,似與“翠翠”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原作者在撰寫小說過程中并沒有涉及翡翠的意象——“翠翠”一詞融合了爺孫之間的親情,襯托出湘西自然與人文要素之間的和諧。因此,如若譯為“Green Jade”便略顯生硬,仿佛“Green Jade”僅僅達成了語義上的妥協,卻不及“Emerald”所營造出的和諧意境。四個譯本各有側重,各具千秋,而從多方面考量來看,不論從語義層面還是意境層面,戴乃迭所譯“Emerald”均更為貼近原詞“翠翠”。戴乃迭作為富有經驗的女性譯者,敏銳地察覺出“翠翠”一詞所具有的多層次意義,并選取“Emerald”一詞,有效地銜接了英漢雙語之間的文化差異。
四、結語
翻譯實踐考察的不僅僅是譯者的翻譯能力,譯者在執行翻譯活動的同時,自身也扮演了多種角色。隨著女性社會話語權的提高,女性開始自覺承擔起譯者的文化身份。作為特殊的翻譯群體,除了在選材上更側重選取女性成長相關題材,女性譯者更具有著獨特的譯者行為傾向性。女性翻譯家戴乃迭所譯《邊城》體現了女性譯者兩類典型特質:一方面,女性譯者傾向于選擇中性詞匯,避免使用帶有負面色彩的歧視性詞語;另一方面,女性譯者更能敏銳地察覺原作者的語言信息,從而在選詞時更加側重情感傳達。女性譯者作為翻譯群體中不可缺失的重要組成,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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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