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生從醉八仙酒館里走出來,已經深夜了,上弦月像小船停泊在幽暗的天空。他剛剛喝了一大壺黃酒,身上有些發熱,大口吸著有些發涼的空氣,轉頭四顧,這座江南寧靜而詭異的古鎮,正浮動在薄薄的月光里,遠近衰敗的房屋,印著歲月斑駁的痕跡。
“奇怪,太奇怪了。”秋生自語。
秋生在家開一個小雜貨鋪,每天早上九點開張,晚上九點打烊,日子過得平靜而普通。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失眠,覺得冥冥中有什么人在召喚他,便離家出走,追著那個聲音星夜兼程,仿佛是一個去朝拜的信徒,不停地走啊走啊,當他走進古鎮那一刻,這個聲音告訴他,他如期抵達。
秋生被好奇心和恐懼感折磨得有些興奮,他根本不知道來這做什么,他在這里沒有一條熟悉的街道,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潛伏在這里等他。
現在,秋生要去找一個住處,他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覺。他腳掌上已經打了好幾個水泡,疼得鉆心,他咬牙吸了一口冷氣,一瘸一拐朝一條小巷走去。青石板鋪的路面上流淌著冰涼的月光,他的腳步聲潮濕而遲鈍,他單薄的身影仿佛皮影戲中的人物,搖搖晃晃飄飄悠悠。他憐愛地看著自己的樣子,像在欣賞皮影戲中的人物,與看皮影戲不同的是,他視覺中的人物是他自己。
一個小巷的入口,蹲著一只貓,兩只眼睛閃著惡狠狠的光。秋生小心地繞過它,慢慢走過去,月光越來越冷,沒有人,沒有聲音,一切仿佛已經死去。秋生覺得有些不對了,這仿佛是被瘟疫吞噬的城郭,恐慌和焦灼開始煎熬他。他已經無法分辨是在哪一段路走進這條幽深街道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出口。在一個小巷的入口處他又遇到一只貓,貓蹲在地上,兩只眼睛惡狠狠地看著秋生,秋生這才發現他繞了這么久,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他迷失在幽深的巷子里了……
“媽的,這是做夢吧?”秋生罵。
“你總算來了。”一個男孩子在月光中飄落,他微笑著站在秋生面前,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他大腦殼,肥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晃蕩著,兩條細腿像柞木桿似的撐在地上。
“你認識我嗎?”秋生驚訝地看著男孩子空蕩蕩的眼睛。
“我叫春娃,你叫秋生,我們這不就認識了?”春娃笑了一下。
“我迷路了,怎么走出去?”秋生心里越來越急。
“你一個人是走不出這個巷子的,這個巷子沒有人能走出去。”春娃說。
“這是什么地方?”秋生聽了春娃的話,覺得后背一陣發涼。
“跟我走吧,你的父親在等你。”春娃說。
“不可能,我的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怎么會在這里等我?”秋生脫口而出,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春娃的大腦殼,心里猶豫著,他覺得陷入一個陰謀,冷汗立刻從他臉上淌下來,他隨手抹了一把。
“哎喲,我糊弄你干嗎,走吧,走吧。”春娃說完轉身就走。
秋生猶豫一下,還是跟春娃走了。巷子很窄,對面過人要側身,巷子兩邊的墻卻很高,把夜空擠得精瘦,月光漂洗著秋生和春娃的影子,他們卻毫不吝惜地踏在上邊,轉過幾條巷子,秋生看見了不遠處一個影影綽綽的院門,他們走進去,繞過影壁墻,出現了一幢樓閣,確切一些說,是閣而不是樓。三面墻一面窗為樓,四面都是窗子為閣。鐘樓掛鐘,佛香閣供佛,書香閣藏書,秋生面前的這座建筑很像書香閣,外邊的回廊纖細而精巧,在遙遠的月光中閃耀著建造者的智慧。
“他就在里邊等你。”春娃說。
“他到底是誰?”秋生問。
“是你父親啊,他叫子非。”春娃說。
春娃的話音沒落,閣樓的門無聲地打開了,從里邊走出了子非,他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白發黑衫一對鷹眼。他慈祥地笑著,目光如藍色的刀鋒,直刺秋生的靈魂。子非的出現有些唐突,卻讓這個夜晚產生了意義。秋生的心中奇妙地顫動了一下。
“兒子,你終于來了。”子非盯著秋生的眼睛,因為激動聲音有些沙啞。
“你……你搞錯了吧?”秋生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可是心里卻慌得不行。
“怎么會搞錯,你的右腿肚子有一塊青記,你兩歲的時候,你父親被煤煙嗆死,你媽媽在他死后半年嫁給了一個鐵匠。”子非瞇著眼睛說。
“是的,是是……這樣。”秋生吞了一口唾沫,他驚訝子非準確地說出這些事情。
