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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里

2017-09-08 14:39:31錢玉貴
小說林 2017年1期

命運究竟是誰決定的呢?胡子說,命運就是命運決定的,這有什么好辯論的。誰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爭也沒用,不爭也沒用,早就潛伏在那里,改變不了的!胡子相當于說了一通廢話。江燕燕忍不住掩嘴竊笑,李二卻撲哧笑出聲來,并隨即側過臉去,望著窗外,好像是跟窗外某個人在笑。笑了一會兒,他說:想當初,不是有人說過“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胡子臉色慢慢白了。那是貝多芬說的話,當年這話還是胡子從李二的筆記本里抄到自己裝訂的那本天天帶在身上的“名言名錄”上的。那時候,是年輕幼稚,是青春浪漫,不懂人生,不懂社會……胡子反擊道,有些面紅耳赤。他耷拉著酒醺微紅的方臉,挑釁的眼光盯著對面的李二,但李二根本不和他對視,依然望著窗外。江燕燕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兒,在桌下李二的大腿上極速地劃了一下,提醒他不要跟胡子犯沖動。之前的閑話過程,胡子就說了不少蠢話,又像是氣話,似乎就是為了刺激李二。坐在胡子旁邊的三柱始終一言不發,這種場合他從不摻和,他也從來沒興趣聊什么命運之類。江燕燕似乎不忍桌面的僵局,也把目光轉向窗外,靜默著,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這屋子里的議論。窗外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枝葉茂盛。這會兒起風了,樹冠搖動起來,接著就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點,一滴一滴印在灰塵斑駁的窗戶玻璃上。

命運這個東西,我看啊,誰也說不清楚的。大家一路走來,就說在座的吧,有誰敢說,眼下的狀態就是當初所追求的——陶冶看來也是忍不住才決定打破沉默,他其實難得參與這種話題討論。但是我們必須接受它,或者說,也是不得不接受它!——這話好像是給胡子臺階下,也可能是出于緩和一下尷尬氣氛。畢竟都是早過了而立之年,還口口聲聲命運不命運的,有意思嗎?這是我心里想的,但嘴上沒說。包間里,隨著陶冶話音一落,又靜默了。李二抽煙了,江燕燕抽煙了,胡子也抽起煙來,打火機先后都哧嗒一下,接著就是咝咝一片吐煙聲,像是都在賭氣似的,只有三柱撥著筷子在盤碟間吃著,看得出,他才沒有興趣扯淡呢。此刻,陶冶略顯僵硬地坐我正對面,消瘦的臉上掛著木然的笑意,仿佛后悔自己剛才說的。我挨在李二身邊,從他英俊的陰沉沉的側面神情看,他心里是憤忿的,胡子的話,包括陶冶剛才那種論調,似乎都影射了他……

那頓飯,是為李二張羅的。我剛剛在報社當上主任,恰巧李二從深圳回來了,于是經我授意,一個托我發稿照顧的老板替我訂了這頓飯。我當然不能明說是別人買單,否則面子上過不去,至少陶冶知道了也不答應。他那時已是國家級開發區管委會主任,在我們一圈人中位高權重,幾乎天天有飯局,招呼一頓飯,小菜一碟。都說忙,難得一聚,可等聚在一起又覺得沒啥勁兒,甚至有時候都無話可說。究竟是誰首先扯出命運這個話題的,我已記不清了,但我記得也就是從那次飯局開始,命運這個話題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禁忌。我后來想,之所以成為禁忌,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好像大致的輪廓都已清晰明了,不再是青春時光那般朦朧迷茫,那般熱切騷動。

李二這次請假回來主要是因為年邁的父親住院了,他也有兩年多沒有回來探親了。開始說是要住上幾天的,然而兩天后他就提著背包對我說,他必須走了。促使他走的原因還是老問題: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了,立業不敢說,家還要不要成,而這個家又何時能成,父母在送去火葬場之前是否還有可能親眼看到孫子……先是跟父母起了爭執,后來又跟姐姐姐夫吵翻了。躺在醫院病床上的老父親叫他滾,不要見他,給人打工的姐姐姐夫埋怨他從來就沒有盡到孝心,老母親則淚汪汪地要求他做出保證,一項一項的……他長嘆道,每次回來,這些情況我其實都想到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來看看,等一回來后就立即后悔,甚至要精神崩潰!我真想永遠忘掉這個該死的地方!

看到他那副沮喪而絕望的模樣,我把那句“你其實牽掛的還是江燕燕吧”咽下了肚子。我不想再刺激他。本以為他只是來跟我打聲招呼就走的,其實他是要向我借錢——真難以想象,他至今依然經濟拮據。

我說,借多少?他望著遠方,細瘦的手指上夾著縷縷細煙輕舞的香煙,晃動了幾下,似乎欲言又止,接著,把香煙送到微微抽搐的嘴里抽著,一邊吐著煙霧,一邊臉色陰沉地說,十萬八萬不算多,一千兩千不算少!我差點叫道:你想打劫我!你以為我剛剛當上個破主任就發財啦?話沒說出口,是因為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種酸楚,為他。我掏出錢包,從皮夾里把百元鈔票全抽出來,沒數,就遞給他,他接了錢,也沒數,揣進衣兜里,連聲謝也沒說,挎著臟兮兮的背包就走了。他的背影,這些年在我眼里,一直在縮小著,變得單薄,但他走路的姿態卻依然氣宇軒昂,有那么一種壯士出征的意味。

李二不是第一次向我借錢了,在昔日好友里面,這個一直驕傲而倔強的李二,是唯一只肯向我借錢,至于其他人打死他也不借,比如陶冶、胡子,包括他一直追求的江燕燕,甚至是如今一向慷慨大方的三柱。而且,他借我的錢是一定還的,只是時間長短而已;當有一天我接到一張匯款單時,就會發現,那上面連利息也算上了。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話現在很流行,其實二十多年前,我們就這么干了。那個時候,大學畢業,風華正茂,對于將來分配回內地小城工作,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抵觸。那個時候,說到理想,那一定是在遠方,因此必須去遠方,仿佛遠方不僅有詩,有漂亮的姑娘,還有輝煌的事業。雖尚未畢業,但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

陶冶是從一開始就不為所動的,而且態度明確:我沒有什么遠方,我只有當下,說白了,去哪兒,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樣兒。他一板一眼的,顯然這事他是認真的。他打小就這般老成,大了,更顯現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持重。你盡可以把遠方描繪得天花亂墜,但在陶冶眼里,那只是你的遠方而不是他的。

三柱是我們一圈人里唯一沒有讀大學的,他的想法很簡單:你們去遠方安頓下來,如果需要我這樣的人手,就招呼我一聲。那個時候各類報刊雜志里紅火醒目的招聘啟事中,學歷文憑已經是硬杠桿了。endprint

胡子倒是陰陽怪氣:你們先去打前陣吧,如果占領了陣地,最好又拿下了高地,我就立馬趕到!好像我們就是打前鋒的先頭部隊。胡子自小就是個鬼精的家伙,記得從小學到中學,凡是我們湊錢要買吃買喝的,只要讓他經手去辦就一定打折扣,就是按人頭叫他去買糖果,那里面也一定有顆糖果是被他悄悄咬去了一半……

江燕燕不表任何態。她像個驕傲的公主,眼光微微仰著,似乎她頭腦里的主意一直漂浮在天花板上——她幾乎不發表任何意見,我們每每說到精彩處時她也只是傻笑幾聲,像在聽可笑的故事——李二的心思當然是希望她能義無反顧地跟他一塊兒走,就像浪漫的私奔。看得出,她表面冷漠,甚至無動于衷,其實內心也巴不得李二早點闖蕩去,她當然希望她的這個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能夠在遠方闖出一片榮耀的人生來。

李二是說到做到的,他放棄了跟陶冶一同分配到政府機關工作的機會,是第一批奔赴當時熱火朝天的“特區”海南省去淘金的。他在那里幾乎是靠打零工漂泊了一年。等翌年我大學一畢業就步其后塵了(我的分配去向是中原地區一座小縣城的中學老師崗位)。之前,李二寫信給我,說是一家民營企業報紙招聘編輯記者,他幫我把應聘材料投寄過去。后來才知道,應聘者居然就我們倆,據說應聘者條件要求中文系本科生也就我倆。老板是個東北胖子,小學文化,早期是跟俄羅斯那邊做皮革生意發家的,后來轉移來海南開公司做貿易了。在一間寬大敞亮面朝大海的總裁辦公室里,老板斜靠在轉動的皮椅上,說你們倆誰能負責報紙啊?我當場就推薦了李二。他確實比我有才華,而且那個時候他已經在不少知名報刊上發表過詩歌。我注意到,我和李二各自裝在牛皮紙文件袋里的應聘材料,就擺在老板的案頭上,封口尚未撕去。老板一揮手,說行啦,干活去吧。我原以為入職前的材料審核、能力水平考核、還有面試之類,統統沒有發生,就像從大街馬路邊上隨便拉來的,老板一眼看中了,就萬事大吉了。拿到第一個月薪水,我倆就在街邊的小攤上喝醉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但彼此眼光里都透著迷茫困惑,特別是李二的眼睛里彌漫著一種不可言狀的失落。那是一張簡報版式的周報,一二版是老板的講話、會見、宴請酒會之類,三四版則是公司的規章制度和舉辦的商貿活動,難得給個版面刊登文藝作品。這一點讓李二內心尤其郁悶。不到半年時間,我跟李二都明白了,這只是混個飯碗而已,根本談不上什么事業前途。后來,我去了珠海,李二去了深圳,他應聘去的還是一家企業報社,也還是內刊,只是薪水比過去高了很多,而且副刊可以刊發文藝作品了。而我,則干起了推銷員,推銷一種家用電子秤,薪水是根據銷售量來提成的。

在海南那些日子里,李二多次對我直言不諱地說起過他對江燕燕的迷戀。他一向坦誠,至少在我面前從不掩飾什么。他說,等將來收獲了名和利,就一定能收獲江燕燕!話說得挺狠,像詛咒似的。李二從中學時代起就追江燕燕了,而江燕燕則一味兒裝糊涂,從不答應單獨跟他約會,李二給她寫下過可以裝訂成冊的情詩。誰都知道,那個時候暗戀江燕燕的男生多,包括我、胡子、陶冶和三柱。他想跟江燕燕見面,也只有在我們大家聚會時,而那種場合,李二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的女神坐在我們中間卻并不為他所擁有,咫尺天涯,他那種傷感失落的眼神,仿佛恨不得要把心肝掏出來給她看。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上了大學后,江燕燕就移情別戀了,是她同系的一個文藝青年,盡管沒有什么作品發表(江燕燕和李二不在同一所大學,而那時的李二因為頻頻有詩歌見諸報端而在大學校園里已被譽為未來的大詩人),但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江燕燕大三那年假期把他帶回小城風光過一回,身材高大,白面清秀,還有一頭自然卷曲的飄逸的烏黑長發,微笑也十分迷人。大家見面時,李二就躲開了,只是遠遠地看過那個情敵一眼,就再也沒有露面。我當時想,江燕燕這招兒是要斷了李二(當然也包括我們當中任何人)的非分之想。而中學時代的戀情可能也就是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江燕燕這幕剛剛散場,李二的一幕就跟著上演了:到了大四,李二身邊居然也有了女伴,也是個寫詩的,眉清目秀,玲瓏可人,就像報復似的在假期里隨李二回到小城來。那次聚會就是李二做的東,江燕燕也在(男文藝青年不在),那女孩就杵在李二身邊依著,那女孩話不多,但李二總是有話題撩撥她多說話,還是一口京片子,有時候甚至故意還跟她打情罵俏一下;而他們對面坐著的就是一臉不屑的江燕燕,她始終不愿把目光直視過去,特別是向李二身邊的那位看過去……后來我們在海口街頭漫步時曾無意中說起這段,李二才對我說,那是個學妹,文學稟賦很高,她當時并不知情;他當時那么做就是要刺激報復一下江燕燕,讓她別自視過高,也是給自己一個心理平衡。

