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家胤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化哲學·系統哲學講稿(4)】
人性和倫理
閔家胤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人性的系統模型”的第6個層次上,人是一個耗散結構,吸收負熵,排出熵;損壞各處,構建一處。這是人性最深層次利己性的科學證明。系統哲學的道德律令是利己但不自私。人性惡是天生的,而善則需要培養。應當注重基本道德的培養,誠信則須從政府做起。
人;人性;利己;自私;倫理;道德
關于人和社會的關系,我最近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原子是物質的最小單位,物質的全部秘密都潛藏在原子里面,只有到20世紀把原子研究透了,人類才真正懂得物質;細胞是生物的最小單位,生命的全部秘密都潛藏在生物細胞里面,只有到20世紀把細胞研究透了,發現細胞染色體里面的生物遺傳基因(DNA)的決定作用,人類才真正懂得生命;同理,人是社會的最小單位,是社會的原子,是社會的細胞,社會的全部秘密都潛藏在人身上和人心里,只有未來把人研究透了,把人性研究透了,人類才會真正懂得社會及其歷史。我相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在《莊子》書中,莊周曾借他人之口抨擊孔丘,曰:“儒者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這對儒家真是“一劍封喉”,對近現代各種烏托邦社會理論何嘗不是這樣?因此,我認為,從現在起,歷史哲學家、社會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都應當重新把研究的重點放到人身上,重點研究人,研究人性,發展人學;只有把人研究透了,建立起科學的人學,然后才可能建立科學的社會哲學和歷史哲學。人類才可能真正懂得自己身處的社會和自己懵懵懂懂創造出來的歷史。
微宏同構,以微觀解釋宏觀,用人解釋社會,這是一篇大文章。今天的講題是《人性和社會》,只做這篇大文章的一小部分,嘗試用人性解釋倫理學上的若干基本問題。
人是宇宙中最復雜的系統,或至少是最復雜的系統之一。因此,人性是最復雜的屬性,或至少是最復雜的屬性之一。我用系統論研究人性三十多年了。剛接觸系統論,1981年我在社科院哲學所做的第一篇哲學論文就是《人性的系統模型》。此文于1986年春提交在井岡山舉行的“全國中青年哲學論文評選大會”,獲優秀論文獎,后收入我的專著《進化的多元論——系統哲學的新體系》。三十多年來,我多次改進這個模型,現將最新版本做最簡介紹。
我建立的《人性的系統模型》不是表示數量關系的數學模型,而是表示人性各個層次之間關系的質模型;不是流程或反饋環路之類的動態模型,而是人性共時空結構的靜態模型,雖然它也體現出人性的穩定性變化和發展動態。

圖1 人性系統模型之一
首先建立的是“人性系統模型之一”(圖1所示),它是外延逐層擴大的人的類歸屬模型:第一人是多種社會組織的成員;第二人是獨特的個體;第三人是人;第四人是動物;第五人是生物;第六人是開放系統。后三個層次就是馬克思講的“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
推進一步,我建立“人性系統模型之二”(圖2所示),它是“人性系統模型之一”被系統科學化,即進行系統論的抽象之后得出的,由六種系統構成的人性系統模型。在第一個層次上,人是多種社會系統的元素。在第二個層次上,人是獨特的復雜大系統;在第三個層次上,人是符號語言控制系統;在第四個層次上,人是信號語言指令控制系統;在第五個層次上,人是生物遺傳基因程序控制系統;在最深的第六個層次上,人是非平衡態熱力系統即耗散結構。他要通過消耗物質-能量維持自身遠離平衡的穩態。這里我要做一點非平衡態熱力學解釋:人體的穩態溫度是37℃,遠高于地球表面的平均溫度14 ℃,更遠遠高于宇宙的平均溫度-273℃(3k),這種遠離平均溫度的狀態就叫遠離平衡。人這個遠離平衡的系統是怎樣維持37℃這個穩態的呢?大家都知道,是靠耗散太陽能和各種各樣的變相太陽能維持的。假如人死了,耗散停止了,人的尸體便很快滑向14 ℃,而假如太陽突然消失了,那就很快滑向-273℃。

圖2 人性系統模型之二

圖3 人性系統模型之三