“其實,你媽媽早跟那個鐵匠相好,她趁我喝醉了酒,把煙囪堵上,領你出了門,我是被煤煙嗆死的,而你媽卻說我死于中風。”子非的目光冷得發脆。
“你到底是誰?”秋生吸了一口涼氣。
“你還不相信我?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和你有相同的地方么?我被埋上后就醒了,棺材里的氣正好夠我挨到晚上,一個盜墓的救了我,我卻嚇死了他。”子非說。
秋生面對子非無話可說了。
“來吧,兒子,跟我來。”子非說。
“你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秋生說。
“說不好,你進來看看就知道了。”子非說。
秋生跟子非走進閣樓大廳,一排金燦燦的燭光整齊地釘在幽暗的空間里,秋生驚訝地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香氣,它把閣樓中的朽木味兒稀釋了不少。
“這是驅蟲香吧?”秋生問。
“驅蟲香。有的書都生蟲子啦。”子非說。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書香閣。”秋生說。
“你還沒有叫我父親,你怎么不叫我父親呢?我真的是你父親啊!”子非忽然抓住秋生的手,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
“父親。”秋生猶豫了一會兒,終于生硬地叫了一聲。
“好好好,我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子非感慨地點點頭。
“這幢閣樓是我從我老師手里接過來的,他在這里苦心研究占卜術和《易經》,并把閣樓修建成巧奪天工的建筑,外表看還算平常,里邊卻有無窮的奧妙。他臨死前九年九個月零九天,用意念讓我如期抵達,我死前九年九個月零九天,用意念讓你如期抵達。”子非充滿深情地注視著秋生。endprint
“不不不……我是迷路了。”秋生連連擺手。
“我已經等了你二十年。”子非說。
“父親,你能不能讓我快些離開這里。”秋生焦急地說。
“離開這里?為什么?你的心靈指使你走來的,這些年每年過春節,家門口都有一雙你能穿的新鞋,那鞋都是我送的,這二十雙新鞋還不夠你走到這里?你再想想,你早就從夢里醒了,你為到這里來,已經整整趕了半個月的路。”子非認真地說。
秋生兩眼直盯著子非,他的記憶怎么一點沒有他的印象,他試圖尋找自己的記憶是從什么地方斷裂的,可是它像被砰然拉斷的繩子,斷裂的地方燦爛地炸開,像美麗的花朵一樣炫目,讓他無法尋找以后的線索。
“你像我當初來這里時一樣,不相信這是現實。人們總喜歡憑經驗看待事物,可所有的經驗都帶有偏見,你不這樣認為么?”子非和善地笑著說。
“這……我怎么糊涂了啊?”秋生說著,用手抓著頭發,皺起眉頭,他的心里開始動搖。
“你看這幢閣樓,它是一個偉大的巫師用夢想孕育的建筑,你一定不會相信。”子非看著秋生說。
二
秋生回頭看了一眼進來時的大門,門已經沒了,一排金燦燦的燭光釘在那里,燭光下邊映著他和子非的影子。這時他才發現,閣樓大廳是用無數面鏡子鑲嵌的,其實只有一枝蠟燭掛在他們頭上。閣樓的偉大設計者和建造者充分利用幾何原理,把它構造得無懈可擊。三塊玻璃可以做成一個萬花筒,使孩子迷失在里邊,這樣多的玻璃折射出的世界,就是那些深思熟慮的哲人和思想家也休想走出去。
秋生聽媽媽說過,子非是一個博大高深的人,在家的時候,他只要閑著,就用一支破舊的筆,反復演算一個迷惑不解的巨大數字。縣城里的一些達官貴人都十分崇拜他,只是他媽媽除外,因為他爸爸是一個性無能者,從生了秋生以后便一蹶不振,才被那個鐵匠插足。秋生一直以為,子非是用了全部的精力和智慧創造了他,不然他怎么會如此聰明,他圍棋下得非常好,近兩年縣城里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厲害的人……秋生無法分別今天的真實與虛無,這似夢非夢的所在,讓他不能辨別也無法解釋。
“離開家那天,我走到普陀山,太陽剛剛初升,我在山上俯視蕓蕓眾生,立刻大徹大悟了,我不會再茍且地活著,我要實現我的夢想。我開始周游五洲四海尋找我夢中的導師,在這里,我終于找到了他,他教會了我許多常人所沒有的思想,教給我獲取更博大思想的方法,他把我當他的親生兒子看待,死前把這里的一切交給了我。現在你也得熟悉這里的一切,我死那天,就能閉上眼睛了。”子非說。
秋生被安排住在閣樓的最頂層。一扇臨街的窗子把古鎮的夜景盡收眼底,他忽然發現剛進鎮子的感覺是錯誤的,它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投射給人的影像,讓他無法觸摸到它的實質,它是有實質的,但是實質被投射影像的鏡子虛化掉了,他目前還不能找到它。如果是白天,這里肯定會人聲鼎沸,而現在是午夜,鎮子和人都沉在深深的夢里了,狗也一樣,誰敢說狗不會做夢?
