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得水
[摘 要] 許順湛先生是新中國建國后第一代文物工作者,曾任文物隊隊長、博物館館長,為河南省文博事業奉獻了一生。著述有《許順湛考古論集》《五帝時代研究》《史海蕩舟》《豫晉陜史前聚落研究》。其學術貢獻主要表現為對仰韶文化性質的認識、中華文明起源的研究和夏商文化熱點的探討,提出了史前文化研究不能單純地依靠考古資料,而應當在考古學基礎上與古史傳說、民族民俗學相結合的觀點。鑿枘于考古與歷史、考古資料與歷史文獻相結合,是許順湛先生為中國考古事業的方法和精神貢獻。
[關鍵詞] 許順湛;考古學;博物館;仰韶文化;夏商文化;中原原始文化
[中圖分類號] K825.8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17)09-0116-07
2017年5月28日5時,許順湛先生走到他人生的終點,永遠離開了我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沉浸在悲痛和無盡的思念之中。許先生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代文物工作者,為我國尤其為河南的文博事業奉獻了他的一生,為后人樹立了一面旗幟。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有很多的機會和先生接觸,整理他的學術資料,編輯他的《許順湛考古論集》《五帝時代研究》《史海蕩舟》《豫晉陜史前聚落研究》等著作,感悟他的治學精神、治學方法和人生風范。
許先生1928年1月出生于山西芮城,上個世紀50年代初從事文博工作,近70年的時間鉆研于學術,筆耕不綴。他歷任文物隊隊長、博物館館長、名譽館長等職,長期處在領導崗位上,但頭緒繁多的行政工作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學術研究。據不完全統計,先生先后出版了《燦爛的鄭州商代文化》《商代社會經濟基礎初探》《中原遠古文化》《黃河文明的曙光》《許順湛考古論集》《五帝時代研究》《史海蕩舟》《豫晉陜史前聚落研究》等10多部專著,發表學術論文100多篇,可謂碩果累累。而且大部分著作是在他退休之后完成的,足見他對事業的執著、癡迷和責任擔當。正如他在《豫晉陜史前聚落研究》一書后記中所言,“我搞研究,寫書,不感到有什么辛苦,而是作為一種社會的責任看待,更是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生活中的樂趣雖有千種,但我只癡迷這一種,稟性難移”。這也正應了梁啟超的一句名言:“人生須知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的樂趣?!?/p>
許先生涉獵學術領域較寬,這也許與他長期從事博物館工作的經歷有關。在他的學術成果中,既有考古學的論著,又有歷史學、民俗學、博物館學等方面的論述。盡管他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但讀他的文章,細細品來,大到鴻篇巨制,小到不過千字的雜文、序言等,其泉思如汩汩流水。
許先生的學術貢獻,主要體現在對仰韶文化性質的認識、文明起源的研究和夏商文化熱點的探討等方面。上世紀60年代初,先生基于對中原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的有關資料的梳理,發表了《關于中原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幾個問題》一文,提出中原龍山文化源于仰韶文化,仰韶文化為父系氏族社會,二里頭下層文化為夏文化的三個觀點,成為較早提出中原龍山文化源于仰韶文化,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的學者,也是第一個提出仰韶文化為父系氏族社會的學者。尤其是仰韶文化為父系氏族社會的認識,后來被稱之為仰韶文化父系說。1962年,許先生再次發表《仰韶時期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一文,與母系說展開學術辯論。遺憾的是由于父系說曲高和寡,這場爭論還沒有真正的展開,便在一片反對聲中偃旗息鼓。在經歷知識被洗劫、學術遭踐踏的10年動亂之后,許先生在前段討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充實材料,于1979年發表《再論仰韶文化社會性質》一文,重申仰韶文化父系說的觀點。由于考古材料的不斷充實,學術爭鳴的氣氛越來越濃,支持者日漸增多。學者們從不同角度論證仰韶文化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或仰韶文化中晚期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1985年,在河南澠池召開的紀念仰韶村遺址發現65周年學術討論會上,父系說與母系說的論戰推向高潮,父系說開始受到大多數學者的認同和支持。