最后,我建立“人性系統模型之三”(圖3所示),它是“人性系統模型之二”六個層次上的六種系統的行為的屬性,即我們要尋找的人性;由外向里,由淺到深,由最不穩定到最穩定的六個層次的人性。下面我們逐層討論具1至6層次的人性。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一個層次上人是各種社會系統的元素,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每種社會系統都賦與他或她一種社會關系以及相應的社會系統質。*《馬克思理論和方法論中的系統性原則》在這本書中,庫茲明提出馬克思最先發現“系統質”,因為馬克思說,一件物品,只有當它進入商品流通系統時,它才獲得一種系統質叫“商品”。我還可以補充:馬克思還說過“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每個人身上的社會系統質分別是家族性、地區性、職業性、階級性、黨性、教派性、民族性、國民性等。這就是馬克思那句名言“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在系統科學上的含義。曾經有幾十年,我都相信這是最深刻的人性,但自從建立了我自己的“人性的系統模型”之后,我發現它是最表淺和最容易發生改變的人性。人的階級性容易改變,我想舉一個很生動的實例。《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可是,沒過幾年,待他稱王住到宮殿里面之后,那幾個跟他一起做雇農的窮哥們滿懷希望來見他。他們驚訝地用如今安徽地方的土話驚呼:“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陳涉反嫌人家粗俗無禮,要殺那幾個家伙。經左右求情,才從輕發落,讓他們自己滾出去。這就是階級性隨地位改變而改變的真實記錄。魯迅有幾句詩“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忽而又下野,南無阿彌佗”,也是人的社會性變化很快的鮮明寫照。因此,把理想社會建立在人的某種不變的階級性的基礎上,那真是在流沙上面建高樓——不垮才怪呢!最淺的文學,招貼畫似的宣傳品,就只描寫這個層次上的人性。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二個層次上人是獨特的個體。所有的人都是由各不相同的生物遺傳基因(DNA)外化出來的各不相同的個體表型,又在各不相同的社會環境中接受各不相同的社會文化遺傳,于是形成各不相同的獨特個性。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長相、獨特的性格、獨特的氣質、獨特的天賦、獨特的知識結構、獨特的世界觀,以及獨特的人生觀——價值觀。因此,每個人都是一件個性十足的藝術品。較為深刻的文學作品寫到“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這個層次了。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三個層次上,人是符號語言指令控制系統。在這個層次上,人是符號動物,文化動物,理性動物,是認知主體、道德主體和創新主體,是文明和社會進化的推動者。社會文化遺傳將利他性、善、服從理性、控制情欲和遵紀守法注入人的頭腦,使他超越動物成了人。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四個層次上人是高等哺乳動物。我們發現在他身上有這種動物擁有的所有器官、腺體、神經系統和相應的信號刺激,當然也就有從這些系統中涌現出來的功能——屬性及其主觀體驗——欲望、感受和情緒。人尋求欲望和感情的滿足是人性使然,是天然合理的。更深刻的文學描寫人到了這個層次。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五個層次上,人是生物遺傳基因DNA程序控制系統。我們發現它的行為屬性是自復制,潛能的外化,以及自我實現。英國分子生物學家R·道金斯那本《自私的基因》在中國發行甚廣,影響甚大。但是,雖然這本書對我有啟發,但其結論我卻不敢茍同,因為生物遺傳基因DNA大分子自在地盲目自復制,根本不懂“自私”或是“為公”這種人類倫理學概念,因而無所謂“自私的基因”或“為公的基因”。總之,我不滿意道金斯的結論,而是向前推進了一個層次;并且,用可以客觀評價的“利己”概念代替只可以主觀評價的“自私”概念。
在人性系統模型第六個層次上即在最深層次上, 人是耗散結構。我發現人的本質屬性是“利己性”,這是運用熵判據從描述耗散結構行為的微分方程式(普利高津方程)ds=des+dis中推導出來的:其中,ds是生物機體系統的總熵值,它等于系統自發增熵dis與從環境吸收進來的負熵des之和。作為耗散結構,任何生物機體在同環境的交換中始終要贏得一個負熵值(-|des|)抵消和超過內部自發的增熵(+dis)。吸收負熵,排出熵;損害環境,構建自己;損壞各處,構建一處。這就是作為遠離平衡的非平衡態熱力系統的耗散結構的利己性。人就是這樣一種耗散結構系統,秉有這種利己性,而這種利己性是同人的存在和生長聯系在一起的,是人的本質屬性。人的這種利己性逐級放大就是世界不斷爆發的社會沖突和自然環境破壞的全球問題。