“怎么,你不喜歡這里?”子非問。
“不不不,挺好的。”秋生笑了一下。
“你試試這床,棕繩編的,挺舒服的。”子非說。
秋生便在散發著朽木味兒的木床上躺下來,兩手枕在后腦勺上,在暗淡的燭光中審視頭頂的畫棟雕梁。他發現在夢里一直注視他的那雙眼睛不在了,夢中的他永遠是兩個視點,現實的他只有一個視點,眼前的一切證明,此刻不是夢境。
子非就坐在他對面的藤椅上。
秋生覺得太累了,就把眼睛閉上,睡意像潮水一下淹沒了他,就在他就要睡著的時候,什么東西落在地上摔碎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子非的樣子變了,他在藤椅上,抱著頭,不停地抽搐著。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生像彈簧一樣跳起來。
“頭疼……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你扶我起來。”子非呻吟著說。
秋生把子非扶了起來,子非掙扎著打開墻邊的壁柜,拿出一瓶裝著綠色汁液的瓶子,打開瓶蓋,一仰頭,連喝了幾大口。他用一只手扶著柜子,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回到藤椅上,兩手掐著太陽穴,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不再那樣難看了,他對秋生微微笑了一下。
“你好了?這么快——”秋生驚訝地說。
“這是百蛇草榨出的汁兒,又配了別的藥,止疼提神,你喝一點吧。”子非把瓶子遞給秋生。
“我不渴。”秋生說。
“你累了。”他說。
“我……不累。”秋生說。
“你瞞不過我,別擔心,這草汁沒毒。”子非說。
這時的子非已經完全恢復了,貓頭鷹一樣尖銳的眼睛放著光。
秋生猶豫著,便拿過瓶子,呷了一口綠色的草汁兒,草汁微涼,喝下去沒多久,胃開始熱起來,接著全身像有小蟲子躥來躥去,脈絡被疏通,皮膚下麻酥酥地舒服,他似乎有了一些精力。
子非微笑了,他不容分辯地說:“喝,你再喝一大口。”
秋生又喝了一大口,他覺得身體像遇火的干柴燃燒起來,精神立刻振奮了許多,更讓他驚訝的是,他們好像溶化了,只剩下他們的衣服在空中浮動……秋生看著子非和自己的樣子,有一種要發瘋的感覺,他的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樂,他竭力想把記憶斷裂的地方聯結上,可是腦海像彌漫著白霧的早晨,沒有任何影像。
“兒子,你不要再想入非非了,我整整等了二十年,每個月我都在睡前念從印度傳來的求夢咒,在夢中跟你相見,我為的就是我們父子實實在在相聚的今天,你留下來吧,咱們一道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子非說。
“你說的夢……我有過,那與我相遇的人是你嗎?”秋生盯著子非問。
彌漫在秋生腦海里的白霧漸漸消散了,他想起在家的時候,幾乎就是每個月,他會與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在夢中相聚,他們談著永遠說不完的話,雖然夢醒之后秋生無法記住一句,可是心里還是暖融融的,更讓他難忘的是那男人溫文爾雅,目光里充滿了父愛,他常用柔軟的手撫摸秋生的脊背,讓秋生心中充滿了溫暖。可惜每次相見時間太短,分手時秋生都要帶著依戀之情與他告別……這個男人原來就是子非!endprint
“你一定要把這個書香閣的書全讀下來,這個書香閣里藏著天下所有的智慧。”子非認真地說。
“這……好吧,我……留下。”秋生掩飾著自己的情緒說,把要逃跑的念頭暫時壓在心底了。
“你要說心里話,其實……你還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子非已經修煉得頗有神通,秋生很難瞞住他了。
“我說我今天留下,并不是說我明天不走啊,我覺得我是在做夢,一個荒唐的夢。”秋生說。
“你能把心里的話告訴我,我真高興,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子非的眼里充滿溫柔。
三
一天,子非把秋生拉到一塊磨得很光滑的棋盤前。
“哦,我好久沒有下棋了。”秋生說。
“熟悉一下吧,我知道你的棋藝很好。”子非說。
“這你也知道?”秋生奇怪地看著子非。
秋生坐下來,拿起棋子,占角、拆邊、做活、吃棋……這是他已經演繹過上千萬次的技法,他很快就跟子非進入一個奧妙無窮的世界。秋生聽媽媽說過,子非從小熟背四書五經,精通歷法,對天文也有濃厚興趣,那時他的智慧已經不是常人能及的了.
子非的棋藝明顯比秋生高。
此刻,窗外晚霞像鮮血一樣燦爛輝煌,把閣樓的里里外外都涂紅了,子非和秋生沉醉在一個絕妙的布局里,子非臉上的殺機暴露無遺。秋生這才發現圍棋是給陰謀者提供精神演練的地方,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求都通過對弈顯示出來了。
他們邊下棋邊聊天,子非告訴秋生,他常常把發黃的古代名局圖譜攤在膝上,細細地揣摩里邊的智慧和陰謀。古代許多帝王都是圍棋名手,他們常常用圍棋鍛煉自己,在彬彬有禮的對弈中,置對方于死地。秋生沒想到子非如此精通這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和橫橫豎豎的棋盤。子非津津有味地給他講晉武帝詔王武子對弈局圖,明皇詔鄭觀音對弈局圖,成都府四仙子圖,八仙勢……子非不時把棋子打得啪啪作響。
“別小看這個棋盤,世界也許是靠它演繹來的。”子非說。
“從前我沒有這種感覺,現在才明白它博大精深。”秋生說。
“這是你認知世界的方式在改變。”子非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秋生。
“我一定好好研究它。”秋生說。
“你知道占卜嗎?圍棋當初是占卜用的。在沒有文字的時候,人們研究天文氣象就用圍棋盤,上邊畫著一道道的線,用白子和黑子推測陰陽的變化,棋盤象征宇宙,天體由三百六十個數組成,棋盤上的交叉點數縱十九橫十九,共有三百六十一,多余一個是天元,也就是太極,代表宇宙本元。白子代表白晝,黑子代表黑夜,這樣,天地就被形象化了。”子非饒有興趣地說。
“哈,這么玄妙?我從前只是知道把對手打敗。”秋生說。
“這個世界本身就非常玄妙,我以后還要你看更玄妙的東西,我這有很多棋書,你閑了,可以看棋書。” 子非抬起頭看著秋生說。
“好啊。”秋生站了起來。
這里的時間很少以天來計算,而是以做一件事來衡量它的價值,日子就像一條白蒙蒙的大河,裹挾著秋生向前流去,沒有開頭和結尾。秋生沒有長性,翻過幾本落滿灰塵的棋書就厭了,他依然想離開這里,他又開始探索與外邊世界相連的門和路。有一天,秋生和子非在院子里相遇了,他們彼此注視著,像一對路遇的陌生人,子非知道秋生想離開這里,秋生也知道子非看出了他的心思,好在子非沒有說破,過了好一會兒,兩人的目光才緩和下來。
“你看出這幢書香閣與別的建筑有什么不同嗎?”子非問秋生。
“我只是覺得它精致,而且非常復雜。”秋生說,他不知道怎么表達對這幢建筑的感受了。
“它本來就沒有門,它的門是夢造的,只要你醒著就無法打開它的門,你忘了你是在夢中進來的。”子非也站起身來。
“可我來的時候你卻說我經歷的一切不是夢。”秋生說。
“你來的時候當然不是夢,可是你是穿越夢而來的。”子非說。
“父親,你把我繞暈了。”秋生痛苦地搖頭。
子非帶秋生參觀閣樓,古老的木樓梯發出空洞的響聲,數不清的鏡子在阻隔又延伸著空間,他記不清走了多少樓梯,穿越了多少房間,他終于在一幢布滿灰塵的書房里迷失了。這時,秋生看見了門,數不清的門向他洞開著。他卻沒有了走出去的念頭,在夢里走出門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是什么時候走進夢里的呢?