年輕時,誰沒干過蠢事兒?那算是其中之一吧!他說。

胡子大學畢業分配去外省一座工廠當文書,他就找關系最后去了我們小城一所中學教書,他直言不諱地對我說過,這個活兒頂多也就干個一年半載。顯然,這仍然不是他理想的職業,而一年半載之后他要干什么卻沒說。

當年中學時代,胡子也是我們詩歌沙龍的創立者和策劃人,也常常在一起論及海子、駱一禾、北島、顧城,還有拜倫、歌德、里爾克、聶魯達……但我一直覺得他是心不在焉的,至少我從他那雙眼睛里從來也沒有見過,像從李二眼睛里閃爍出的那種清澈明凈的光芒,那光芒有時候在詩情的激勵下,接近于天堂般的神圣與莊嚴。如果說,早期還依稀有過的話,那么后來的胡子,他那雙總顯得有些浮腫的眼睛里,就再也沒有那種神圣而堅定的東西了。后來,我發現他愛喝一口了,而且一喝就高,說話就沖動,愛抬杠,有時候借著酒興瘋癲癲地朗誦著:“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劈柴喂馬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怪怪的,像是在發泄某種惡劣的情緒。李二后來對我說,他那是在褻瀆!

胡子的那所中學在小城的東邊,距離市區有一段路程。他不愿天天擠公交車去,向學校申請集體宿舍。那時候大學生還是稀缺資源,學校特意給他分配了一間屋子,就在山腳下,是學校過去種植園的工具房改造的單間宿舍。每當夜幕降臨,就有學生的身影沿著校園操場跑道外的后門一條幽深的小徑往這間屋子走來。胡子帶高三畢業班,總有他喜愛的學生被他欽點來進行專門輔導。endprint

一天,胡子突然跑到珠海來找我,事前沒有跟我任何聯系,我的意思是打個電話或寫封信(那個時候還無法想象如今的手機短信、微信什么的)。我臨時租用的屋子又狹窄又破舊,里面除了一張床,還堆放著尚未推銷出去的家用電子秤。面對老友從天而降,看到我這個當年和李二都聲稱過要當大詩人、大作家的熱血青年竟如此落魄,委身于一堆亂七八糟、模樣怪異的電子秤當中,我覺得寒磣透了。胡子倒是一點不在乎,仿佛我住這種地方和我現在的境況都是他事先預料到的。他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渾身邋里邋遢。他一進屋就在床上躺下,雙肘枕在腦后,呆望著天花板,唉聲嘆氣,左翻右側,后來,又是展臂又是伸腿,像抽筋了似的。

他媽的,老子要去坐牢了!老子把女學生肚子搞大了!

他千里迢迢來找我,是要找我借錢,否則這事就擺不平。女學生不足十八歲,他屬于誘奸未成年(強奸犯,流氓犯,他沒說),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了,想想前期的“嚴打”,胡子覺得可能不是判個十年八年,甚至還要殺頭呢。他顯然嚇壞了。現在的情況是:女方家提出要賠償一萬(原先是要三萬,據說那個女學生反對,才降下兩萬——那年頭,當個“萬元戶”就是社會上的有錢人了),事情還沒有張揚出去,畢竟胡子的專門輔導還是有成效的,那個肚子被搞大的女學生就是當年全校考取本科的五個學生之一。

我說,你干脆答應將來娶了她,豈不一了百了?

還娶啊?她哥哥拿著刀找到我,不是她和她媽拼命攔著,那小子當場就捅了我!

女學生的流產到現在還沒做,肚子一天天隆起,就等一萬元賠償到賬。限期十天之內。胡子說,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就趕來了,算一算,已過去三天了。想想這個時刻他只想到我能幫助他,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把這一年多來節衣縮食攢下的五千塊活期存折連同密碼全給了他,愁眉苦臉的他這才綻出苦澀的笑意,一對黑圈厚重的眼眶也泛紅了。我問他,要不要把李二從深圳約過來喝一頓?他連忙搖頭,并要我替他保密,說這事講出去太丟人。他連夜就乘火車趕回去了。半個月后,我收到他的來信,說事情終于擺平了,現在是學校假期,他要重新找單位,學校是混不下去了。

我當然不會想到,在以后的幾年中,陶冶、三柱,甚至江燕燕見到我的面,都會悄聲跟我咬耳:你知道嗎,胡子那年離開中學是因為他把學校里的一個校花睡了(有說肚子搞大了),是校方勒令他離開的,這家伙后來自己把事情擺平了。我裝著一無所知,問如何擺平的。胡子找人借了一萬塊就擺平了,那女孩家人就貪那點錢!我故意問,胡子找誰借的錢?都說不知道。后來我才了解到,除了對李二保密外,泄露消息的就是胡子本人,他看來只是想炫耀一下他有過那段艷史,卻一句未提那錢是千里迢迢趕到當時在珠海打工的我那里借了其中的一半。那個錢,他至今未還,倒好像早就忘了。

胡子找我借錢那年,三柱就結婚了,老婆是他單位里的一名女工。三柱是頂他爸的職去機械廠當上工人的。高中畢業那年高考我落了榜(三柱好像根本就沒有參加高考),我們分別送陶冶、胡子、李二和江燕燕去讀大學,我那時自卑透了,臨別時話都說不好,三柱倒像沒事人似的,一聲聲地祝愿他們學業愉快,大學里好好瘋一瘋,仿佛他們上大學,甚至去大學里瘋一瘋,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他自己上不了大學,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把他們送走后,三柱請我吃了一頓飯,就在街邊一家小酒店里,喝了許多酒。他安慰我,補習一年嘛,時間快得很,轉眼就到明年,大學又跑不掉。我問他,你今后打算干什么?他嘿嘿一笑,好像這是秘密。老爸下半年就退休了,我就要頂職當工人了。他濃黑的眉梢揚起來,把酒杯舉到我面前,說我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就希望有個鐵飯碗,娶個老婆,再養個娃兒,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輩子就夠了!他喝干了酒,又嘿嘿一笑,神情既羞怯又自得,仿佛那幸福就在眼前。我說,這些年里你跟我們混在一起,又是抄詩又是印詩的(我記得中學我們自發油印的那些詩刊,幾乎都是三柱拿到校外印刷廠里弄出來的,不僅求過人,還自掏腰包貼過錢),原來你根本就沒想法啊?三柱往空杯子里倒滿酒(打的散裝酒),小眼睛怔怔地望著我,他那張憨厚而光滑的圓臉上露出窘態的笑。那不就是附庸風雅嘛!你們那么喜愛詩歌,天天聊著誰是大詩人的,我不跟著喜愛,摻和,你們還帶我玩嗎?再說,我也確實打心里喜愛那些詩,就是不太懂,你也知道,那些東西,我自己是弄不來的。小酒店里燈光昏暗,有客人在劃拳行令,像吵架似的。后面廚房里一股股熗炒熱辣的油煙氣味飄過來。三柱突然沉默了,臉色漸漸陰沉,他用筷子翻弄著碟子里的雪菜大腸,半天才往嘴里塞一塊,接著又那么翻弄著,他說,其實上高中時我才明白過來,我的成績,是趕不上你們的!我與你們,遲早是兩條道上跑的車,這輩子……

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像分了家后的兄弟姐妹,我們各自飄蕩四海,尋夢人生。之所以說“尋夢”,是因為那個時候誰都沒有放棄夢想,甚至包括三柱。三柱是直到工廠關停破產,仿佛一夜之間他和媳婦雙雙下崗失業后才發現,原來想象得那么簡單易行、甚至唾手可得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之夢也隨之破滅。

三柱一連好多天都沒有走出家門。她媳婦倒是沒閑著,像熱鍋上的螞蟻,天天出去打探消息,不久就找熟人托關系去了一家招待所當上了服務員,掙得不多,但管一頓免費的午飯,更重要的是有份活兒做了,心里變踏實了。而三柱呢,卻不去找任何人。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像害了一場大病。整日就在陰暗的堂屋里枯坐著,吸煙(臨時抽上的),喝茶,餓了,去廚房揭開鍋蓋——媳婦把飯菜都悶在鍋里,黑糊糊的咸菜碗壓在黃澄澄干巴巴的米飯上,一層熱氣微弱地撲上面來——他又蓋上,覺得不餓了,回到堂屋,又坐下,吸煙,喝茶,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其實,門窗和窗簾都是關閉的。開始幾天不斷地有過去的工友找上門來,在門外叫他,說是要去工廠里鬧騰,這么輕易地失業了也太憋屈了,不行,就要到政府去靜坐絕食什么的。三柱始終不開門,就像家里根本就沒有三柱這個人。外面不吵了,安靜了,眾人的聲息也走遠了,三柱好像也累了,就折身進了低矮陰暗的房間里,一頭倒在床上接著睡。媳婦回來對他說,誰找了誰就找到工作了,誰托誰就調到誰那里去了,你不是在政府里有個叫陶冶的好朋友嗎?他現在也是個科長了,你為什么不去找找他?……三柱不搭理她,甚至連那雙變得灰暗而沉重的眼皮也未曾抬一下。endprint

這天傍晚,媳婦回來卻驚異地發現,丈夫把家里所有的書籍都捆扎起來,堆在堂屋的地上,一個鄉下老人正用一桿粗圓的長秤一捆一捆地秤著斤兩。你這是干啥?媳婦叫道。家里不缺這個錢!除了從小到大讀的教科書,還有三柱這些年里陸續買來的許多文藝雜志和世界名著(其中還有我和李二上大學后贈送給他的名著),有些書,據三柱自己說,還是他當年一大早去書店門口排隊才買到的,跟寶貝似的整齊地碼在書柜里——有幾本書是始終放在床頭柜上的,如普希金抒情詩選、惠特曼《草葉集》、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也都捆在其中。媳婦當即伸手要抓那桿秤,甚至擠過身去要趕那個鄉下人出去,三柱這才上前一把推開她。你別管!三柱惡狠狠地說,這些東西,就是我的心病,不把它們處理掉,我就下不了決心!我就跟過去沒個了斷……