我做出人的本質屬性是利己性的數學證明是在1981年,當時我39歲。我相信這一發現對哲學和社會科學的重要性相當于勾股定理對幾何學的重要性。那天喜不自禁,不由得想起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在發現勾股定理之后,曾殺牛大擺宴席慶賀三天;他們都穿白衣白袍,其場面該何等壯觀。我既無錢財,又無追隨者,更談不到學派,但心有豪情,于是買兩瓶啤酒自己喝個痛快。發誓從今以后再不做“斗私批修”或“狠斗私心一閃念”這種傻事,因為那跟拔著自己的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可笑。利己性是最深刻最穩定的人性,“私”永遠從人心這個神秘空間無中生有似地升起,蓋源于上述微分方程。利己性用不著斗,也斗不盡,相反,它是驅使人行動和推動社會進化的根本動力。當然,我們應當更清醒地認識到,利己性既是進化的動力,又是人性惡的根源。人的利己性的釋放相當于核裂變——既能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又具有極大的破壞性;社會需要有防護層——道德的心防、政策的調節和法律的剛性防護。最深刻的文學對人的描寫達到第六個層次。
我還要說,我在“人性的系統模型”第六個層次上的發現,宣判了任何烏托邦的死刑,因為人性,具體說人的利己性,是這種幻想無法逾越的障礙。這一發現又論證出市場經濟的合理性。在克林頓總統時期擔任美聯儲主席的格林斯潘,在某種意義上真正統治美國和世界的人,有一句話:“市場是人性最深切的表達。”顯然,采用市場經濟的工業-信息社會植根于人性的第六個層次,把人的根本屬性利己性作為社會的基礎;不錯,這是一個逐利的社會,金錢的社會,但它又是建立在人性的花崗巖層上的社會。歷史證明,其穩定性和生命力是不容懷疑的。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人永遠要感謝鄧小平,是他在經歷了政治上的三起三落之后,最后復出,憑借自己的權威,頂著各種壓力,果斷地幾腳把中國從烏托邦社會踹進了市場經濟社會,這才有后來三十年的經濟快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相應提高。現在的問題是,在繼續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同時,如何開啟和推動談論已久的政治體制改革、文化體制改革、教育體制改革和科研體制改革,將鄧小平發動的改革進行到底。
我們建立起“人性的系統模型”,發現和論證出“利己性”是人的本質屬性,這就為具有科學性的倫理學奠定了一塊堅實可靠的基礎。現在,讓我們轉而在這個模型上討論倫理學的某些基本問題。
讓我們首先辨析“倫理”和“道德”這兩個基本范疇。倫理是社會制定的個人行為規范,而道德則是個人內心的行為準則。倫理外在于個人,從外面對人的行為構成非強制性的限制;道德內在于心靈,從里面對人的行為選擇做良心約束。倫理內化入于心就成道德,道德外化進入社會就成倫理。倫理屬于文化,道德屬于文明。
接下來,我們辨析“利己”和“自私”這兩個基本概念。我們以系統為“己”,以環境為“他”,找到具有物理客觀性的熵判據作為“利己”還是“利他”的標準,最終證明了人的利己本性。可見,“利己”是具有客觀科學判據的倫理學概念。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論證,舉凡人組成的社會系統——家庭、公司、企業、國家、國家聯盟乃至人類社會都具有這種利己性。利益關系是人際和國際最基本的關系,不管多么高尚的行為,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的言辭,下面往往都隱藏著隱秘的利益。十九世紀英國首相帕麥斯頓的一句話“沒有永久的朋友,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有永久的利益”,可以做這個判斷的注腳。金錢作為利益符號成為人類社會的通貨,其源亦在于此。利益交換則是政治妥協的通則。