“這幢閣樓是祖先留下來的……哦,巫師,你知道什么是巫師嗎?”子非問秋生。
“知道。”秋生說。
“這里曾經造就了一代又一代魔法無邊的巫師,就是這些書給了他們智慧。”子非說。
子非告訴秋生這里曾經是巫師求學的地方,這里的巫師熟悉各種夢的破譯方法,他們對祈吉夢和禳噩夢有自己的獨特劃分標準,并對祈吉夢和禳噩夢有非凡的控制能力,因而成了著名的占夢家。它的鼎盛時期,京都的皇帝都從這里請巫師為他們占夢和看星相,并得到很高的俸祿和重用。
“知道這事的人多嗎?”秋生瞪大眼睛。
“那是歷史的一瞬,沒人注意它。”子非說。
“你好像格外注意這些事情。”秋生說。
“我要好好研究它……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那些巫師后來竟試著操縱皇帝的夢,以達到操縱皇帝的目的,以凌駕于萬人之上。他們把這座建筑進行改造擴建成一座宏大的宮殿,想在里邊修煉具有更大法力的巫術,他們苦苦工作了九百天,宮殿那金碧輝煌的穹頂終于刺破了蔚藍的天空。誰也沒想到,就在一天深夜,萬里晴空一個響雷,宮殿就著火了,巫師們施盡法術卻不能求得一滴雨,眼看它化作灰燼隨風飄零。從此他們離開這里流落江湖……”子非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么要研究這些?”秋生看著子非問。
“你聽我把話說完。這里只有一個巫師沒走,他沐浴著星光和月光,試著用他的夢把過去的樓閣重新建起來,他成功了,用夢封鎖了所有的道路,從此這里便與世隔絕。他放棄了對占夢術的研究,卻開始熱心祈夢術,因為操縱人的夢,比占有人的夢有更重要的意義。他用夢和自己的精血獨自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孫,來繼承他的事業,以避免后繼無人。這一代是我,下一代就是你。”子非說。endprint
“我可沒想過要當巫師。”秋生說。
“這不是你選擇責任,而是責任選擇你。兒子留下來吧。”子非說。
“我能干什么?”秋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收集夢,把許多的夢鑄成一個靈魂,這個靈魂擁有億萬人的智慧,只有它能恢復那座偉大的宮殿。”子非說。
“這怎么可能?”秋生覺得子非的想法太荒唐,不由笑了起來。
“人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只怕你沒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去做。”子非把一只手放在秋生的肩上用力搖了一下。
四
秋生還是不能放棄回家的想法,讓他最牽掛的是杏兒。
杏兒就在秋生家的那座縣城北邊,她年方二八,梳一根獨辮,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總羞答答地垂著。杏兒家里開染房,滿院子里都是紅紅綠綠的布料,秋生是去年春天去她家送布料時見到她的,她正在記賬,秋生瞥了一眼賬本,杏兒的字寫得纖細修長像她人一樣漂亮。秋生回家就托父母去說媒,沒想到杏兒的父母已經把杏兒許配給一個鹽商的兒子,只等選一個吉祥的日子出嫁了。
秋生像挨了一棍子,傻了好多天才醒過神來,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去杏兒家染布料,他家能著色的東西,他都染上顏色了,說白了,是為了多看杏兒一眼。他把他家最后一塊布染上顏色的那天下午,杏兒終于跟他說話了。
“你別再來了。”她的聲音怯怯的。
“我——”秋生一下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我已經……”她沒有把話說完,惆悵地移開了目光。
“你跟我走吧。”秋生說。
“不行啊,我爸爸會打斷我的腿。”她說。
這次談話讓秋生十分痛苦,他們都知道彼此都在愛著對方,可是卻無法在一起了。那一刻秋生的心變得殘忍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他越發想得到杏兒。秋生終于得到了一個機會,放河燈的那個晚上,河邊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注視河里那些順流而下的河燈,他趁這個機會抓住了杏兒的手,他把她拽進了村邊的一片桑樹林,他們抱在一起,大口地吞咽著帶桑樹味道的空氣,在柔軟的草地上滾著,后來杏兒終于柔順地躺在了他的身下……杏兒是帶著秋生的孩子出嫁的,她一到她男人家就被她的婆婆發現了,她們沒跟杏兒吵,也沒跟她鬧,決定送她回娘家,就在杏兒被送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出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用一根白絲帶懸梁自盡了。
秋生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他呆呆地坐在桑樹林里想著杏兒,看著他跟她滾過的地方,就那樣過了一個秋天。那是一個讓人肝腸寸斷的秋天……秋生總覺得杏兒沒死,是去了什么地方,說不定哪一個美麗的早上,杏兒會在遠處對他招手……這個念頭一直纏繞著他,讓他沉醉在一種甜蜜的幻想里,他經常一個人滿世界地走,看見女孩子,就追上去確認是不是杏兒,因為這個,他挨過打,可是他不在乎,他一直在找杏兒。