繼提出仰韶文化父系說之后,許先生進入更深層次的思考和探索。他意識到研究史前文化并不能單純的依靠考古資料,而應當在考古學的基礎上,與古史傳說、民族、民俗學資料等相結合,才能打開中原原始文化的秘宮。1983年出版的《中原遠古文化》一書,便是這一指導思想下的產物。在這本被著名考古學家鄒衡先生稱為“第一本中原遠古文化史”的專著中,許先生除了對中原史前文化的來龍去脈、物質文化和社會狀況進行詳盡的探討外,首次將傳說時代與考古學文化相對應。文明起源問題是研究中國文化發展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課題。但是長期以來由于文明的概念、要素等沒有統一的標尺,對文明起源的認識見仁見智,差距甚大。為此,許先生參閱了大量的國外文明史研究著作,反復對比研究,1985年在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成立3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上,首次提出了文明起源的5條標準,即農業生產社會化、手工業專門化、腦力勞動階層化、部落酋邦化和禮制規范化。1986年他又把這“許五條”重新整理為《關于文明起源的幾個問題》公開發表。在這個理論框架下,先生通過七八年的潛心研究,完成了45萬言的《黃河文明的曙光》一書。該書采用考古資料結合文獻,區分中原、海岱、甘青3個地區,全面論證古代氏族社會組織結構、意識形態和科學技術成就,認為中國文明的源頭在距今6千年前已經形成,酋邦王國在夏以前的仰韶、龍山時代已經存在,仰韶時代不僅是父系社會,而且已出現文明的源頭。他還對“五帝”的研究投入更多的精力,斷言夏商周斷代工程告捷之日,也正是“五帝工程”的啟動之時?!跋纳讨軘啻こ獭敝蛔C明夏代為信史,說明中國有4千年文明,距5千年文明尚有一千年的距離。2005年,他出版的《五帝時代研究》一書,通過考古資料與歷史文獻的整合,就是要解決中國有5千年文明這個大問題,解決五帝時代是傳說時代還是歷史時代的問題,5帝的年代框架以及五帝時代與新石器時代的宏觀對應等問題。2012年出版的《豫秦陜史前聚落研究》則將文明起源研究的大視野聚焦在大中原地帶,從宏觀到微觀,從聚落群到個例觀察,翔實解析史前時期中原地區聚落發展演進的軌跡。
許先生的主要精力放在史前文化的研究上,但他始終關注夏商文化熱點問題的討論。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初,他就撰寫了《找商都西亳》《到底有沒有夏代》《夏都陽城在哪里》《夏都斟鄩在哪里》等系列文章。他的《夏代文化探索》《夏代文化的再探索》等學術論文,對尋找夏文化的蹤跡,曾起到啟示作用。遺憾的是關于夏商文化斷代的焦點問題即西亳與鄭亳之爭,他沒能直接參與爭論,但許先生卻以極大的興趣,撰寫出《偃師西亳說的困境》《隞都說與鄭亳說的對峙》等文,總結爭論雙方的得失,客觀地評價雙方的論據和存在的缺陷。也正是基于上述這些工作,他在大量占有材料的同時,不斷產生了新的認知。1996年發表的《中國最早的兩京制》一文,他依據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的繁榮期與衰敗期基本相同這一事實,證明商代早期的鄭亳與西亳是并存的,這是中國最早的兩京制。同年,在偃師召開的商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他又重申上述觀點,得到了鄭亳說與西亳說雙方的贊賞。從此,爭論相當長時期的焦點問題,有了一個新的較為合理的解釋。
如果對許先生的治學之道、治學精神作一個恰實評價的話,至少有3點讓筆者感受深刻:一是他獨立思考、富于創新、勇于創新的科學精神;二是他鑿枘于歷史與考古之間、歷史與考古整合的治學方法;三是他一以貫之、鍥而不舍的韌性。通過這3點,也許我們可以走進許先生的學術視野,更好地讀懂他和了解他。