三柱的決心可把媳婦嚇壞了,他要去鄉下跟舅舅一塊兒種田去,就是說,他不當城里人了,要當農民了。這簡直是瘋了。要知道那個年代,一個城里戶籍比金子還珍貴,不知有多少人擠破頭要往城里鉆。媳婦不干了,哭鬧起來:你那些同學大學畢業了,都還嫌咱們這個城市小,大機關的工作都不要,跑到上海深圳廣州大城市去謀發展搞創業,你倒好,連城里人也不當了,竟要去鄉下當農民了,你這是啥出息啊!……媳婦公開表示,她絕不會跟他一塊兒去鄉下,更別說去種田養雞什么的。然而,三柱卻義無反顧,卷起鋪蓋就走了。三柱小時候是跟著舅舅在鄉下長大的,上學后每年寒暑假期也大多是到鄉下舅舅那里度過的。他熟悉那里的一切。

江燕燕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公認的校花,只是她后來有些瘋過了頭。大學臨近畢業,她就跟那個曾讓李二醋意大發的男文藝青年分了手,據說,人家又是寫血書又是下跪都無濟于事,她就像早計劃好的。她被分配到省城轄區一個文化館工作,她辦完報到手續后,沒有去上班,而是北京、上海、廣州,挨個兒考察了一圈,據說“沒有找到合適的落腳地”,后來她又跑到深圳,終于跟苦戀情人李二同居在了一起。關于這一段,是后來李二告訴我的,其他人并不知情。不久,她跟李二又吵翻了臉,這才去了省城那個區文化館上班了。然而到了這年底,就傳出了她跟那個區長—— 一位能力出眾又儀表堂堂的學兄之間的緋聞,局面不溫不火地一直維持到第二年初,直到區長的老婆三天兩頭跑到單位里來指桑罵槐……江燕燕就是那個時候被冠名“美狐精”稱號。后來,還是依靠那位區長(學兄)的幫忙使勁,“美狐精”終于調回到我們小城的電視臺做了大眾生活欄目的主持人,仿佛從起點又回到了原點。關于和那個區長鬧出緋聞這一段,江燕燕始終守口如瓶,而小城里也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美狐精”來歷。

也就是江燕燕調回到小城那一年,李二的一組現代詩終于在南方榮獲了“現代詩歌大賽”大獎,資金五千元——當年那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他興奮壞了,挨個兒打電話傳消息,邀請我回小城一聚——是有幾年沒聚了。我那時正處低潮期,諸事不順,事業沒有一點起色,正徘徊著未來何去何從,于是就答應了。其實,我當時就猜想到,李二真正的心思還是在江燕燕身上。

酒宴訂在小城最高規格的一家剛剛開業不久的江南大酒店里,見了面才發現就三個人,我、李二和江燕燕。

陶冶呢?去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說是這回學習回來就要榮升市委辦主任了。從江燕燕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倒是令我多少有些吃驚,這才幾年工夫,陶冶這小子就要爬到正處了。他從政府一個普通科員做起,幾乎兩三年就上個臺階,這可是我當初根本看不出來的跡象啊。

胡子呢?李二說打他電話總是沒人接,這時江燕燕就掩嘴尖尖地笑了起來,顯然,她清楚胡子的行蹤。他呀……我看啊,現在就是個花心流氓!她撇下嘴角,眼鋒里充滿不屑。胡子后來又在一所民營學校里就了職,還是當老師,這回又把一個黃花閨女的肚子搞大了,不過這回可不是女學生,是個剛剛招聘來當老師的師范畢業女生,這陣子不知又跑到哪兒躲起來了。又有這事?我萬分驚訝,心想他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不打招呼就跑到珠海去找我借錢消災?江燕燕用一種特別鄙夷的口吻說,我過去可是從沒發現胡子居然有這個特別愛好!——這話也正是我想說的。

那么三柱呢?大家這才想起了他。李二說,沒法聯系,他過去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根本就打不通了。江燕燕說,她去找過三柱,他過去的工廠,現在是合資企業了,里面根本就沒三柱這個人,去了他家,他媳婦也早跑了,說是跟三柱離了婚,又重新嫁人了,房子也賣了。江燕燕后來才打聽到,三柱是跑到農村去了,跟他舅舅在一起種田養雞呢。我同樣萬分驚訝。這么說,三柱去當農民了?一時間我想象不出當了農民的三柱是啥模樣了。

那場酒宴并沒有多少歡快的氣氛。李二的頭發留得很長,差不多要披肩了,油亮亮的,臉孔蒼白而消瘦,過去那架黑邊玳瑁眼鏡換成了細細的金絲邊的,又被長長的頭發半遮著眼角,顯得文氣多了,就這副形象,說他是著名詩人,也沒人懷疑。他煙抽得兇,幾乎一支接一支。江燕燕還是那么漂亮,一進門,就滿身時尚氣質,珠光寶氣,仔細看就會發現,她臉上粉底抹得挺厚,眼眶周圍泛著黑影,眼光也不似當年那般晶瑩剔透的靈勁兒。她也學會抽煙了,是那種細長的帶有薄荷味的女款香煙,而且會很老練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兒。因為就三個人,李二點了龍蝦、石雞、烤鴨和一瓶茅臺酒。酒過三巡,酒意紅了臉的李二就抑制不住情緒,站起身來朗誦起他那組獲獎的詩,聲音很激情,手勢很夸張,我卻沒有什么感覺,或者說,突然就沒有了那種心情——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文學那個綺麗的夢早已離我而去,連感覺似乎也找不到了,我甚至懷疑自己當年是否真的那樣瘋魔過文學。倒是江燕燕始終專注而深情地望著詩人,一派神情陶醉的樣子……

我有些后悔這次貿然回來,看來只是給李二和江燕燕重新和好做了“電燈泡”。當然,看到兩人對視的目光里重又閃爍出冰釋前嫌的“電光”,我心里還是欣慰的。只是當年聚在一起盡情談詩歌聊文學的那種興致,大為減弱了,即便是李二如今拿了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大獎。我想回珠海了,其實是想那個叫小青的姑娘了,這半年多來我們已經約會了多次,彼此情感正在升溫。本想邀她跟我一塊兒回來的,又覺得過于唐突,畢竟彼此的關系還沒到那個層次。趁著這頓飯的尾聲了,我說出了想回去的心思,李二這才把目光從江燕燕那張漂亮的臉上轉向了我,顯得詫異的樣子:不是說好要待上三天嗎?我苦笑笑,低著頭,并不想說出內心的秘密。江燕燕說,你不打算跟三柱見上一面?一聽三柱,我眼睛亮了:三柱?怎么見他啊?他不是在鄉下?江燕燕把嘴里的煙霧吐出來。明天一早我們仨就去他那里,成雙縣萬慶鄉湖田村——怎么樣,我都打聽到了,還備好了車呢!她說。endprint

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車門上印著“百姓生活”欄目組字樣。司機是個小伙子,戴著大墨鏡,帥氣得很。江燕燕叫他小王,看得出,他對江燕燕恭敬得很。江燕燕坐在副駕座,我和李二坐在后排。車跑了一上午,從城里到縣里,最后馳上鄉村小道,邊走邊停下車打聽,快到晌午了,總算開進了一個農家大院子里。江燕燕下了車,就大聲嚷道,三柱,三柱——快點兒滾出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從一間大屋子里顫顫悠悠地晃出來,問我們是什么人。李二走過去,做出謙卑的樣子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和來意。女人一聽,就顯得激動了,微微浮腫的面容露出歡喜的笑意,趕忙招呼進屋里坐。這時,有幾只黑狗從后院躥過來,氣勢洶洶的,江燕燕嚇得立即躲到李二身后。大肚子女人沖狗們訓斥了幾句,這幫家伙馬上就搖尾乞好,在我們身邊嗅來嗅去。女人說,三柱下地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邊說邊把我們領進屋里。進了屋,正面墻上掛著三柱和這個女人一張放大的合影照,看來,她就是現在的三柱的女人。在客廳里坐下,女人開始沏茶,她說,她早就聽三柱說起過我們這幾個人,是他從小到大的好伙伴。江燕燕問,不是說三柱跟他舅舅在一起嗎?女人說,開始那幾年是跟舅舅在一起干了,如今舅舅年紀大了,今年初就回縣城跟他子女過了,他子女都在縣城工作,就留下三柱單獨干了。我問,單獨干?三柱會干?女人把茶水遞給我,笑了。她說,三柱現在可是這一帶的致富能人呢!種田養雞養鴨養豬,樣樣會,還雇用了十幾個民工幫著干,否則忙不過來。李二搖著頭,鏡片后面的一雙眼睛困惑地眨巴著,仿佛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沒有弄明白似的。我捧著茶杯喝著,耳朵卻仔細聽,腦子里那個憨厚的甚至有些木訥的三柱形象這一刻竟模糊起來。李二問,多大地啊?多大產業啊?還要雇用十幾號人?女人說,現在一共三百多畝吧,其中水面養殖一百多畝,種植一百多畝,還有一百多畝,三柱正跟縣農科所聯合搞精優高效養殖,三柱說了,將來還要發展到上萬畝呢!江燕燕瞪大眼睛叫起來:我的天哪,一萬畝,這么說,三柱就是大地主了啊!女人還是那么笑著,但透著自豪了。這幾年農村勞力都進城打工去了,自家土地沒人種,租種又便宜,都是三柱他舅幫他流轉租下來的,他舅可是這里的老村長了。這時,院子外面響起拖拉機的馬達聲,女人嘀咕一聲他回來了,就跨出門去。我們擠著跑到屋外,那個敦敦實實的三柱把一臺又高又大的拖拉機直接開進了院子里,看見了我們,不等女人說什么,立即剎住車,火未熄就飛身跳下來,嚷道,哦,哦,怪不得今天喜鵲叫了一早上啊!他撲過來跟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這個喜出望外的漢子,把我摟得緊,這家伙壯實的身板和手臂的力量都讓我暗暗吃驚。

那頓飯弄到下午兩點多鐘才吃上。三柱打電話把村子里的大廚請來掌勺兒,說是方圓百里紅白喜事請的就是這位大廚,做得一手地道的農家土菜,本色地道。殺的雞鴨魚鱉都是三柱圍欄和池塘里現抓現撈的,蔬菜瓜果也是就地取材,就連米酒,也是三柱的女人釀的。不多時,從院子后面的廚房的柴火大鍋里,一股股濃郁的爆油熗炒煎炸的香氣就飄蕩過來……