“我想回去一趟。”秋生找到子非說。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杏兒。”子非溫和地說。
“我總覺得杏兒要回來,說不準是哪天。”秋生說。
“她已經死了。”子非說。
“可是我覺得她沒有死,她會回來。”秋生堅定地說。
“你去看過她的墳,你忘了?”子非說。
“嗯,我是不是糊涂了……”秋生嘆了一口氣。
“我告訴你一個求夢咒,夜里你讓她到你的夢里來吧。”子非說。
“開玩笑,在夢里……你把我當傻子了吧?”秋生不高興地說。
“你先夢一次,要是不如意,再回去也不遲……我懂你對杏兒的感情,你是有情義的孩子。”子非把手放在秋生的肩上溫和地說。
子非的最后一句話,讓秋生的心里涌起一股從沒有過的溫暖,這是那個鐵匠不曾給過他的,他只知道像喂狗那樣給他食吃,訓練他保護自己和撕咬別的狗,卻沒有一次這樣的理解和柔情。
“好吧,我試試。”秋生終于說。
子非把秋生引進一間書房,古藤編織的書架上,擺滿了發黃的書籍,有許多書很久沒有動過了,已經蓋滿厚厚的灰塵。子非說,這樣的書房共有九間,都珍藏著歷代王朝的興衰歷史。他打開一只漆得很亮的木箱,箱子里有五本巨大的書,他們小心翼翼地搬出它們,把書一本一本地拿出來,用衣袖揩凈地板放在上邊。這五本書每本一千頁,它詳細地記錄著歷代占夢家所用的占夢術。歲月已經把書頁浸黃了,紙脆得隨時會斷裂,有一本書被火燒焦了半邊,不時落下黑色的灰燼。秋生第一次見到這樣古老這樣巨大的書,只是書上密密麻麻的字,都滲在泛黃的紙頁中,很難辨認,它一定記載著浩瀚無邊的往事。子非說,他到這里來之后,就沒念過約見女人的咒文,所以找起來有些麻煩。他們只好耐著性子,憑感覺翻動書頁,子非這時變得十分有耐心,他不錯過一頁神秘的記載,直到月亮升起來。
“哦,我的眼睛已經花啦。”子非感慨地搖搖頭。
“算啦,別找了,就是找到天也亮了。”秋生說。
“不行,一定要找到它,只有找到它,你才能相信這書香閣里的一切是真實的。”子非說。
子非極認真,他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古老的書頁,直到月亮升起來。他們把書又向窗臺邊挪了挪,讓月光潑在上邊,希望能浮起他們所尋找的字句。大概在午夜時分,在第五本書的第四千零一十五頁,子非終于找到了金屋咒。
“我記得沒錯,我記得沒錯嘛。”子非得意極了,他不停地拍著手。
秋生看著子非那張快樂的臉,也笑起來。
金屋咒來自印度,都是梵文譯音,傳說許多帝王都念過它,在夢中會見他們無法得到的絕代佳人。而且有許多例證寫在下邊,可惜秋生沒心思去細讀那些千古絕唱,兩眼死死盯住金屋咒,金屋咒全文如下:
訥南南木勒阿梨,木波藍義路提謠蛇,茶色晚書沙,止黑光勒勒義義,木山波羅陀萬,勒囊梨蛇蛇,摩訶靜約狄梅康提蛇,集短集,格爾格,林茨波羅菩提蛇,女女男男,莎呵。
秋生把金屋咒抄在一張紙上,接連讀了十遍,還是錯誤百出,這些奇怪的文字組成的咒語,真那么神奇么?它會證明子非的預言么?不過通過它,他也許會得到一個巨大的魔法的詮釋。endprint
“它可真繞口。”秋生皺皺眉頭。
“你點上一炷香,念到燒完,杏兒準能來,你要一直想著她,這夢錯不了。”子非說。
五
第二天早上,秋生在跟杏兒幽會的熱烈情緒中醒來,子非正站在床邊微笑著看著他。剛過去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的,杏兒被他揉亂的充滿芳香的頭發,杏兒被他撫摸過的充滿質感的皮膚,杏兒在他身下嬌嗔的呻吟……這一切讓秋生疲倦又滿足。
“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走進這個夢的?”秋生問子非。
“這不是夢,兒子,你是知道的,夢里是兩個視點,夢中的你有一個視點,做夢的你還有一個視點。你現在看看,你是幾個視點?你一直是一個視點啊。”子非豎起一個手指,十分認真地說。
“有一雙眼睛被你蒙住了。”秋生說。
“你真會開玩笑,你是我的兒子啊,我沒有什么可以瞞你的。”子非爽朗地笑起來,他的笑讓人沒有一點懷疑。
秋生不做聲了。
“人從一種經驗轉變成另一種經驗,需要一個過程,人的一生總會走過幾次迷途。你在這里判斷事物用過去的經驗本身就是錯誤,再發展下去就會大錯而特錯。夢和現實是不一樣的,夢是過去了的東西,可是夢也能創造偉大的作品,我已經跟你說過,咱這幢書香閣就是用夢結構的。”子非白發下的鷹眼亮得灼人。
“沒有親身經歷是不會相信的,我只知道過去的東西是回不來的,可是你卻讓過去重現,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現在每天晚上都能見到杏兒。”秋生說。
“所以我要你相信我,相信這幢書香閣,人們所說的點石成金不是胡思亂想。”子非說。
“建起這幢書香閣的人真偉大啊,他讓人少了好多遺憾,失去的可以在夢里找回來。”秋生感嘆。
這座散發著朽木味的書香閣開始折磨秋生。原來月光下的古鎮就是這座閣樓的延伸,每一面鏡子后邊都是一條被夢境填滿的小巷和街道。在秋生的再三要求下,子非終于同意帶他出去走走,他們從一面落滿灰塵的鏡子里走上古鎮的街道,夜很靜,風蕭瑟又凄涼,他們走得很慢,秋生不由想象當年繁華的街景。