創新,是融責任、勇氣、方法、態度及精神于一體的實踐,從學術研究層面講,它是挑戰傳統觀點、獨辟蹊徑、超越前人的法寶。許先生治學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不懼權威,勇于創新。這一點在仰韶文化社會性質的討論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是一個具有學術敏感性的學者,對于一些學術熱點問題、新的考古發現,往往會先人一步發表個人的學術見解。當然,這種學術的敏感性來自于他治學中的創新意識和深厚的學術素養。他曾在《考古論集·五十年的腳印》中這樣寫道:“我這個人不愿意盲目地人云亦云,喜歡獨立思考,不顧及權威,總想我行我素。”“我不怕人們笑話我在學術上犯錯誤,沒有什么清規戒律束縛我,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盡管我的觀點論述得不清楚、不完善,甚至不正確,但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絕不是蠻干的。”事實也正是如此,例如1960年二里頭遺址剛開始發掘不久,他根據初步掌握的材料提出了二里頭下層文化是夏文化的觀點;不久,又提出了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是承襲關系,仰韶文化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的觀點;接著,鄭州西山發現仰韶文化城址的消息一經發布,他就在已掌握相關資料的基礎上很快撰文《鄭州西山發現黃帝時代古城》,將古城址與黃帝時代的文化相聯系,運用考古資料印證“黃帝筑邑造五城”的歷史文獻記載; 1997年發表的《中國歷史上有個五帝時代》一文,明確提出五帝時代的概念,并與先前提出的夏代前有個聯邦制王朝相呼應,稱五帝時代是中國文明社會的初級階段。2005年出版的《五帝時代研究》,對五帝時代與文明起源、形成及其進程提出較為系統的認識。繼夏商周斷代工程之后,“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預研究”隨即被列入國家“十五”科技攻關項目,所涉及的課題有相關文獻的整理與可信性研究,與中國文明起源密切相關的天文歷法與禮制起源研究,作為華夏文明核心地區的豫西晉南龍山至二里頭時期考古學文化的譜系、分期與14C年代框架,聚落演變及其反映的社會結構變化,冶金術起源與青銅鑄造工藝技術,古代刻符與早期文字資料的收集整理,環境變化及與文明起源的關系,世界其他文明起源與形成的模式及其研究,等等。而許先生從仰韶文化父系說到酋邦王國、文明源頭、五帝時代逐步深入的探索,無疑是這一工程的前奏。這對于我們走出古史是傳說時代的迷茫心態,當具重大的實踐意義。
鑿枘于考古與歷史之間,考古資料與歷史文獻相結合,是許先生貫穿始終的治學方法。正如張忠培先生為其考古論集作序中所言:“順湛同志的這本考古論集,表明他信古不泥古,既信文獻,又信遺存,游移于考古和文獻資料之間,力圖將兩者結合起來,以探討史學中的重大問題……看來,這是貫穿順湛同志學術的一條主線。”十多年前我曾與中國文物報曹兵武總編輯一起到許先生家中拜訪,談到歷史文獻與考古結合的問題,許先生多少有些激動:“有人說,一個許順湛跟歷史學纏在一起,一個宋兆鱗跟民族學攪到一堆,是偽考古學。考古學不跟歷史學結合,那么仰韶時期算啥時代?龍山時代呢?還是得結合,不但如此,還要和自然科學結合,這是大趨勢,結合起來是優勢互補,是大優勢,不跟歷史結合,連商文化都不會有,叫二里崗文化、小屯文化好了,更不用說夏文化了。夏、商都是歷史的概念,古人的歷史,像影子一樣,但是,有實物才會有影子,我們的研究要影也要物?!?005年12月在河南博物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召開的“文明探源:考古與歷史的整合”學術研討會上,他再一次重申研究古史必須文獻與考古資料相結合。古史文獻是后代學者追述遠古社會的記載,考古資料則是遠古社會當時的遺跡、遺物。古史文獻與考古資料結合起來,相互印證,相互補缺是最佳的研究方法。如五帝時代的研究,五帝時代是傳說還是歷史時代?如果把五帝時代視為傳說時代,以傳說為基點來進行研究,研究的結果還是傳說,許多重要的考古資料不能為研究傳說者所使用;同樣,許多有價值的古史文獻也不能為考古研究者所使用。傳說研究者、考古研究者各自我行我素,互不結合,這實在是一大損失。許先生將古史文獻與考古資料相結合的研究實踐,主要體現在他先后出版的《中原遠古文化》《黃河文明的曙光》和《五帝時代研究》上。可以說,這3部著作,是他學術研究逐步向縱深發展的三部曲。