這頓飯一直吃到深夜。我、李二、江燕燕都是踉踉蹌蹌爬進車里,連夜趕回城里的。

這次跟三柱的見面,或者說,這頓和三柱在一起吃的飯,對我刺激太大了,它直接導致了我開始反思自己截止到目前的所作所為。三柱的強壯結實,燦爛樸實的笑容,充實豐富的生活,特別是他所擁有的那片廣闊而美妙的田園,對我的心靈產生了沖擊力。我突然覺得要跟那種漂泊動蕩的日子作個告別了。

那個時候,唯一的情感糾結是女朋友小青。她以為我是開玩笑的,根本沒有當真,她還買了下周美國好萊塢大片的電影票,從小挎包里抽出來,在我面前晃動著。她的樣子顯得天真可愛。我說,你約別的朋友看吧,我向公司提交了辭職報告,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她站住了,瞪眼看我,伸手在我的額頭摸了摸:你不是發燒了吧?我說,我不想再這么混下去了,而且,我內心也疲倦了。她馬上就責問我,這些話,過去你怎么從沒說過?你不是說,還要再堅持幾年,苦熬幾年,要在深圳或廣州買下一套房子,還說到那時,你甚至要謀劃是不是自己也開個公司……我的臉發燙了,現在看來,那些話可能就是為了欺騙她的。我對小青說,希望你能理解我……她就不再聽我說了,扭頭就走,我看到,她的背影在一陣陣抽搐,我知道她在哭了。其實,我心里還有許多話要對她說的。

回到家來,父母高興壞了。我媽說,人家兒子三十而立,我兒子三十才懂事,知道回到父母身邊盡孝心了,可不像李二那孩子(李二那個時候在我父母眼里,幾乎成了反面教材)。我爸倒沒說什么,盡管當初他也竭力反對我去離家闖蕩。浪子回頭金不換,他邊說,邊自斟自飲。我是浪子嗎?這話我沒說,我對父母說,不走了,就陪在你二老身邊。我爸這才給我杯子里倒上酒,眼光卻盯著酒杯說,不要急著表態,你的人生你還是自己做主,我跟你媽也懶得管。我媽接了句,是想管也管不了!事實上,在江湖上混了這七八年,如此狼狽地返回家來,他們不責備我罵我,就已經讓我內心很感激了。想當年,又是大學生又是高材生什么的,我這個兒子曾讓父母多榮光啊,鄰居們都說,這小子將來前途無量,云云。

我去找陶冶。他現在是市委辦主任。跟過去比,如今的陶冶更加沉穩,說話也很謹慎,甚至拘于言笑。當我提到需要盡快找份工作安頓下來時,他蹙鎖了眉頭,透過鏡片,那目光是疑惑的。是的,我回來之前并沒有告訴他任何消息。他淡淡地笑起來,這笑是我熟悉的,隨和而親切。不是開玩笑吧?他說。還記得當初你們鼓動我也跟著你們一起出去闖時,我不為所動,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你們那種勇氣,也沒那個理想,就像李二說的,理想在激勵著他,繆斯女神在召喚著他,他可以為之赴湯蹈火,我甚至還說過,我就是個蝸牛,永遠沒有趕超,沒有突破,我這種人只能隨遇而安,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可是現在,你說你回來了,我能相信這是真的嗎?還有,李二也說要回來嗎?我心里有些惱怒了,覺得他的話又尖又酸,甚至別有用意。不就是今非昔比了,手握權柄,揚眉吐氣了,是個人物了,犯得著拿過去的卑微說事嗎?他望著我,突然問:你聽不慣我說這些吧?我如實點點頭,說確實聽不慣,并當場糾正他:李二可沒說他要回來,我是失敗者,我厭惡了在外面所過的日子,李二沒有失敗,我想他可能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回來的事。endprint

我說的是實情,李二得知我回來了,隨即給我家里打了電話,隨后又寫了一封長信。一句話,他認為我是個懦夫,是個半途而廢的假夢想者。那個時候,我已失去了與人辯駁的任何興趣,即使是為自己辯解,更何況是跟李二去理論什么人生成敗。

還是仰仗著陶冶的幫助,不久,我就在報社上班了。他告訴我,暫時是個臨時工,幫著編編稿打打字什么的,等他把事業編制活動下來,才算正式工作。他說話算數,僅一年,我的事業編制就搞定了,第二年由于我扎實的文字功底和相當的理論水平,被聘上編輯部副主任。我想,這里面一定也有陶冶的功勞。

陶冶就那么不顯山不露水地有了看不見卻摸得著的影響力。他那時已經結了婚,妻子是財政局的一個科長,據說是市長做的大媒。女兒上幼兒園了。住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套房。可以說,他是我們當中最早進入小康生活的。正因為他拖家帶口,加之公務應酬不斷,我很少約他出來一聚,或聊聊。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已經明顯感覺到陶冶跟我不是同道之人,即使見上面,他關心的好像就是有什么問題嗎,如果沒什么問題,那見面聊什么呢?談文學談詩歌,還有那個閑情逸致么,或者說,對他來說,哪有那個閑工夫么?其實,我早就應該發現了,是我們彼此之間的人生環境和生存空間差異大了。

那是一段苦悶而壓抑的時光,我甚至一度后悔就這樣窩窩囊囊地放棄了那種飄蕩的尋夢生活而選擇回來。跟南方快節奏高效率的生存環境比,內地的一切依舊如此沉悶,條條框框主導著行政機構運作,一切都必須按部就班,除了街頭和墻壁上張貼的那些口號是一致的外,仿佛這是在兩個國度里。在這里,也可以看見張貼和懸掛的醒目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發展是硬道理”“空談誤國,實干興邦”諸如此類,但說歸說,干歸干,兩者好像根本不搭界,無關聯,雖說那個時候我還是個沒有正式編制的見習記者,然而對此我的采訪感觸卻尤其深刻。

一天傍晚,我把陶冶約出來散步,如實把自己的這些感觸對他說了,他嘿嘿笑了幾聲,似乎這種話題根本就不值得拿出來一說,或者說,他早就預見到了我會說起這些。那你干嗎要回來呢?你還可以去南方闖蕩啊!他就這樣問我,弄得我當場就灰頭土臉,接不上話來。你既然回來了,就要適應這里——你不是說想把自己安逸下來嗎?他說話的這種腔調讓我覺得很討厭,卻也無可奈何,他說的其實沒錯兒,是我自己選擇回來的。他走進路燈光斑駁的樹蔭下站住了,看著走在前面的我,淡然一笑,又說,你是不是以為大家都過得比你容易?不,我告訴你,沒有人是容易的,對于一個還想擔點責任,還想做點工作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他情緒亢奮地提高了語氣。我可以這樣對你說,在內地這樣的生存環境里,更需要人的耐力和實力,他才能熬得住,他才有可能有他的出頭之日!馬路上燈光昏暗,車輛穿梭,行人稀少,對面是一條狹長而熱鬧的街道,臨街的商鋪有人在吆喝著出售小商品。而身后不遠處就是一幢鶴立雞群一般高聳壯觀的機關大樓,那就是我們小城的黨政首腦機關,也就是陶冶工作的地方。他抬起手臂直直地指向了樹冠掩映中的那幢機關大樓,那里面有許多房間亮著燈光。那里面的人容易嗎?他說,看著我。多少人還在加班加點,他們不是在苦熬嗎?而且,多少人可能一生都困在那里面,苦熬在那里面,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突然停止了說話,望著遠處大樓里的燈光,仿佛在猜想著誰在那里加班。這時,人行道上有人迎面走過來,一眼認出了陶冶,驚喜而恭敬地掏出香煙遞上,親切地叫著“哦,哦,陶大主任啊”,他禮貌地抬手拒絕,僅一聲冷淡的“謝謝,不會”,就不再言語,接著推我一把,就往前走去。看得出,他未必認識這個恭敬他的人。他大聲說,別扯那些沒用的了,兄弟!跟你聊天挺沒勁兒!他突然伸過手臂搭上我肩膀,好像一下子心情好轉過來,跟我耳語道,今晚我帶你去一個幽靜的茶吧去,咱們打打牌散散心吧。瞧你愁眉苦臉的樣子,你才熬幾天啊,就埋怨不適應?可我要告訴你,這日子還長著呢!那一刻,我既激動又慌張,但很快就意識到了,陶冶是不會向我敞開心扉的;他不是做不到,他是認為沒必要。

胡子從省城回來了,帶來一個性感嬌艷的女人,說是他的秘書。我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一桌飯是他張羅的,請了我、陶冶、三柱,還有江燕燕。胡子西裝革履,留著油亮亮的大背頭,說話略帶港臺腔,好像他如今的生意因為天天跟港臺商泡在一起同化出來的。胡子顯然想顯擺一下,要了茅臺,點了龍蝦、鮑魚什么的,反正找菜譜上最貴的點。他的女秘書叫“黃小姐”,也是一口港臺腔,并不矜持,挨著胡子身邊坐著,不等服務小姐動手,她就站起身忙著給我們倒茶續水,一盤盤菜端上來,又忙著給大家斟酒招呼吃。她胸脯很大,繃在黑綢緞的衣衫里,仿佛隨時會膨脹出來。不知怎的,江燕燕打第一眼起,就對這個黃小姐冷冰冰的,就像遇到了天敵,不拿正眼看她。三柱倒是時不時地往黃小姐的胸脯上瞥一眼,有一回被我目光逮住了,這家伙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兩聲。陶冶問胡子做的什么生意,胡子說,貿易,跟港臺那邊做貿易。是什么大生意啊?三柱問,小眼睛瞅著胡子,既關切又羨慕的樣子。胡子放下筷子,把香煙點著,吐出煙霧,望著天花板,像是斟酌著該從哪兒說起。現在,還不好說吧!胡子拿腔捏調地就這么一句,好像不愿意再說了。舉杯示向大家——喝酒,先把酒喝好了!他帶頭一飲而盡。他接著說,他剛剛帶著黃小姐從新疆考察回來,是要做新疆的葡萄和瓜果的出口貿易。胡子說得有些激動了,身上也出汗了,脫下西裝掛在椅背上,又松開艷紅的領帶,用濕巾拭著額頭和臉上的汗。新疆真他媽的大,也真他媽的漂亮!他感慨著,說他帶著黃小姐去了喀納斯湖,那個地方真是美極了。他看著桌邊一圈人,說老子將來就想死在那個湖里!這猛然蹦出來的一句敗興話,讓我們當場目瞪口呆。

據說,胡子把第二個姑娘肚子搞大的事,最后也是花錢了結的,至于究竟花了多少錢,這回他就一點信息都不透露了。那所民營學校又待不下去了,經人介紹跑到省城跟人合伙開了一家土特產貿易公司,生意如何也不得而知,不過看他如今的來頭和架勢,看來錢是沒少掙。