“當年巫師們建的宮殿就在那里。”子非指著一個巨大的廣場說。
“這么大的地方!”秋生感嘆。
秋生看著月光下巨大的廣場,想象當年那座宮殿輝煌莊嚴的風采,畫棟雕梁,在風鈴搖落的歲月里,所有苦苦修行的巫師都在做著一個殘酷而偉大的夢,他們看到的可不是簡單的日出日落。
“真可惜那座宮殿啊。”秋生感嘆。
“是呵,更可惜的是那些巫師,他們被淹沒在茫茫人海中,從此杳無音訊。”子非說。
秋生冒出了獨自到外邊探尋古鎮的念頭,也正是這個念頭誘惑他留下來,古鎮叫什么名字?它坐落在什么位置?它的歷史……書香閣不是獨立存在的,它只是古鎮這個巨大魔法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他要是掌握了這個魔法,那會怎么樣呢?他被子非蠱惑得開始有野心了。
探尋古鎮的念頭煎熬著他,使他有好幾個夜晚不能成眠。
有一個滿天繁星的夜晚,秋生讓子非帶他再次來到古鎮的街道上,他甩開子非徑自朝前走去,他發現只要踏上這路面,就是迷失方向的開始。他試著找到一條通向現實的路,可是一切又似乎都是現實的,青石板鋪成的路,路面已經被歲月磨得凸凹不平,青磚砌的院落,枯干的河道和石橋……他很快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該不是想離開這里吧?”子非奇怪地看著秋生。
“你知道我走不出這里。”秋生無奈地笑起來。
“你還是留下來,過一段時間你會喜歡這里的。”子非說。
第二天,秋生憑記憶畫出一張簡圖,他把圖攤在桌子上仔細地研究那些蛛網般的街道,街道常出現一些岔路,每個岔路都通向外界,當他順著岔路繼續找下去時,卻發現它奇怪地消失在有影壁墻的院落里了。這讓秋生大惑不解。
“要出去的人都要念一句咒語,這句咒語必須由我告訴他們。”子非走進來,得意地笑著,來到秋生跟前。
“哦,我說呢。”秋生依舊盯著那張圖說。
“你的地圖畫得不錯啊。”子非拍拍秋生的肩。
“我從小就愛猜謎,這個迷宮我不知道能不能猜得通。”秋生說。
“好,你對它感興趣了。我還是勸你留下來,這里是造就智者和演練智者的地方,面對這一切你會有非凡的長進。”子非很有意味地點點頭。
“我想起了你說的那場大火,在那場大火里死了多少人?”秋生忽然問。
“這個……我不知道。”子非搖頭。
“那火是人放的,還是天火?”秋生又問。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早晚會知道。”子非說,這時他的目光變得格外尖銳。
“要是沒有那場大火,多好啊……”秋生說。
“是啊,有些事情太不可思議了。”子非想了一下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子非說著打開了一個沉重的木箱,從里邊捧出了那座已經不存在的宮殿模型。不知哪個巧手匠人,復制了這個讓人嘆為觀止的建筑。中國的歷代建筑都是封建宗法制度的展示,它也不例外,明顯地體現著主次和高低,東西為橫軸線,南北為縱軸線,房間是最小的建筑單位,數間房屋組成庭院,無數庭院組成龐大的建筑群,數不清的圍廊和圍墻把這些庭院各自封閉,又有不數不清的小徑和甬道把它們相連。最讓秋生驚訝的是宮殿的主體建筑,雄偉高大氣勢磅礴,三層臺階,寬大的院落,顯示出統治它的巫師呼風喚雨的非凡法術,如一曲音樂的高潮陡然而起,撞擊他的心扉,它像神性的狂飆,帶著無數微妙的震顫和波動流遍他的全身。
“這太像皇帝的宮殿了。”秋生脫口而出。
“你的眼力不錯。”子非微笑著點點頭,他把一只手舉在面前,手指張開又收攏。
“它是不是有點兒……有點太奢侈啦?”秋生遲疑地問。
“奢侈?”子非看著秋生,想了一下搖搖頭,“不。”
“好像是宮殿造得越大,毀得就越快。”秋生說。endprint
“你說得好像有道理,不過……宮殿還是越造越大。”子非說。
“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秋生說。
“是啊,走南闖北的人,都知道唐朝的大明宮是李世民為父親修的養老殿,它是中國古代最豪華的宮殿,里邊有蓬萊山和太液池,可朱媼燒毀了它……直到現在沒有人能再恢復大明宮,罪孽,罪孽啊……”子非的眼睛燦爛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他站起身來回的踱步,不時發出長嘆。
秋生看著子非那張瘋狂的臉,許久說不出話,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他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張臉,只是已經記不起來了。
六
秋生迷戀上金屋咒了,幾乎每個晚上他都要與杏兒約會,有的時候他沒玩盡興,甚至會再念一遍咒語,回到夢中去。
有一天,秋生剛跟杏兒在一片桑樹林告別,轉回身來的時候,就看見子非站在他的身后。
“她長得很漂亮啊!”子非溫和地笑著說。
“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秋生驚訝地說。
“這片桑樹林是我常散步的地方啊。”子非說。
“這……這不可能!”秋生大叫,覺得全身抖了一下。
“你是不是還以為是在夢里,其實你已經走出來了,你試試,你能聞到桑葉的味道,可是在夢里你是不能聞到味道的。”子非說。
秋生果然聞到了桑葉的味道。這讓他更糊涂了,他分不清是在夢里還是在夢外的桑林,是夢里還是夢外約來的杏兒。
