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晗
11年前的那個夏天,當我第一次來到西雅圖時,傍晚走在克里公園邊上,遠處是紫紅色的天空下襯托著的雷尼爾雪山和太空針,感覺這城市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西雅圖華人社區出現了第一家華人槍店,華人店主們在柜臺下藏起了霰彈槍,越來越多的華人名字出現在隱藏式持槍證的申請上面。
2006年,西雅圖市兇殺案為28起。2016年,西雅圖市兇殺案為21起。這10年間,實際犯罪率其實并沒有明顯上升,但西雅圖的華人社區對自身安全的認識發生了巨變。這其實也是華人對美國治安問題認知變化的一個縮影。
白天不懂夜的黑
在游客眼里,西雅圖比《北京遇上西雅圖》里面溫哥華所偽裝的那個鏡像要美麗得多。他們擠進派克市場,在花叢中喝著宣傳是“第一家”星巴克的咖啡,和銅豬瑞秋合影,登上太空針去俯瞰整個Eliott海灣,遠觀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群山,一切看來都那么祥和。
距離派克市場兩條街的3/Pine路口有個麥當勞,初到西雅圖的我第一頓午飯就是在這里解決的。當時只是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后來才知道它的周邊是西雅圖警局整治的重點犯罪區域核心,又稱“九塊半”(9 and 1/2)地區。旁邊的巷子里充斥著毒品交易,坐在店里經常可以看到吸毒過量被送去搶救的流浪漢;捅人事件是家常便飯,本地人又管它叫“McStabby”(麥捅人)。
類似這樣的地方,西雅圖還有好幾處。游客不知所以然,時不時有人在夜里晃悠,被混混以“你瞅啥”的理由搶劫打傷。這還只是普通的治安案件。在不到70萬人口的西雅圖市,平均每天發生一起槍擊,每年槍擊死亡20人以上。而大西雅圖區域,是《福布斯》上美國安全指數排名第四的大城市群。
如果你覺得這些數據難以置信的話,不妨看一下270萬人口的芝加哥市。2016年芝加哥一共發生槍擊4379起,全城被槍殺719人,槍傷3660人次,人均槍擊死亡率達到了西雅圖的5倍,平均每11小時就有一名芝加哥市民斃命槍口之下。
在近距離體會了一次捅人案之后,看著當地華人媒體圈的歌舞升平,我和友人決定開啟一個新媒體試驗—根據警方數據,通過“西雅圖黃都督”這個微博號,持續發布大西雅圖地區的安全事件,盡量做到每天更新,希望華人們通過真實發生在身邊的事件逐漸明白:美國的大城市各區域有好有壞,惡性治安案件集中的區域,白天也許根本看不出來;黑夜降臨之后,巷子里是另一番景象。
已經不記得多少次,深夜監聽Scanner,監控數據,追蹤警察和記者動向,最終指向了一起又一起子彈橫飛的戰斗。有時候你會慶幸,這些互相開槍的人準星真的非常不好,幾十發子彈互射竟然僅僅是一兩人受傷送HMC(西雅圖港景急救中心),但同時也第一時間知道了槍手的種族,這時候往往只能做一個無奈的表情。
華人將何去何從
從西雅圖中區一路向南開,為身旁朋友介紹擺著紀念花束的路口時,總免不了多嘴幾句:“這里上周被槍殺了一個,這禮拜同一個地點,又被對方報復死了一個。”朋友往往第一句就問:“是什么人?”—言下之意,如果是黑人、毒販,那往往與他的安全無關。

其實談論國外治安,最無法回避的就是種族問題。在生活中被威脅、人身和財產安全反復受到特定種族的犯罪分子侵犯之后,老華人也許還會韜光養晦,新華人對美國政治正確那一套根本不接受,不少人直接就對整個種族、特定宗教產生抵觸情緒。
而近些年美國進步(Progressive)人士所提倡的劫富濟貧、窮人應當不勞而獲、壞人都是社會受害者等理念,在已經接受了30多年改革開放教育的新華人看來,就是徹底的社會倒退(Regressive)。這些人所倡導的行為,和大部分新華人的安全利益相抵觸,更何況進步人士本身也是魚龍混雜,就更容易引發新華人群體的反感。美國在進步人士逐漸把持政壇之后,有一種把案件相關人等都視為受害者的傾向—一個匪徒闖入你家,威脅你之后,最多坐上兩三天牢就會被釋放回到街上,你自己問問是否可以接受?