由此可知,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所引民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嚷嚷,皆為利往。”乃是中國古人老早就悟出的一條平凡的真理。同為古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則背了千年罵名,看來也需要平反。因為它講的是“人不為己”,而不是“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意為“天地誅滅”或“天地不容”,總之是“在天地間無法存在”。這也是大實話:呼吸、飲水、吃飯是系統輸入,拉屎、撒尿、交媾是系統輸出。試想,人的這六種最基本的利己行為都沒有了,人作為一個開放系統還能存在嗎?孔孟代表的儒家告誡世人不可“見利忘義”是正確的,但是儒學“羞于言利”卻把中國人害苦了。倒是《佛說十善業道經》第二十四集講得好:“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自私”同“利己”有聯系,但又有根本性的區別。“利己”是倫理概念,“自私”是道德概念;“利己”有客觀判據,“自私”純粹是主觀斷言;“利己”沒有褒貶色彩,而“自私”是個十足的貶義詞。可以這樣定義:“自私”是個人在應當并且有能力履行社會義務和道德義務的情況下沒有履行,反過來社會和他人對這個人做的社會評價或道德譴責。舉一個顯見的小例子: 在《上甘嶺》這部電影里,坑道里只有一個軍用飲水壺的水了,志愿軍戰士們傳著喝。每個人都喝一口,這是利己行為,無可厚非。倘若有一個戰士,一揚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那么其他戰士心里準會罵“這家伙太自私!”再舉個例子:個人有義務贍養父母,也有能力贍養,可是他不盡贍養義務,或對父母非常吝嗇,那么他的父母、親友和鄰居就會罵他“自私”。
如此看來“利己”同“自私”確實不同。我還可以補充說,在英文里面它們也是兩個詞:利己是self-interest, 自私是selfishness;前一個詞的構詞含義是“自己的利益”,后一個是“只顧自己”。然而,我們又不能不指出,“利己”同“自私”又是相互聯系的:利己無可指責,可是“利己”超過一定限度達到不盡“利他”義務時,達到中國先秦楊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程度,那就過渡成“自私”了。
總結以上論述,我提出系統哲學的道德律令:利己但不自私。這個命題的意思是說,利己是天然合理的,既是個人生存所必須,又是社會進化的動力;因此,人可以且應當追求個人利益,但同時還要履行個人對他人和對社會的道德義務。這個命題不那么偉大,但切合實際。一般人能做到這條就很不錯了。
心性論是中國古代哲學最發達的部分,其中“人性善惡”又是爭論最激烈的議題;兩千多年來,眾說紛紜,訴訟不決。
人性討論始于孔子,“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是孔子把人性劃分為“與生俱來的天性”和“后天學習來的習性”。
孟子繼承孔子力主“性善論”,此說流布最廣,影響最大。《三字經》開篇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即憲章孔孟。然細考孟子所謂“人性”,實則并非人之本性,乃人異于禽獸之特殊性,被稱為“端”。孟子講的這個“端”拿英語說就是“the end”,更好理解的表達是“the starting point”。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恭敬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概括以上幾段引文,孟子的“性善論”是說:人心中天生就有區別于動物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這四端是善的萌芽,經后天學習擴充,就能生發出仁義理智四善,所以人性善而獸性不善。后世儒生拓展成“仁智禮義信忠孝節義”八端。儒生罵人罵得相當文雅:“你忘八端!”可是,普通民眾聽不懂,于是,就按自己的想像罵,罵著罵著就罵成:“你王八蛋!”四川人又推想,“王八蛋”孵化出來就是“小王八”,“小王八”就是“小烏龜”,于是就有川罵:“你龜兒子嘞”。
荀子反對孟子,力主“性惡論”。然細品發現荀子之“性”并非孟子之“性”。荀子曰:“生之所以(已)然者謂之性。”(《荀子·正名》)繼而又言:“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荀子·性惡》)。然后,荀子開宗明義提出他的“性善論”:“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概括以上引文,荀子的“性惡論”是說:遵循孔子最初對人性的兩分,“性”是“與生俱來的天性”,而“偽”則是“后天學習來的習性”,是“人為”(偽)。“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荀子·性惡》)然后,荀子提出自己的主張“化性起偽”,意即用后天“人為”的道德規范和法制去超越人性,促使人性改變而趨善。他寫道:“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荀子·性惡》)