陶冶抬腕看表,從桌邊站起身,說他要走了,還要趕一個飯局,是公務應酬。他說得不容置疑,我們紛紛起身送他出來,外面果然有輛黑色奧迪轎車停在酒店外等他。看來,陶冶早有安排。陶冶臨上車前,江燕燕好像就知道陶冶會臨陣逃脫,嘀咕道,你走得倒是瀟灑啊!陶冶裝作沒聽見。江燕燕又嘀咕道,那個黃小姐,我一看就不是正經貨色,真搞不明白,胡子竟有這等趣味!這話陶冶倒是聽見了,他卻淡然得多,在鉆進車內前他低聲道,這年頭,誰都不能看低了誰,看不慣也得看!他好像是說給江燕燕聽的,眼睛卻看著我,而手臂卻是向站在酒店門口的胡子和那個黃小姐揮動的。endprint

可能是陶冶的提前走,讓胡子意識到他不能總是一個人滔滔不絕而掃了大家的興,他轉移了話題,問到李二現在混得怎樣了。他像是在問我和三柱,又像是在問江燕燕,眼光從我和三柱轉向江燕燕,又從江燕燕轉向我和三柱——我并不清楚李二眼下的狀況,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聯系了,而江燕燕呢,她眨巴眼睛,聳聳肩,搖頭,不說話,做出一點不知情的樣子。三柱倒是直接說,我都快兩年沒有李二的消息了,這家伙一定還在做著大詩人的夢吧。酒桌上依然沒有什么氣氛。那個黃小姐面色窘迫地垂下頭,搬弄著纖巧的抹著金粉的手指甲,做著蘭花指狀。胡子瞇了瞇眼,晃了晃腦袋,輕微地嘆息一聲,似乎是為李二而嘆息。他說起了李二,語氣不乏揶揄了(我知道,他特別愿意當著江燕燕的面而李二不在的場合來表現自己的“遠見卓識”)。現在的詩人如過江之鯽,一網撒下去,撈上來的十有八九都說自己是詩人,就是樹上砸下一片葉子,砸到三人中就有兩個還是詩人,這年頭,還詩什么呢?詩還有那樣神圣嗎?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在乎繆斯的殿堂?但是,我們堂吉訶德式的李二,卻就這么一條道要走到天黑,甚至要走到末日降臨……胡子這么說時,他身邊那個濃妝艷抹的黃小姐忍不住掩嘴竊笑了,她都聽得出來,胡子這是在惡意嘲諷那個叫李二的。

江燕燕好像忍了很久,此刻,她臉色也漲紅了:胡子,你沒有資格和權力這么說李二!恕我直言,他就是比你有才華,也比你更優秀!你不要拿什么年頭年代來說事兒!我一直都承認,李二就是我崇拜的偶像!雖說這些年來,他沒有混出什么名堂來,甚至窮困潦倒,但是你們誰敢否定,他不是一個純粹而執著的人?像他那樣人,如今我看是越來越少了,而越來越多的是,那些虛偽變節、投機鉆營、不擇手段、不要底線,甚至也不要廉恥的人!(我注意到,在江燕燕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胡子和他身邊的那個黃小姐正尷尬地垂下腦袋)說李二就是現代的堂吉訶德,我也不反對,但我就是欣賞他,也覺得他是值得欣賞的!江燕燕先前還燦若桃花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光潔,眼光里閃爍出一種冷艷凌厲的光芒。她深深吸上一口煙,又深深地吐出來,像是給冷冷清清的桌面重新布下一層青色飄逸的云霧。她仰首望著天花板上燈光柔美的枝形吊燈,專注而凝重的樣子。看得出,她現在什么也不想說了。

胡子陰沉下來,一種僵硬而窘迫的神情掛在臉上,他把無助的似乎顯得有些委屈的眼光投向我,希望我說幾句來緩和一下氣氛。其實我能說什么呢?江燕燕說的就是說我想說的,然而,胡子說的那些,難道不也是我想對李二說的嗎?我舉起了酒杯,說讓我們敬李二一杯吧,祝他一切如意!

接下來,三柱好像突然來了興趣要跟胡子做生意,他希望胡子能把他莊園的“綠色食品”賣到港臺去,只是胡子始終顯得沒有多大把握的樣子,說,慢慢來嘛,兄弟,你要讓我先試試再說嘛。

不尷不尬地結束了這頓難熬的酒宴,胡子要請我們去歌廳或咖啡館去再泡泡,我一聽頭就大了,江燕燕更是忙不迭地說她要休息了,說最近做節目累壞了。三柱倒是想再跟胡子聊聊,當然還是他的“綠色食品”能否貿易到港臺的事。胡子根本就不想接他的話茬,在我和江燕燕說過不去歌廳和咖啡館后,他對三柱說,他要帶黃小姐遛遛彎兒,說這小城黃小姐沒來過,是黃小姐想在周圍轉轉看看。其實我看得出,胡子是怕三柱糾纏上他,他一時還沒有那個能耐。三柱顯然有些失望,一甩手臂說,那我就回了。他是對我和江燕燕說的,其實是說給胡子聽的。他走向旁邊一輛黑色別克轎車,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司機下車給他開車門,跟先前陶冶上車時出現的情形差不多,三柱坐進車里,砰地關上車門就揚長而去。我正納悶兒,江燕燕說,三柱買車了你不知道?給他開車的還是個退伍軍人。你可不要小瞧了三柱,他如今才是真正的土財主!這句調門揚起的話好像是說給正要走開的胡子聽的。

街上行人很少,路燈光映在建筑物上顯得灰蒙蒙的。我對江燕燕說,我送你回去吧。江燕燕看著我,嫣然一笑,說你是想跟我說說話吧。她真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從酒宴到現在,我一直覺得很沉悶,很壓抑,一切似乎都變了味兒,而且做作,勉強,令人厭惡。以往總覺得這種老友聚會,是件令人興奮快樂的事,然而現在見了面后,恍然察覺不是那么回事了,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江燕燕走進路邊一家果品店,買了一份冰激凌吮著,很愜意的樣子。看得出,她并不想先開口說話。從街頭走到街尾,附近有個小公園,我們走進去,在一株大槐樹下的長椅子上坐下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月光穿過樹影灑在小道清潔的路面上,除了草叢間秋蟲低啼如訴,周圍安謐極了。我自然想起了當年江燕燕從大學帶回來的那個白馬王子,那個時候我私下以為這真是一對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何曾想到大學一畢業江燕燕就拋棄了人家。我問她當初是什么原因分的手,她一撇嘴,你們可真是好記性啊!輕佻地笑著說,他其實是個娘娘腔,軟骨頭,迷人的臉蛋是徒有其表,其他方面……唉,怎么說呢,是個冒牌貨吧!我又試著問她在省城區文化館和那個學兄區長又是怎么回事,江燕燕當即耷拉下臉,聲音很輕,但力道很強:你犯規越界了!——顯然那個故事是她的禁區。

李二最近好嗎?問她這個,我是有把握的;我相信李二至今仍在追求她,愛著她,因此李二就會時不時與她保持著聯系。江燕燕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放在椅子上,用紙巾擦了嘴和手,說李二,讓我怎么說他呢!她用手捋一把額角的頭發,眼光望向公園前方甬道上漫步的一對情侶。李二是不會回頭的,這一點我現在已經看出來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經過了這么多年,他還那么執著,那么著迷于他那個虛無縹緲的世界,他給我的感覺不是需要“遠方和詩”,而是他就一直迷糊在“遠方和詩”的世界里。你不覺得他是這樣嗎?她轉頭問我。我說,我說不好,不過,我一直覺得他是我們當中最有才華的,過去是,現在也是。她打斷我問,那將來呢?顯然她關心這個。我又說,將來我說不好。江燕燕沒再追問我,輕輕嘆息一聲,抬頭望著頭頂上濃密漆黑一片的槐樹,一字一句說,如果李二不是那樣,我想,他可能也就不會那么讓我關注他了!毫無疑問,她對李二的欣賞還是大于她對李二的責備。我問她,剛才為什么不把有關李二的情況對胡子說呢?她不假思索地反問我,你認為有這個必要嗎,對于胡子那樣的人?endprint

江燕燕說,李二年初又辭職了,不,是那家企業辭退了他,他應聘去了廣州一家時尚雜志社做編輯,薪水也不算高。我不明白的是,他這樣飄來飄去,究竟要選擇什么樣的歸宿?

我說,你們不是在一起處過一段?

江燕燕從挎包里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著,嗞嗞吸著。

那個時候的江燕燕仍然是電視臺一姐,“當家花旦”,身邊不乏追求者,其中政界和商界的都有。據說陶冶曾想介紹一位仕途看好的后生給江燕燕做對象,江燕燕只說了一句“你想讓李二去動刀子嗎”?就讓陶冶從此噤若寒蟬。在臺里,她也是帥哥靚女簇擁的人物,她的“百姓生活”欄目一度聞名遐邇,火透了。我不止一次地守在電視機前,為江燕燕在鏡頭前的真情流露,特別是一次次潸然淚下的畫面而折服。一次偶然機會,我去電視臺里開一個媒體通氣會,會后我順便看看江燕燕,特別是親臨她的現場,看看她是如何制作出那樣經典的節目。我去的時候,恰巧她的節目正要開機,她囑咐劇組人員將我安排在監視室里,透過隔音的玻璃窗,觀看她將一個平常百姓的故事訪談由情節展開到提煉升華的節目完成過程。那是對一個單親家庭的母子的訪談,內容并不復雜,一個靠打零工的母親如何含辛茹苦地培養了一個優秀大學生的故事,江燕燕通過現場一問一答,剪接穿插的大量背景畫面和扣人心弦的旁白襯托,以及恰到好處的音樂烘托,硬是把這個故事演繹得如訴如泣,而她自己也一次次面對鏡頭,熱淚盈眶……后來,她從演播室里出來,我以為她一定還沉浸在那個情境里,一時可能難以平復心情,可是我看到的江燕燕卻是紅光滿面,情緒亢奮,漂亮的眼眸里再也看不到半點淚跡的蹤影。她把我領進休息室里,沏了兩杯咖啡,跟我聊起上周剛剛看過的一部美國影片《廊橋遺夢》里的故事。我忍不住問她,剛才的節目你是不是太投入了?她怔了怔,大大的漂亮的眼睛看著我,似乎我說的是久遠的事情,或者說,我怎么會問起這個話題。她點著香煙,重重地吸了兩口,然后瀟灑地噓噓地吹出煙霧來。你不要跟我說我的節目,那個話題不好玩,也沒什么意思。再說了,那是我的工作,我早厭煩透了!她擺動著手掌,相當于舞動手上那一縷裊裊煙絲盤成的云霧。我總有一天會被這類節目逼瘋的!還是說點別的吧。

我發現,江燕燕其實過得并不好,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似乎總也打不起精神似的,而且煙癮挺大,酒宴上她幾乎就一支接一支地吸。

我和李二在深圳時吵翻了!江燕燕把嘴里的煙霧噴向黑暗的陰影里。我當時明確告訴他,他必須結束這種漂泊不定的人生狀態,我才可能答應嫁給他,可是他卻對我說,他現在還做不到,他現在還并不需要婚姻,他只需要愛情。我當時就氣壞了,每次爭執起來他就拿這句話來搪塞我,我拿起茶杯就砸了他,我說他是個騙子,我怎么可能不把自己嫁出去呢?我怎么可能就這樣廝守著他,就因為他愛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熬成未嫁的老太婆?