文獻記載與考古學文化的對應與結合,也同樣存在一個方法論的問題。考古學與歷史學結合,一定要慎重,尤其是在遠古史的研究中,不能一下子太具體,更不能簡單化。《五帝時代研究》便是從宏觀上對五帝時代進行多視角、全方位研究的一部力作。在這部洋洋灑灑近80余萬言的巨著中,他首先將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定位為不同時期的族團名稱、族團領袖世襲名稱,他們既是具體的人,也是一個族團。在將五帝時代視為歷史時代的基點上,再結合古典文獻從宏觀上提出五帝時代的基本年代框架,并在這個年代框架之下,分別研究了五帝活動的地域及其后裔的發展分布情況,五帝的政績,當時的社會結構、生產生活狀況、文化藝術和禮儀制度情況等。聚落研究是當今學術界的熱點。《五帝時代研究》《豫晉陜史前聚落研究》引入了宏觀聚落研究的方法,重點研究了河南、山西、陜西3地呈現為金字塔結構的新石器時代的聚落群,以尋找五帝時代的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和酋邦,從而再現五帝時代邦國林立大中原的歷史真實。許先生研究五帝時代、大中原史前聚落的目的,同樣是力圖揭示中國早期文明的發展進程,論證“五帝時代是中國文明的初級階段,黃帝時代是中國文明的源頭”的觀點。
在文明探源的研究中,許先生通過考古與歷史的整合,做了很多有益的嘗試,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當然,一些認識還處于初步探索中,還需要進一步的論證。但是,這種研究的方法無疑是值得我們借鑒的。由于考古學、歷史學等各有自己的優長和局限性,所以不同學科之間的整合勢在必行,且已初步具備了條件。就中原地區而言,這里是文獻記載五帝史跡最為密集的地區。如何看待這些豐富的文獻記載與史跡,這些文獻和史跡與我們要追尋的夏代以前的歷史有沒有內在的聯系,以及與我們所揭示的一系列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又存在什么樣的關系,這些是我們在進行文明探源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在文明探源的過程中,我們會有意或無意地將考古與歷史文獻結合在一起。毫無疑問,考古學是文明探源研究中所運用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另一方面,考古學研究同樣需要更新觀念,更新研究的方法和模式,在課題的組織上吸收不同學科、不同學術背景的人來參加,如此才更有利于取長補短。
許先生取得如此豐碩的學術成果,與他長期以來鍥而不舍、一以貫之的執著追求精神是分不開的。在步入文博這個行業的50多個春秋里,他從不言棄,即便是在十年動亂的“文革”時期,在受批斗、接受審查的日子里,人格的屈辱,殘酷的迫害,并沒有磨滅他頑強的意志,“門里門外兩重天”,出了住室門接受批判,回到住室拋開一切憂愁和煩惱,看書、翻資料、寫文章。在這期間,許先生修改完成了他的《中原遠古文化》一書。正如他所說的:“我有自己的一套思維方式,有自己的理想,下決心絕不向惡勢力低頭,我一定要走自己的路?!薄拔乙凑瘴业穆纷幼呦氯?,明里不行,暗里走。”《河南日報》記者劉哲2007年曾發表一篇題為《許順湛:用碎片還原歷史》的長篇報道,其中引述許老夫人的一段話:“那些年上班,他往往是十天半月不著家,參加學術交流,跑考古工地,回家就做‘甩手掌柜?!薄斑@些年他退休了,不是外出參加學術會議,就是在家埋頭看書、寫作?!痹谧珜憽段宓蹠r代研究》時,幾歲的小孫子在屋里嬉鬧,許老呵斥也不聽,他竟打了孫子?!拔夷鞘菄樆K?。我已經年過七旬,不趕快把東西寫出來就來不及了!”許先生笑著解釋。 最近這兩年,他醞釀寫一本《山海經》研究的著作,我每次去看他,他總是眉飛色舞地談起研究的心得,說《山海經》是一部奇書,同時也是研究史前文化的一座富礦,等待我們去發掘。曾經有朋友問他:“你沒有上過多少學,基礎不好,又一直擔任行政領導,為什么能在學術上取得如此成就?”他說:“關鍵在個人的意志,個人的恒心。”“學習要嘴勤、眼勤、手勤、腿勤,也就是說要勤問、勤看、勤記、勤思考,帶著問題學習,事半功倍;反之,事倍功半。總之,要方向明確,持之以恒,見縫插針,刻苦勤奮,別無仙丹妙藥。”從這些不太完整的記述中,我們或許能夠理解是什么原因使許先生成為一個多產的考古學者。
許順湛先生孜孜以求的治學態度,勇于創新、只爭朝夕、執著追求的精神,對事業強烈的責任擔當意識,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學習的榜樣。斯人已去,但風范長存。他的學術思想,他的科學精神,將激勵著我們繼續前行。
[責任編輯:譚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