除孟荀兩家互相反對的觀點外,還有《孟子》書中論敵告子的“性無善惡論”,善惡均為后天養成;王充《論衡》書中講的周朝人世碩的“性兼有善惡論”,后天養善則善長,后天養惡則惡長;以及董仲舒、王充、韓愈發展的“性情三品”說,把性與情分為上、中、下三品。
由此可知,由于僅限于采用直觀-內省的方法,中國古代哲學家言人性善惡恰似“盲人摸象”,各執一端,各持已見;均言之有理,持之有故,然難取得公認。由此反觀,借助二十世紀人類達到的科學成就,我們用系統科學方法建立的“人性的系統模型”,可以欣慰地說,得出的結論是有科學的確定性的。
僅就人性善惡言,荀子的持論同我們的結論最為接近:人性在其最深刻的意義上,是惡而不是善。因為在人性系統模型最深的三個層次上,在人的自然屬性上,幾乎沒有善而只有惡。耗散結構的利己性,生物遺傳基因(DNA)的無限自我復制,動物不斷追求欲望和感受的滿足,都是利己、自私和潛在的惡。只有到淺近的屬人的三個層次上,經過家庭、學校和社會教育,灌輸進社會文化遺傳基因(S-CDNA), 人被培養利他和愛,有了倫理和道德律內存,他才從善。
所以我說:人身上的惡是天生的,而善則需要培植。試看各種宗教的經文,大多數都是勸善的;各類文藝作品,多宣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家長和教師們總是在對下一代進行助人為樂和刻己奉公的品德教育。有人不是說嗎,元明清三朝留下幾百齣傳統劇目,終不離“忠孝節義”四個字,而這四個字的內涵都是利他——“忠”利君王,“孝”利父母,“節”利丈夫,“義”利朋友。再從反面看,在印度曾有人找到幼小被叼進狼穴并由母狼養大的狼孩兒: 渾身是毛,尖牙利爪,嘔哇亂叫,見人就咬, 抓到扔過去的活雞就茹毛飲血。哪有一點點善?這就用變相的科學實驗證明了我們的結論。
由此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恩格斯以贊賞的態度引述的黑格爾的觀點:“人們以為,當他們說人的本性是善的這句話時,他們就說出了一種很偉大的思想,但是他們忘記了,當人們說人本性是惡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更偉大得多的思想。”而且,正如恩格斯進一步闡述的那樣:“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我還加一句:社會實行法治就是以惡制惡。
當代中國經濟上去了,可是道德下來了。有識之士都在嘆息全社會“誠信喪失,道德滑坡”。造成這種情況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真要治理肯定是一個社會系統工程。我在這里僅從《人性的系統模型》上得出的某些結論出發,貢獻一孔之見和一己之得。
首先,我想把道德劃分為基本道德和最高道德。前者是人類社會幾千年來形成的,各種文化都承認的做人的最低道德,后者是我們這個共產黨領導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國家一貫宣傳和灌輸的共產主義的最高道德。做人的一條基本道德是什么?我相信你不會反對,那就是“誠信”;共產主義的最高道德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在中國就是“雷鋒精神”。
然而,倘若把最高道德的信條“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放到我們的“人性的系統模型”上來看,你就會發現這是一種絕對的利他主義,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如果有人一定朝這個方向做,那肯定早衰早逝。不信你回憶我們的宣傳機器這些年宣傳過的英模,一個接一個,總共好幾十,好幾百,幾乎全是英年早逝。原諒我再說一句怪話,如果全世界每一個人真的都奉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道德信條,我敢跟任何人打賭,不出一個月,人類就滅絕了。道理很簡單,人是開放系統,是耗散結構,既有輸入又有輸出才能維持,輸入大于輸出才能生長。現在你讓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就是光輸出不輸入,或至少是輸出大于輸入,那就叫透支;他一天吃幾碗干飯,能透支多少天,不早衰早逝才怪呢!