江燕燕后來說,她始終拿不定主意,也就是下不了決心跟李二結束這段痛苦漫長的愛情……她聲音低啞了,也不說話了,從包里拿出紙巾擦拭了眼眶和鼻子,然后把臉埋在手掌里。

后來,我對江燕燕說了自己的近況,婚姻大事家里催得急,畢竟三十多了,又說到了我那個遠在珠海的女朋友小青,其實我的心里仍在思念她。我說,看來也沒戲了,因為我聽說她現在又有了男朋友,是個公務員。江燕燕對此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也沒有任何建議,只是淡淡地說,那就看緣分吧——那口吻和態度,仿佛諸如男朋友女朋友之類都讓她膩味。

就在這年深秋,小青從珠海來看望我,帶著她的男朋友,一個清秀的、有點靦腆的公務員。他們是去黃山、九華山旅游順道過來的。一見面,小青就大大咧咧地指著我,對身邊公務員說,這位就是我的前男友,怎么樣,是不是比你帥?我當場就啞然。公務員面紅耳赤,低垂視線,好像他這是來跟我相親。我伸手過去,與公務員握了手,他的手又軟又細,與他清秀細巧的面容給我的感覺一樣。小青是上午才給我打的電話,說是下午到,沒說帶了男朋友,直到見面前,我都在幻想著這次意外相見會不會讓我們重續前緣,甚至想到當晚我們要不要住在一起。然而,事實卻是這般難堪,讓我一時亂了陣腳,不知所措。接下來的接待。也是麻煩事,我不可能讓自己一個人陷入那樣的尷尬,傻乎乎地看著昔日情人如今別人的戀人,在眼前卿卿我我,或者僅僅是兩個男人面對同一個戀人而使自己內心備受煎熬。我首先把他們安頓到酒店包間,就立即跑出來,分別給江燕燕、三柱、陶冶、胡子打了電話,請求他們今晚務必出席幫我應付這頓飯。江燕燕說,她來不了,今晚有個訪談節目,是事先安排好的;陶冶說,他隨省經貿考察團在德國柏林呢;胡子的電話總也打不通,他現在總是處于那種你永遠也聯系不上他而他隨時可以找上你的狀態。最后,只有三柱爽快地答應了,說這就開車進城來,還補了一句:前女友——帶著新男友——來看望前男友的?有意思啊!

那頓飯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窘迫,而且時間也不長,就喝了幾瓶啤酒,我跟小青幾乎沒有說上幾句話。其實,當著她那個細皮嫩肉的公務員的面,也確實無話可說,或者說,也沒有情趣說話,只是聊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譬如目前工作情況、誰誰現在如何了,沒有涉及我倆過去關系中的秘密。她的男朋友始終顯得比較拘謹,清秀文弱的臉上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似乎任何話題他都聽得有趣的樣子,不時還點點頭,好像是聽明白了。其實,整個場面都是三柱一人在支撐,他跟小青接上話茬后,就滔滔不絕了。事先我在電話里對他說了我過去和小青的關系,他一上來就海夸我的現在如何如何,大記者呀,編輯部主任呀,一支筆呀什么的,弄得小青瞧我的眼光都怪怪的,好像她過去根本就不熟悉我。我幾次想打斷他,或是岔開話題,因為我看到小青身邊的那個公務員臉色緋紅,眼睛也不再往我這邊投來了。三柱過去一向寡言少語,甚至都沒有說話的欲望,這回小青來了好像一下子點燃了他強烈的表現欲望。不知怎的,三柱突然把話題轉移到了他的莊園,一聽莊園,小青的眼睛都綠了,問那是什么樣的莊園啊?三柱就夸張地揮動手臂,眉飛色舞地吹噓起來,上百畝地呀,麥子、油菜、大棚蔬菜、果園、魚塘、雞呀鴨呀,當然,還有青山綠水,鄉村風光……小青忍不住拍起纖巧的手掌,當即提出今晚就住到三柱的莊園去。她根本就沒有征求她男朋友的意思,而三柱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一抹嘴,說那咱們這就走吧。于是,三個人匆匆收拾了一下,像去搶銀行似的就走了。我買單走出酒店后,外面早就沒人了,一時間,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怎么會變成一個人走在這孤零零的街道上……endprint

其實,三柱早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了,他的世界或許并不為我所了解,但我相信他現在是玩轉了他的世界。我在成家之前幾乎沒有光顧過菜場,那次一大早去菜場,是因為報社收到群眾來信反映菜場管理混亂的問題,報社領導把來信轉給了我,我決定去實地察看一下。天才蒙蒙亮,我就騎車趕到菜場,遠遠地就看見菜場大棚里人頭攢動,聲音喧嘩,我開始以為這么早就來了這么多人買菜,其實走到里面才知道,大多是菜販子送貨上架,把菜攤擺開來。地面上濕漉漉的,氣味腥臭。大棚外后面停著一輛輛中型卡車,從上面不斷地卸下一捆捆一筐筐新鮮的蔬菜瓜果,還有網箱里的活蹦亂跳的水產品。我走過去就注意到一個扛著裝滿蔬菜籮筐的男人特別眼熟,便忍不住叫了一聲:三柱!這個敦實強壯的男人停頓了一下,但沒有轉回身,而是繼續邁開步子,直到把肩上的滿筐蔬菜扛到攤位上卸下后,才朝我這邊走過來。你這么早也出來買菜?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三柱調侃我,用汗漬漬的衣下擺擦了擦雙手。他把我拉到旁邊,說今后由我負責給你家送菜吧。我正要對他說,我并不是來買菜的,只是想了解一下菜場的管理,可是三柱往遠處喊了一嗓子,大狗子!就見從大棚口那些扛著筐子的人群中一個壯實的小伙跑過來。三柱上前吩咐道:以后你就負責每周往這位領導家送蔬菜,還有水產品,地址我回頭告訴你。那個叫大狗子的小伙點頭哈腰地說了一句“保證完成任務”,三柱一揮手,他就跑開了。我問三柱,你可沒對我講過,你把蔬菜賣回咱們城里來了?你不是大老板嘛,怎么也跟著起早來扛筐子?三柱撩起衣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揚起脖子說,唉,賣回城里算什么,我下一步還要賣到上海蘇州杭州去呢!現在是人手不夠,我這個老板,那是說給外面人聽的,其實是自己給自己打工。這一早上,我們已經跑了四個菜場,出了三車貨了。跟你們城里人比,我早就習慣起早貪黑了!正說著,就聽見靠在大棚外面的卡車那兒發生了爭執,不知為何吵鬧起來。三柱細聽了一下,就變了臉色,說麻煩事又來了!便匆匆趕過去,我也跟了過去。原來是一個戴著紅袖標的市場管理員,一個干瘦的中年人靠在卡車駕駛室門上正在開罰款單,說是沒按指定地點停車,而且水產品和牲畜都沒有出具衛生檢驗合格報告。三柱擠進去,一圈人馬上安靜下來,他耷拉著臉,粗聲大氣地喝道:你們想干什么?你們想造反不成?這話居然是對他手下們說的,這讓我非常吃驚。老王同志起這么早來檢查工作,容易嗎?不是為了大家好,他犯得著跟你們過不去?我一時間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都給我老實站到一邊去,聽見了沒有?果然,眾人都往旁邊閃開了。他邊說邊挽著那個叫老王的管理員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到了卡車屁股后面去了,我沒有跟過去,但我看見三柱在對老王耳語著,仿佛兩人的關系很熟。不多時,三柱和老王從卡車屁股后面走出來,彼此神情都顯出開心而釋然,顯然問題解決好了,而且解決得令人滿意。老王夾著里面裝著罰款單據的公文包,一言不發地從眾人面前走了過去,走進了聲音嘈雜的菜場大棚里。三柱對眾人說,還愣著干什么,干活兒去啊!眾人便走散了,我問三柱,跟那個老王你搞了什么名堂?怎么也不罰款了?三柱嘿嘿笑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還是去買你的菜吧,去晚了,就沒有新鮮的了。

后來,那封群眾來信只作為“群眾來信”在報紙上的“群眾來信”欄目里發了。

三柱說話算數,以后他時不時地就派那個叫大狗子的往我家送來時令的蔬菜瓜果和新鮮的水產品。

第二天我就去了三柱的鄉下莊園,我看見,在一片荷花池塘里,三柱、小青還有她的男朋友,坐在一只大木盆樣的小舟上,游弋在碩大滾圓的荷葉之間采著一顆顆蓮蓬子。陽光明媚,山巒青翠,鄰近的村莊的上空炊煙裊裊,野鳥在天空翱翔和啼鳴。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小青看到了小路上走過來的我,立即揮動手臂,興奮地叫道,快來啊,這里的蓮子又嫩又甜!三柱忙不迭地制止她,別嚷嚷,他上來,這木盆就沉了。

靠到岸邊,我才看見小舟上不僅載著滿滿一竹籃子蓮蓬、鮮藕,還有網在網里活蹦亂跳的魚兒。三柱說,他們一早就起床了,先在村莊里轉轉,后來又去爬山,朝霞升起時,他們欣賞了周圍的景色。小青插了一句:簡直美妙極了!然后,又到這池塘里弄了這些午餐享用的東西。小青臉蛋紅撲撲的,白凈的額頭上掛著一層細密的汗粒,亢奮的眼光顯得格外晶亮。她居然赤著白嫩的雙腳,挽著牛仔褲腳,上衣在肚臍那兒扎個結兒。這里太好了,她對我說,你怎么不搬到這里來跟三柱住在一塊兒?看看這景色……空氣又好,環境又安靜,真是世外桃源!她的男朋友站在她身后,上衣濕了,褲子和腳上的皮鞋也泥跡斑斑。他沖我略顯歉意地笑笑,點點頭,算是招呼了。三柱把右手塞進嘴里吹了一聲極響亮的口哨,嚇得我一跳。很快,從遠處山彎處那一幢嶄新的洋樓那兒就響起了狗兒興奮的嗥叫,不多時,三只大狼狗,一灰兩黃,像百米沖刺一般出現在小道上,狂奔過來,直接撲到三柱身上,那親昵勁兒就像它們與三柱失散多年了。小青和男朋友嚇得往后躲得遠遠的。三柱的口哨不僅喚來了狗,也喚來了家里的傭人,傭人挑了一副扁擔趕來,把那些蓮蓬鮮藕和魚兒挑了回去。