“太不可思議了。”秋生說。
“一切過去的都是夢,人的精神都是靠夢來支撐的。真實的生活和夢有區別么?我們剛才說的話現在就成了夢,誰都無法把握真實。而夢卻是可以把握的,所以偉大的巫師都通過控制夢,來達到他的目的。”子非一字一句地說。
“父親,我知道你對我充滿希望。秋生看著子非那雙堅定的眼睛說。
“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你還年輕啊,你難道想無所事事地過一輩子?”子非語重心長地拍拍秋生的肩。
“你讓我慢慢適應。”秋生說。
“你先學收集夢,再練習操縱這些夢。”子非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秋生按子非的指點,抱著一個紫色的壇子,朝一面鏡子走去,他沒走幾步就發現已經進了古鎮的另一條街,真實與虛無的區分竟這樣讓人難以察覺,他有幾次想試著找出鏡子里那真實與虛無的分界,可是沒有成功。街道很靜,秋生的腳步清脆地響著,穿過一個小巷子,他的面前忽然豁然開朗,古鎮在他背后消失了,或者說他輕易地穿過迷宮似的街道,走出了古鎮。他放下壇子,向四周望了一圈,忽然放聲大笑,那些迷宮似的街道是不可能走出來的,可是他竟然沒費吹灰之力就出來了。
秋生撒腿就跑,他選擇了一條筆直平坦的小徑,以免誤入歧途,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別跑弧線,看準一個方向,跑,快跑!他的心狂跳著,大口地吞著干燥的空氣,拼命揮動兩臂,把腿抬高再抬高……
“孩子,你這是練哪門功夫啊?你繞著你的壇子跑了好幾十圈啦!”一個抱著紫壇子的老婆婆攔住了秋生。
“什么?你……說什么?”秋生停下來,他像蛤蟆那樣瞪大了眼睛。
“看你累的,快歇歇。”老婆婆遞給秋生一塊骯臟的抹布,讓他擦汗。她那雙昏花的眼睛微笑著,枯敗的頭發上落著一朵耀眼的鈴蘭花。
“我是花眼了吧?所以……我……我……”秋生大口地喘著,他感到一陣暈眩。
“這不新鮮,來這的人都是看花了眼才進來的。”老婆婆說。
“這是什么地方?”秋生終于問。
“收夢的院子。”老婆婆說。
“怎么連個院墻也沒有?”秋生問。
“怎么會沒有院墻?這院子大得沒邊,你看不到院墻。”老婆婆說。
“你來這多少年了?”秋生問。
“九年了,就在這收夢,收了夢就交給上邊的師傅,換飯吃。”老婆婆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師傅?誰是師傅?”秋生盯住老婆婆的臉。
“在這里人人都有師傅,只是不能說……你也別問了。”老婆婆說著朝四周看了看。
“我還不知道這夢怎么收呢。”秋生疲倦地揩著臉上的汗說,他忽然聞到了老婆婆身上的汗臭味和一股腐爛氣息。
“你讓肯給你夢的人把頭頂在這壇子口上,閉起眼睛,你把求夢咒哼一遍,就完事了。”她說。
“這么簡單?”秋生盯著老婆婆那張抹布一樣的臉。
“求夢咒好記,我來告訴你。”老婆婆湊到秋生的耳朵輕輕哼了起來。
求夢咒沒有語言只有旋律,它是閉著嘴巴,用胸腔和鼻腔的共鳴發出來的,溫柔委婉像天籟一樣,立刻擊穿了秋生的靈魂,一股睡意襲來,秋生開始搖晃,老婆婆急忙扶住他。
“哦,這求夢咒真厲害,我差點睡過去。”秋生用力揉揉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些。
“當然,不睡怎么會有夢?這求夢咒好學難忘,你哼一遍,我聽聽。”老婆婆說。
秋生就把求夢咒輕輕地哼了一遍,老婆婆滿意地笑了,她一邊稱贊秋生聰明,一邊把壇子口遮起來,讓秋生看里邊的夢,壇子里一幅五彩斑斕的情景,他有些暈眩,趕忙把眼睛移開。
“婆婆,你給我一個夢,我給你一個夢,咱們不是各有所得嗎?”秋生眼睛亮了一下。
“不行,咱們沒夢了,咱們的夢都讓你爸爸收去了。”老婆婆說。
“可是我還是會做夢的。”秋生說。
“咱們的夢是你爸爸給的。”老婆婆說。
老婆婆的話讓秋生打了一個哆嗦。
七
這是一個紫苜蓿和野百合燃燒得有些灼人的傍晚。秋生抱著壇子回到書香閣,他很滿意這一天他所做的事兒,他收集了六個夢,為這六個夢,他費盡口舌,才讓那些人把夢留下。陽光把他曬黑了不少,他放下壇子正要去開門,聽見背后有人喊他,他轉過身看見子非像一只大蝙蝠,踏著爛漫的霞光而來。
“兒子,你干得不錯,壇子里已經有了六個夢。”子非拍拍秋生的肩,他的臉上閃著仁愛之光。endprint
“我在讀那本五千頁的書,可是我沒讀懂一件里邊的事兒,它太深奧了。”秋生說。他想在子非的臉上捕捉某種暗示和情緒標記,可是他卻一無所獲。
“慢慢你就會讀懂。”子非說。
“你讓我說一句你不想聽的話吧,這本書是假的,書香閣也是假的。”秋生脫口而出,他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
“書不是假的,書香閣也不是假的,每個人認識世界都有一種方式,那本書就有一千種讀法還多。你看,書香閣在帝王眼里是宮殿,在軍人眼里是城堡,在文人墨客眼里是曲徑通幽的園林,在農民眼里是竹籬茅舍……”子非微笑著。
這時,有一個漢子慌慌張張從遠處跑來,他張著大嘴,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臉白得發青,眼睛明明暗暗地放著藍光,他在秋生跟前停住,一把抓住他,用快哭出來的口氣央求著:“大兄弟,可找到你啦……我那個夢……我那個夢不賣啦。”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秋生緊張地抱緊了壇子。