如果以科學的態度反思“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條最高道德,不難發現,在整個太陽系范圍內,只有太陽這顆恒星能完全做到,其余任何系統都不可能完全做到。其實太陽也是股份有限公司,到一定時日,它會耗盡輻射能量,坍塌成黑洞,什么光和熱都發不出來了;并且絕對自私,把一切能量和物質都吞噬進去。
說到這里,你就會明白,“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條最高道德標準定得太高了,在革命戰爭時期作為號召大家為革命犧牲的口號可以,但在和平時期作為人人都應當奉行的道德標準就太左了,無異于要每個人都成為太陽這樣的恒星,這怎么能做得到?如果有人一時做到了,我敢說他有可能是投機分子,是荀子說的那種“其善偽也”,是像劉少奇曾經說過的那樣“吃小虧,占大便宜”。
中國是在1963年開始開展“學雷鋒”運動的。當時,我所在的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三年級3班,有三十幾個印尼歸僑;內中有一個男性華僑學生,特別聽上面的話,政治學習小組會上發言極端左傾。一個星期六下午,政治輔導員動員“學雷鋒”,星期天,這個僑生就把他所在的男生宿舍床下的臭鞋破襪子全掏出來了,泡了一大盆,洗得干干凈凈。政治輔導員知道了,立刻在班上表揚,樹為“學雷鋒標兵”。可惜此人“學雷鋒”就學這么一次,這輩子就吃下來了。其實這個男僑生做人的品質是有問題的,譬如他常把其他僑生私下談話的內容以及偷看來的別人通信和日記的內容向上匯報;就連在同一個班上的他的表姐和表姐夫都討厭他。可是政治輔導員不管這些,繼續樹這個人,還讓他在畢業前入黨,分配到黨中央某部委委以重任。可惜到文革這個人就顯原形了, 蹦得很高,跌得很慘。
我的意思,不是說不要學雷鋒,不是說不要宣傳最高道德,而是說在這之前,先要宣傳和要求人做到做人的一條基本道德“誠信”。 其實,“誠信”拆開了就是“誠實”和“守信”。“誠實”自然就是“不撒謊”和“講真話”,“守信”就是說話算數和“守信用”。一個人,如果“不撒謊”,“講真話”和“守信用”都做不到,那我們很可以懷疑他“學雷鋒”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在做秀;一旦他進入黨內當上領導干部,很可能就會原型畢露,無惡不作——黨內貪官和腐敗分子都是這么回事。我們大家都應當記住:生活中撒謊,必在政治上撒謊;對配偶不忠,必對黨不忠;生活流氓,必是政治流氓。孔子說“有君子儒,有小人儒”。我愿意接著說“有真馬列,有假馬列;有真共產黨員,有假共產黨員。”我們大家都有必要學一學《古文觀止》收錄在蘇洵名下的那篇《辨奸論》。
我屬于改革開放年代最早公派出國的留學生。1986年11月我到達老牌兒資本主義國家荷蘭的首都阿姆斯特丹,在自由大學哲學系做訪問學者。安頓下來以后,第二天,我拜訪了指導教授S·格瑞菲(Sander Griffioen)的家。他夫人好心地借給我一輛自行車,還說:“阿姆斯特丹跟你們的北京一樣,是個自行車王國。”
第二天清早,我第一次騎車到超市購物。東西這么豐富呀!這么方便呀!隨便拿呀!待一件件刷過條形碼,一一裝進超市提供的三個大塑料袋,我心想:“大概共產主義社會,各取所需,也就是這么個取法了!”自行車后衣架上繞得有橡膠帶子,我用它把三大袋子東西捆綁好,就開始往回騎。

S·格瑞菲教授夫人借給我用的那輛自行車
那是初冬,陰云下飄著稀稀拉拉的雪花,落到地面就化,所以地上有泥漿。我正頂風冒雪往回騎,突然,一輛小汽車,搶到我右前方停住。下來一位西服革履的紳士,他指著我自行車的后衣架,示意我塑料袋歪了,還被車條磨破了,有白米粒兒在往下掉。我一看,可不是嗎!他說他車后備廂里有新袋子,可以給我用。我說先不用。他幫我解開,重新捆綁了三個袋子。所幸磨破的窟窿很小,綁得朝上之后,我用兜里摸到的紙堵上,也就不漏了。