而當華裔的利益受到嚴重侵犯時,平時“進步”的媒體們就突然噤聲。沒有人為手持鋼筆的華裔被警察射殺去組織游行,也沒有媒體替被迫自衛反擊結果遭學校開除的華裔大學生抗爭。
這種直接的不平感,很快就通過社交媒體傳導回國內—當你和一個從未來過美國的朋友談論美國政治時,他能清楚地說出“白左”、“黑命貴”這些新華人專屬詞匯,而且能準確說出幾個例子。這些案例反復傳播,加重了國人對美國治安問題的負面印象。
但與此同時,移民們對于治安問題的應對,除了提倡買槍、買好學區房,往往也就停留在號稱要學習BLM運動,組織CNLM(華命貴)運動了。不幸被中介忽悠買在黑幫戰斗區的,就不免多嘟囔幾句國內大城市的治安有多好了。
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
2008年對于世界經濟是一個轉折點,對于海外華人社群也是一樣。經濟危機讓西方無比強大的印象逐漸破碎,從這一年后,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去西方國家是為了投資、享受生活,能來就來,不想呆了就走的態度越來越明顯;科技公司在美國經濟中的影響力越來越高,高學歷的中國移民大批通過工簽定居;而美國學校因為經費窘迫,對中國留學生們大放水,留學生群體的突然膨脹也讓華人群體產生了質變。即使是“裸奔”來美并費盡全力留下的同胞,和之前來的人的感覺也有了非常大的不同,而認為美國就一定好的人的比例更是大幅下降了。
那么,華人圈未來的關于美國治安的主流聲音會是什么樣的?
在海外華人媒體圈,經常會碰到“華埠”這個在國內并不多見的詞,它在海外用來指代唐人街。國內剛來的人看到往往是一頭霧水,而美國治安真相之所以顯得“云遮霧罩”,也與華埠不關心其他族群的傳統思維有關。
改革開放初期,初來美國的華人往往會選擇住在唐人街或華人聚居區周邊。由于英語普遍不好,獲取信息的渠道通常是華人聚居區的口口相傳和超市門口帶著明顯意識形態色彩的中文報紙;而隨著這些年士紳化(gentrification)的加重,年輕人紛紛離開老華埠,華人社區離散化越來越明顯。地方性的華人電視臺少有人看,即使是著名的某衛視,在全美訂戶總共也就20多萬的樣子,大部分華人是看不到的。家門口出的事情,往往幾個月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久而久之,傳統的華人社區也就普遍養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習慣。
但突然而至的大批新華人,帶來的不僅僅是生意機會,也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世界觀;微博、微信的出現,更是打破了傳統華人媒體的信息壟斷。相比于老華人,新華人更關注自身周邊的事件,對吃喝穿用更講究,更敢于用英語交流,對不同文化的吸收和學習更快,更有自信。

當原來近乎封閉的信息通道被打破時,很多新華人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并不像之前美國親戚、中介描述的那樣好。這里繁華的區域常有槍擊,小巷里的毒品交易實際從未斷過,奇奇怪怪的法令竟然會保護華人眼中的惡人和壞人。這些信息在美國的媒體上是完全公開的—新華人對這些信息遠比老華人在意,他們傳遞信息的速度更快,反應更快,而這些信息也快速通過微博、微信回流到了國內,又反復增強了國內對國外安全問題的認識。
到今天,西雅圖依然是那個西雅圖,那些安全問題在根本上并沒有改變過,只不過華人群體和氣氛不同于以往了。新華人和老華人逐漸分化,大有“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的感覺。這種分化在美國幾個受新華人青睞的大城市都在上演,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兩個群體應對困難的方式的不同。現在已經能看到新華人對當地官僚機構不良作風的強烈反彈,官僚機構被倒逼改善,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
隨著中國對外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這些新華人的聲音總有一天會完全迸發出來,成為主流,他們對于安全的見解又會越來越多地影響到媒體。可以預見的是,未來10年,我們的世界觀將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們對安全的定義也會有很大改變。
那時候,我們是否有能力去解決這些問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