按江燕燕的話說,三柱是做實了“土財主”這個稱謂。年收入過百萬了。當年三百畝土地,已增至五百多畝,大多是經濟作物,他的莊園還跟幾所大學的農業研究所合作,搞高效環保綠色農業,他現在不僅是農村致富帶頭人,還當上了縣人大代表。在往回走的路上,三柱說,上海、蘇州、合肥的副食品市場上,現在都可以看到我的“莊園牌”產品了。他已經注冊了產品商標。他看看我,又看看走在身后的小青說,你們一定猜不到吧,我大兒子都七歲了,上小學一年級了,老二呢,是女兒,也兩歲了,下一步,我還想養個老三呢!他那張肉墩墩的臉上滿是得意,一雙小眼睛瞥了我一下,低聲說,要是國家同意,我他媽非養他個籃球隊不可!這話引得身后的小青撲哧笑出聲來。

午餐就在莊園的餐廳里吃的,其實這里就是一個大食堂,后面院子里還有一排房屋,那都是用餐的包間,每間里面的墻壁上都掛著三柱不同時期與社會各界名流和官員的合影照片和各種各樣的獎狀和證書。從照片上看,出入這個莊園并在這里就餐的,都是當下一些身份或官職顯赫的人物。院子中央還做了個人工假山,周圍砌著小水池,有各種美麗的金魚游動在里面。院子角落處堆放了成堆的空酒瓶,在那些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酒瓶中,不乏茅臺五糧液水井坊甚至人頭馬的酒瓶標志。中午就我們四個人吃的飯,三柱媳婦和孩子都在縣城里。三柱在縣城里買了一幢別墅,平日里他也是要回縣城去的,主要還是為了孩子。他說,讀書嘛,農村的教育水平畢竟還是有差距的。endprint

那頓午餐,小青不斷地說不能吃了,再吃會成為胖子了(她其實苗條得有些過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吃,看來,確實是這里的食材太好了,即三柱所謂正宗綠色食品。紅燒甲魚、清蒸鱖魚,蓮子燜麻鴨,僅這三道菜就讓小青欲罷不能。小青的男朋友也是吃得滿嘴油膩,幾乎都沒怎么說話了。其實,這頓飯,大家都專注吃了,說的話也是圍繞吃。三柱為這頓飯是下了功夫的,是有心要讓我的前女友和她帶來的男朋友留下美好印象。午餐后,三柱派車送他們去縣城的火車站,他們要趕下午的火車去上海繼續旅程。臨別時,三柱裝了滿滿一大包他的“莊園牌”土特產送給他們。小青突然沖過來,抱住了我,哭了。對不起啊,她在我的耳邊說,聲音只能讓我聽見。我知道你還愛著我,可是我……忘了我吧,重新找個好姑娘結婚吧!你也三十多了,你看看你的朋友三柱,日子過得滋潤,人生……其實就是一個過程,你說,是不是?她芬芳的氣息,包括她微微的抽泣聲,都彌漫在我的左頸項窩里,漫延到我的后背上,她的嘴唇就貼在我的左耳輪上,她似乎要讓我記住她此刻說出的每一個字。那一刻,我木愣愣地站著,甚至都忘了用自己的手臂緊緊地摟住這個嬌弱美妙的軀體,而只是小聲嗯嗯了兩聲,我腦子里亂得很,幾乎說不上話來,事實上,是小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她對我說出的那些話才使我的大腦變成了一片空白。

一輛黑色锃亮的奧迪A8(三柱現在的座駕)從院子里揚長而去,我只覺得心里變得又空又慌,仿佛突然被掏空了似的,視線里也漸漸一片模糊。三柱把手臂搭上我肩膀,眼睛望著在鄉村道路上疾馳而過的那輛光亮奪目的奧迪轎車,感嘆地說,真是個好姑娘!我就不明白,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人,怎么會舍得放棄這個姑娘!三柱這話,讓我覺得又狠又毒。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覺得自己羞愧無比。

是啊,都三十好幾的男人了,身體和心理也沒有什么毛病,卻始終這樣形單影只,也就怪不得周圍怪異的目光和眾多私下的議論了。何況,父母所給的壓力也有增無減,那道人生大坎兒不越過去是終究不行的。經父母的一位老友介紹,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姑娘嫁給了我,一年后,我們有了一個可愛女兒,生活像所有人的生活一樣,變得正常而平安。

胡子破產了,被人騙去了很多錢,他被騙去的錢里面居然還有三柱借給他的三十萬,當初說是公司應急周轉一下,結果騙子們卷了錢后就突然人間蒸發了。胡子蓬頭垢面地從省城回來,他不好意思去見別人,卻直接來到報社找到我,他對我說,他這下子終于變成窮光蛋了,而且還有一屁股債務,往后的日子真他媽的不想過了。看到他那副落魄的樣子,我相信他不是輕易說出這種話來的。我安慰他,希望他別胡思亂想,晚上請他吃飯,問他需不需要把陶冶、三柱和江燕燕叫上,他趕忙擺手制止,說除了你,我誰也不想見,我現在這個樣子跟他媽乞丐有什么兩樣!天色暗下來后,我們走到街上,在路邊一家小酒店里點了些菜就喝起來。他的胃口很好,酒量也大,不等我舉杯,他就顧自喝開了。我問他今后打算,他搖頭,說不知道什么叫今后了。我說,你可以去三柱的莊園嘛,他現在整天忙得不行,你能寫會算幫幫他也是好的。胡子這才說出了三柱曾借給他的三十萬也被騙的事。他說,他現在根本就沒臉去見三柱,再說,三柱那里畢竟還是鄉下,他在鄉下可是待不慣的。我說,找陶冶說一下吧,他或許有辦法幫助你。他眨巴著浮腫的黑眼眶,看著我,我怎么跟陶冶開口呢?我明白他的心理,我第二天就去找了陶冶,把胡子的情況說了,陶冶聽了,直搖頭,連聲嘆息。這家伙,怎么就活不明白呢?他不把自己的小命折騰完了,可能都收不了心!陶冶埋怨歸埋怨,可還是很快把胡子介紹去了他管轄的開發區里的一家民營企業,并且直接上任公司辦公主任一職,據說那個老板看重的就是這個叫胡子的居然是管委會主任當年的發小同學這層關系。陶冶在電話里對我說,請你轉告胡子,請他好自為之,不要繼續瞎胡鬧,瞎折騰了!……話里的潛臺詞我聽出來了,這也是陶冶愿意幫他的最后一次了。

陶冶住院了,真是太意外了。江燕燕通知我們一同去醫院看望他。約好在醫院大門前見面,我問江燕燕,怎么沒有通知胡子?江燕燕陰著臉說,虧他還是陶冶給安排的工作,手機總也打不通,發了短信給他,今天早晨回了。江燕燕把她的手機遞給我,我看到胡子短信是:在外地,替我向陶冶問聲好,祝他早日康復。江燕燕看著我,又看了看旁邊的三柱,說,我猜啊,十有八九是躲債去了。你聽誰說的?我問。江燕燕白了我一眼,往人流如潮的醫院里面走去。最近我們臺里報道了好幾起討債人找上門來脅迫,甚至追殺的事件,虧你還是新聞單位的!我們一同擠進了電梯,我想起來了,最近報紙上也連續報道過這方面的消息,但我怎么也不會把它們與胡子聯系起來。

病房里擺著一束束鮮花和花籃水果,連床頭柜上也是。陶冶看到我們進來,立即從病床上直起身子,坐在床前床后的人立即站起身,跟陶冶握了手,便紛紛離去。看得出,雖說是住院,但這里也門庭若市。這是一間套房,有空調、電視、沙發、微波爐,隔壁不僅有衛生間,還有陪護人員的臥室。江燕燕感嘆道,廳局級的干部病房就是不一樣啊!陶冶沖那個站立在過道上的年輕的陪護員揮了一下手,他掩上門就出去了。陶冶穿著藍條紋的病號服,臉色黃中泛黑,面容憔悴,看來病得不輕,特別讓我吃驚的是,他過去烏黑油亮的頭發不僅稀疏枯黃了,而且幾乎全白了。他說,他住院的消息是保密的,怎么會驚動了你們?江燕燕說出了實情。年初市委宣傳部就有領導招呼電視臺,要用專題片形式全面報道開發區的發展成就,特別是陶冶主任的功績,但陶冶一向低調,不太愿意接受采訪(我知道,對于我們報紙宣傳,陶冶也是這個態度),但這回還是那個宣傳部的領導對江燕燕說,陶冶主任都累進醫院了,節目就從這里開始吧。陶冶笑道:拉倒吧,我這個樣子還做什么節目啊!出洋相吧!陶冶重新在床上躺下,眼光掃了我們一遍。不瞞你們說,我弄到這個病床上來,就是沒完沒了的酒宴鬧的,感情深一口悶悶出來的!一場又一場,這才弄出了胃出血,肝硬化。這回你們知道了吧,開發區的項目怎么搞上去的,酒桌上喝上去的!江燕燕打斷道,開發區的GDP也是喝酒喝出來的吧!陶冶苦澀地沉下臉。都是老哥們兒老姐們兒了,這些年里,兄弟我的壓力可是一天比一天大啊,雖說不至于提心吊膽,可也真是夠辛苦的!他搖晃著無力的腦袋,嘆息一聲:唉,官場上,一言難盡……endprint

他的話讓我想起前年的那次采訪。那是開發區成立十周年輝煌業績展,我被指定專訪開發區主任陶冶。這活兒是市委宣傳部和報社領導安排的,何況是采訪我的老友,我當然不會推辭。一個小時指定的采訪時間,在開發區主任那間寬大明亮的辦公室里,陶冶對答如流,滔滔不絕——都是事先溝通好的題目,陶冶顯然做足了功課。采訪結束后,陶冶提著茶杯往門前走時對我說,去接待室坐坐吧。接待室就在隔壁,我在沙發上坐定,秘書就送進來兩杯沖好的散發著濃香的咖啡。不多時,陶冶走進來,脫了那套深色西裝,穿上了平日的便裝,一坐下就問我今天采訪的效果如何,我實話實說,沒問題,是預期的效果。陶冶淡淡一笑:都是導演好的嘛,何況你還有一支生花妙筆呢!他這樣說仿佛故意揶揄我。我說,你也夠風光的了,算得上是小城官場上的風云人物!他端起茶幾上的咖啡呷了一口,然后反問我:你以為官場上好混嗎?你要那么以為,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放下咖啡杯,眼光看著我,繼續說,我告訴你,有能力,有學識,這只是一方面,你還要有人脈,還要有情商,當然還要有機遇,就是等你上位后,你還要干出政績來,你還要讓上面的和下面的都看得見,而你還必須清醒地知道,這些政績是上面的正確領導和下面的同志們的共同努力的結果。就是說,你還必須是低調的,說穿了,是夾著尾巴的!說到這里,他欠起身,從茶幾上擺放的中華香煙里抽出一支來銜到嘴上,又抓起那上面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火,吱地一聲吸起來——他是從不吸煙的,原來吸起來居然也有模有樣兒!他吐出煙霧后,接著又說,不瞞你老同學,你看我如今好像風光得很,其實,我屁股底下的這個位置始終是有人關注著的,明里暗里的動作和交鋒多得很,我早就身心疲憊了,但是我又不能退縮下去,我還必須堅守得住,而且要干得更好!你們經常說到李二一直在追求“遠方和詩”,其實,我才是走在一條漫漫不歸路啊!