謝過他之后,我繼續向前騎。一路在想,幾十年,我在國內受的教育都是說,西方資本主義是金錢世界,人人唯利是圖,個個自私自利,人情極其冷漠。可是,今天……。我又想,倘若這是在北京城,是在長安街上,那些急駛的轎車里坐著的夠級別的干部(那時北京沒有私人轎車),有哪位會注意到我的塑料袋磨破了在掉米粒兒嗎?怕未必。即使注意到了,他會讓司機停車,會下來幫助我嗎?怕未必。這就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個道德震撼。
荷蘭正式國名是the Netherlands(尼德蘭),意思是“低地”,全國有將近一半的土地低于海平面;因此有發達的自然水系和運河網,往外引水和抽水。我一直有早晨跑步、做操和念外語的習慣。在外留學也是這樣。我早晨跑步的地方是一條河渠的堤岸,地上鋪滿木屑,周圍綠蔭覆蓋,行人稀少,十分愜意。

我每天早上跑步和念英文的林蔭道
冬日的早晨,我跑完步,做完操,讀完英文,慢慢地往回走。前方道路旁邊站著一個男人,若無其事。等我走近了,他突然問我:
“What’s time by your watch?”(“你的表幾點了?”)
我抬胳膊一捋袖子,看了一眼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告訴他:
“Eight thirty.”(“八點半了。”)
“Oh, it’s not yours.”(“喔,不是你的。”)
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從兜里掏出一塊表,說是清早在這路上撿到的。他此前已經注意到我每天都在這條路上跑步,于是就想到這塊表可能是我掉的。他一直站在路邊等,等我鍛煉和念書完了,自然地往回走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問我的表是幾點了。倘若我一捋袖子“啊”地一聲,驚呼自己的表丟了,那么這塊表肯定真的就是我丟的了。倘若他拿著這塊表先給人看,然后問人家“是你丟的嗎?”,那就可能被人冒領。說完,他還站在那兒,很可能要繼續想辦法把表歸還真正的失主。
我又一次被震撼了。這個荷蘭人太認真了!不僅僅是拾金不昧,而且那么負責!又想,今天倘若是我先撿到那塊表,會怎么樣?我會像他那樣站在路邊,經受著寒冷,等十幾分鐘,甚至幾十分鐘,一定要為表找到真正的失主嗎?不會的,我做不到。我頂多是把它交到某個失物招領處,然后就不管了。
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念過的民國時代的小學課本,上面不僅有“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這類中國故事,而且還有“救了全村人的性命”這樣一個荷蘭故事。它說的是一個荷蘭小孩,傍晚到村邊玩耍,發現河堤上有一個小洞,正在咕咕咕地冒水。他想跑回村里叫人,又怕來不及了;于是就用自己的背靠在河堤上,將洞堵住,直到天黑父母來找到他。
我忽然覺得,是那個荷蘭小孩兒現在長大了,三四十歲了。今天清早正是他在那條路邊撿到了那塊表,于是,他很自然地就站在路邊等,一定要想辦法親自找到真正的失主。這種社會責任心,強烈的道德意識,做事認真的態度,一定是從小培養起來的。
后來,先后有好幾個教授請我到家吃飯。我注意到他們每家在飯桌上的做法都是一樣的:飯菜擺好,坐定之后,先由家長帶領全家做祈禱,感謝上帝賜予的美食;飯后,全家仍然坐著不動,由家長翻開《圣經》,朗讀一段有教育意義的經文。周日早上,全家一定一起到教堂做禮拜,接受基督教精神的化育,純潔自己的心靈。我進而想到,像荷蘭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他們的工業產品,總是有穩定的高質量,其中當不僅有科技的因素,還一定包含著道德的因素,絕不僅僅就是一個“錢”字。我們應當怎樣做呢?