陶冶靠在病床上,蒼白而消瘦的臉頰染上兩朵紅云,像是點綴上去的,它們伴著他隨之展開的苦澀的微笑。這個城市,這個地區,總是要有人去拼命工作,忘我奮斗的,說大了,就是這個國家,總是要有人去拼命干的,我們這一代人,可能是歷史的選擇……

坐在病床頭的三柱對陶冶說,等你這回出院了,到我鄉下莊園里住上一陣吧,我那里空氣好,水好,加上我的綠色食品養著你,保準你一定康復。陶冶搖頭苦笑:等我退休吧,退了休我就直接搬進你的莊園去,給你打工。

三柱急忙擺手,那可使不得,你這么大的官到我那里打工,怕是去拆廟的吧!

從醫院出來是中午了。三柱提議去附近飯店里隨便吃點,就找到附近街道的一家小飯店,點了幾道菜,本不打算喝酒的,可是江燕燕提出要喝,并且對三柱說,去把你車上的好酒拿來吧。三柱驚怔了:你怎么知道我車上有好酒?江燕燕不屑地一擺手:快去拿吧!三柱就往外去了。我問江燕燕,是啊,你怎么知道三柱車上有好酒?江燕燕詭異地一笑:你以為現在的三柱,還是當初的三柱嗎?我敢跟你打賭,他車上不僅有茅臺、五糧液,還有XO,甚至還有成沓的現金。我有些目瞪口呆:放現金干嗎?江燕燕掩嘴樂了:虧你還是報社采編部主任!你去問三柱是干嗎用呢?正說話間,三柱拿著一瓶茅臺進來,不想江燕燕卻沖他一擺手,好像故意的:三柱啊,今天就不喝茅臺了,喝XO吧!我注意到江燕燕用眼角逗趣地斜視著我。三柱遲疑了,臉也紅了,但還是轉身走出去,江燕燕這才沖我一撇嘴:怎么樣,我沒說錯吧。

一瓶XO幾乎是我跟江燕燕兩個喝光的。三柱喝得不多,他下午要開車回鄉下(那個時候還沒有嚴查酒駕)。他買了單后,就提前走了。江燕燕明顯喝多了,是她自己主動要喝的,而且顯得有些失落,她像是要把自己灌醉的樣子。我試著問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工作不順,或是剛剛看到了陶冶的病情而情緒低落。江燕燕沒有答話,她臉頰泛著酒紅,但眼光卻是冷色的,是那種堅定的冷色。三柱走后,她把這冷色的眼光投向窗外的街道,透過塵灰斑駁的玻璃,可以看到街面熙攘嘈雜的人流,不時會有一張陌生的面孔印在那臟兮兮的玻璃上往里面探視著,轉瞬間又變成了街道上的景象。她把臉和目光轉了回來,在挎包里摸出了香煙,用打火機點著吸起來,據說前段時間戒了,后來又開始抽上了。她吐出煙霧,看著桌面殘菜剩湯的杯盤,似笑非笑地瞇著眼,仿佛自言自語:現在,有時候,真覺得沒意思!你看看陶冶,官也做得可以了,可又怎么樣?沒日沒夜地干著,謹小慎微地活著,人都累成那樣了可一點也不敢松懈!你再看看三柱,也算是個人物了,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就是個土皇帝,滋潤得很,可是你讓他一進城里來,馬上現出原形……這社會上的條條蛇都是他媽咬人的!她端起酒杯又咕下一口。有時候,我他媽的真想墮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墮落!真的,怎樣才叫墮落啊!

當時,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情緒使江燕燕說出如此令我震驚莫名的話來,我想,她一定是對眼下的生活厭煩透了。

就在這年底,江燕燕居然從電視臺辭職,跳槽去了南方一家民營影視公司,做了獨立制片人。她是悄無聲息地走的。而且,她和李二終于到了同一座城市。看來,這兩個人還是誰也離不開誰。也是在這個年底,因為陶冶又高升了,要調任西部一個省轄市擔任常委兼組織部長,我想必須設宴餞行一下,打了江燕燕的手機才得知那個號碼已經停機了,我只好如實對陶冶說聯系不上江燕燕。陶冶一聽,這才告訴了我有關江燕燕的情況。至于胡子,聯系來聯系去就是聯系不上他本人。能聯系上的就剩下三柱了,陶冶說,算了吧,什么餞行不餞行的,現在手機、短信、飛機、高鐵,就是天南地北要想吃頓飯,也就半天工夫的事,我看還是留著下次,大家湊齊了再聚吧。三柱聽說了,想辦餞行宴的熱情比我高,他堅持要陶冶去他的鄉下莊園,他一定用最高規格的“正宗綠色食品”招待即將上任的常委兼組織部長。陶冶還是不為所動,只好對三柱說,心意我領了,兄弟!其實我心里明白,那樣的餞行,我和三柱除了說些送別的恭維話,并無特別的意義,而陶冶除了必要的應付,他跟我們又能說上什么呢?他早已不在我們這個層次看問題談想法,就是說,彼此并沒有多少共同語言,湊在一起的場合,更多的時間里其實是彼此的尷尬和漫長的應付。他的仕途未來遠不在我們的視野和情調之中。這種距離感,不,是那種悄然而至卻又猝不及防的陌生感,早已非一日之寒,就像我們這幫昔日的好友不知不覺中就進入了中年,而對接踵而至的老年卻渾然不覺。endprint

不知道是日子熬成的,還是自己修煉的,總之,我終于安逸下來,或者說,我終于與過去那個騷動的、惶惑的、不安分的我,徹底地妥協了。這是我過了不惑之年才終于意識到的。孩子已經讀完初中了,中考考得不錯,進了省重點中學,妻子晚上在床頭對我說,看來,還是咱倆的DNA優秀吧。我沒答話,其實那一刻,我內心感慨萬端。妻子是個街道辦事處的小職員,中專學歷,并不算聰明,人還善良,相貌一般。如果說,我們的孩子真是我們愛情的結晶,那么說到所謂DNA,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可是我們的結合壓根兒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何況,這些年里,為了孩子的好學校好老師好成績,我們費盡周折,歷經艱辛,真不是一言可以蔽之,倘若堅持說是孩子的先天基因厲害,那么我寧愿套用所謂俗話,叫歪打正著吧。

湊合著過吧!這是我對眼下夫妻生活最為深刻的體認,也是江燕燕、陶冶、李二,包括三柱每每口頭上或電話里問到我時的明確答復。真不是敷衍應付之辭。

原以為該變化的或可能發生變化的,都已經從年輪歲月里逍遁了,年輕時談論的所謂命運,會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出它本來的面目。然而,變化從來就沒有停歇下它詭異而神秘的腳步。就在陶冶高升去外省高就,江燕燕辭職去了影視公司的第二年秋天,胡子的噩耗卻從新疆的喀納斯傳來——他真的是把自己沉沒在了那條美麗的湖水里。他留下的遺言是:死在這條美麗的湖泊里是他的夙愿。他還說了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不完美,現在因為無法償還的債務,他對這個世界已沒有任何留戀了。他的后事是三柱去辦理的,包括把他的骨灰從新疆弄回來,直到買塊墓地安葬。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突然得知,李二和江燕燕也去了新疆,而且也是直奔喀納斯湖去的,我嚇壞了,立即把這個消息發給了三柱,包括遠在外省任職的陶冶。當天傍晚,我就接到了李二的電話,他和江燕燕此刻就漫步在喀納斯湖畔,他首先對我描繪了湖畔景色、宜人風光,接著就笑起來,說江燕燕讓我轉告你:我們才不會在這里步胡子的后塵,我們還要浪漫地活下去,直到慢慢變老。

就在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竟鬼使神差地找出了當年那本布滿塵灰、皮面泛黃的舊影集,在書房里翻開,就像翻開了不忍卒讀的歷史。第一頁上就是陶冶、胡子、李二、三柱、江燕燕,包括我的中學畢業照片。這六張規格一致、都剪裁了花邊的二寸黑白照片,呈扇形地鑲嵌在黑色紙頁上,不仔細辨認,已經很難認出誰是誰了,就是說,時光早已涂改了照片上每個人臉上的稚嫩、單純和那種噴薄欲出的青春朝氣。然而,從照片上每個人的眼睛里所折射出的目光中,似乎還是提前預示了某種命運的氣息。瘦弱的陶冶一臉嚴肅,一看便知當時是正襟危坐在那種披著厚重的絨布里面的照相機鏡頭前,他那雙微瞇的目光,冷靜而鎮定,仿佛知曉未來人生之途的艱辛不易……而微胖的胡子則是微笑的,像是哈著腰身,他那目光卻是散淡的,游移的,似乎一切都在不確定當中……帥氣的李二那個時候頭發就梳向一側了,而且額頭光亮,英氣逼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當年的目光就表現出了那種張揚的堅定和自負的驕傲,仿佛是在說,對于未來,他無所畏懼,他始終不渝……而那個扎著兩條細辮子的江燕燕,今天看來,仍像個漂亮的洋娃娃那樣可愛迷人,她的微笑除了美麗天真,如今看來也無他詞可以形容,她當年那目光就如同看到了七彩人生和萬象世界,等著她去那樣一個天地里游歷和探詢……三柱卻是一張圓圓的緊繃著的臉,而且沒有任何表情,那一刻他仿佛被什么魔法怔住了,他的目光顯得驚恐不安,似乎未來充滿了不可預見的驚濤駭浪……

我突然想起來了,中學畢業時我們曾約定,彼此互贈的照片背面都要寫上自己未來要干什么,或者說出自己崇拜的偶像,也就是將來立志的方向。其實他們當年寫下過什么,我都看過,只是如今早已忘記。我首先將陶冶的照片抽下,翻到背面,我看到他寫著:拿破侖,接著就用藍墨水鋼筆來回若干次涂抹,又在下面工整地寫上一行小字:“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三柱的背面寫著:倪志福,接著就用鉛筆來回涂改,又在下面歪歪扭扭地寫上一個名字:王進喜。江燕燕的照片背面居然寫的是,江青,接著又用用紅鉛筆涂改了,改寫為英格麗·褒曼。只有李二的照片背面寫著一行清秀遒勁的小字:中國未來的艾青!

我之所以最后一個抽出胡子照片,是因為他已經離世了,而我一直在回憶著他當初寫下過什么卻總也想不起來。我抽出了胡子照片,那張照片背面寫的是:許文強。我愣住了,當我艱難地想起了這個名字就是當年火遍大江南北的香港電視連續劇《上海灘》里面的主人公時,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錢玉貴,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化工作協主席,安徽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員。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等,累計發表作品兩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類獎項若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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