開春了,S·格瑞菲(Sander Griffioen)教授約我出游,目的地是荷蘭本土外面深入北冰洋的幾個小島中的一個。大清早他跟我各騎一輛自行車,各帶他的一個小孩兒,走柏油路,石子兒路,穿林間小道,一直向北進發,越走越荒涼。日上三竿,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筆直的大河橫在面前。教授說,這是一條運河,我們得坐渡船過去。
擺渡的小汽輪開過來了,我們四個人兩輛自行車,跟另外兩三個乘客,一道上了船。我張羅著要掏錢買船票,教授說:“No,You needn’t. It’s free. Later, I’ll tell you.”(不,不用買票。這船免費。待會兒我告訴你。) 我摸不著頭腦。待小汽輪開動后,教授對我說:“上世紀末,運河挖到這個地方,這里兩個村兒的居民反對,說運河挖好后兩個村莊隔開了,他們都有許多親戚在對方村兒里住,來往走動不方便了。政府堅持要挖,兩邊村民就靜坐示威,不許挖。僵持了一段時間,政府只好跟村民開談判。最后達成的協議是運河照挖不誤,但政府承諾開通后永遠提供免費渡輪。這以后一百多年了,這兒一直有這條政府出資的免費小汽輪往來擺渡。”
聽完這個故事我大為驚訝。第一是驚訝荷蘭政府講理,用民主方法解決與民眾的爭端,而不是鎮壓;第二,更驚訝荷蘭政府的誠信,信守承諾,免費小汽輪已經開了一百多年了!于是,我懷著敬意走到位于汽輪中部的駕駛艙,去看那位正在操舵的船長。船長是個上年紀的老人,慈眉善目;禿頂,頭頂兩邊還剩一些花白頭發。他身著深藍色水手制服,翻著雪白的襯衫衣領,戴白手套,雙手緊握輪盤,專注前方。
船到達對岸停穩后,老船長摘了手套笑瞇瞇走出駕駛艙,用荷蘭語同S·格瑞菲打招呼,似乎相互熟識。教授當然把我這個遠道來的中國客人介紹給他。我跟老船長握手并用英語問候之后,我看他興致很高,就半開玩笑地對他說:
“我佩服你!你是歐洲大陸最后一個共產主義者!
你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
你一生都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一輩子沒收過一分錢。”
老人聽了十分高興,用拳頭捶我的肩膀,周圍幾個人全都哈哈大笑。我們推著自行車上岸后,老船長手扶船欄還在沖我們微笑。我趕緊按快門拍下這珍貴的值得永遠留念的鏡頭。

渡輪船長最后的剪影
值得留念的不僅是他和善的笑容,還有荷蘭政府的誠信記錄。中國不是有句話“上行下效”嗎?江澤民當總書記時不是引用過一句諺語“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嗎?這回我算明白了,荷蘭人為什么全都那么誠實守信。
譬如說,他們全國各地,不管大商場還是小攤販,一律明碼交易——白簽黑字是原價,橘黃色簽紅字是打折價,綠簽黑字是甩賣價——舉國上下“no bargain”(沒有討價還價)。如果你不諳民情跟荷蘭人砍價,他會認為這是不相信他,甚至是一種侮辱;他會反而升高價錢,不賣了,甚至不理你了。這種原教旨主義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對于比荷蘭晚三百年起步的中國市場經濟不是一劑倫理良藥嗎?
我們這三十多年豈止是bargain,簡直是欺騙比賽,看誰騙得過誰。要扭轉民風,重建誠信,從何做起?當然得從政府做起——率先垂范;否則改不了,說不定還會愈演愈烈。當然,還又說回來,習近平總書記領導這三年大力反腐,情況好多了。中國政府確實是在公開、透明、監督、法治和誠信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社會的道德風氣也有所好轉。
【責任編輯: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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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7-0103-10
2017-02-10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系統科學和社會發展”(項目編號:98BZX01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閔家胤(1942-),男,四川瀘州人,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系統哲學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