“我弄差了,給你的那個夢,是我經歷的一件真事兒,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頭一伸進你的壇子看里邊的夢,我就糊涂了,我就……那事兒要是捅出去,我準沒命。”他急得抓耳撓腮。
“好吧,好吧,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還給你就是了。”子非朝秋生使了一個眼色,又對那人說,“來,你把頭頂在我的手上吧。”
子非巧妙地復制了那個夢,讓那個漢子滿足地走了。
“夢中的陰謀更寶貴。”子非說。
秋生看著子非的臉悄悄地想,說是收集夢,不如說是收集陰謀。
就在這時,子非像被打了一棍子抱著頭,突然垮了下去,他癱在地上抽搐起來,他的臉扭曲成一塊骯臟的抹布,他的眼睛大睜著,卻只有白眼球了,他的喉嚨里像有什么怪物在咆哮,舌頭伸在嘴外邊,白色的沫子從嘴里向外溢著……秋生愣了片刻,撒腿就往回跑,一直跑上樓,打開柜子拿出那瓶綠色的百蛇草汁,他回到子非的身邊,把他扶起來,往他嘴里灌百蛇草汁,等他咽下去,又灌了一口。子非連喝了三口,才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嗓子發出咕嚕一聲。
“哦……我這腦袋……差點疼死我。”子非醒過來了,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怎么總是頭疼?”秋生奇怪地問。
“我自從來這里,就得了這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疼。”子非說。
“多虧你有這藥,能止痛。”秋生說。
“是啊,多虧有它……來,我再喝點兒。”子非伸手拿過瓶子,仰頭大口大口地往下灌百蛇草汁。
八
一天夜里,秋生夢見他走在街上,看見春娃帶著一個小伙子進了旁邊的一個酒館。秋生有些奇怪,那小伙子的身影他非常熟悉,走過去一看,是他到達古鎮第一天喝酒的那個醉八仙酒館,門前掛的酒幌靜靜地垂在月光里,他十分驚訝酒館怎么會在這兒呢?酒館本該是現實的,可是現在卻在虛無的夢境中出現了。當然,他做夢可以夢見這個酒館,可是夢中絕不會有這樣清晰的質感,他眼前亮了一下,一切都是在這里開始的,在這也許會找到現實和夢境所銜接的地方,他在門口躊躇一下,便推門走了進去。
春娃在酒館里正招呼小伙子吃飯,小伙子大概是走了很遠的路,一身灰土,一臉倦容。秋生走過去,才看清這小伙子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落草。
“落草,你怎么來這了?”秋生驚訝地問。他跟落草一個住在城東,一個住在城西,平時聯系不多,各做各的生意,可是在外地相遇,感覺不一樣,親近了好多。
“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好像沒有魂了似的,一路地趕啊……哥,你也是沒有打招呼就走了,媽在家正急呢。”落草說。
“你一定餓壞了,先吃飯吧。”秋生說,他覺得事情太蹊蹺了。
“好好好,我們邊吃邊聊……我走了太遠的路,我太累了,吃了飯,我要好好睡一覺。”落草說。
酒館的小伙計拿來一個菜譜,他為落草推薦了黃酒、香爆牛肉和紅燒鱔魚,落草的牙齒很好,咀嚼的時候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秋生愣住了,那天他來這里的時候,也是喝的黃酒,吃的香爆牛肉和紅燒鱔魚,這難道有什么聯系嗎?秋生跟落草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他好久沒這樣喝酒了,心里有些快樂,又有些憂傷。落草餓壞了,他大口地吞咽著飯菜。秋生忽然想,醉八仙酒館肯定是生命進入迷途的陷阱,要是和落草配合,也許會解開這個巨大的謎團……
“秋生,你在這干嗎?”子非出現在酒館的門口,他的臉陰森森,像一塊冰冷的鐵板。
“我……我走過這,看見他……”秋生看著子非那張臉,身上顫抖了一下。
“沒什么,你們喝吧,不過別喝太多,喝多了傷身子。”子非說。
“你是誰?”落草看著子非問。
“你不認識我,但是我知道你。”子非沒有表情地說。
“你怎么會知道我?哦……我不喝了,要好好睡一大覺,我整整趕了半個月的路,骨頭架都快累散啦。”落草說著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他的嘴巴里很快淌出了透明的口水。
“他是按期到達的。”子非冷笑一下。
“按期到達?”秋生奇怪地問。
“他父親就是拆散我們家的那個鐵匠。”子非的臉沒有一點表情。
“你要干什么?”秋生緊張起來。
“他是來還賬的。父親欠的賬由兒子還不正合適么?”子非的嘴角陰險地抽動了一下。
“還什么賬?他是無辜的啊!”秋生不解地看著子非。
“我知道你們是兄弟,你們有血脈相連……我不能原諒你媽媽,這是壓在我心上二十多年的仇恨。”子非皺著眉頭說,他在用白凈的手在玩弄著一塊占卜用的熊骨,熊骨已經被磨得閃閃發亮。
“你放過他吧。”秋生慌了。
“放過他?我現在是在幫你呢,三年后他會因為家產和你打架,你們像一對嗜血的野獸,拼死廝殺,他會用一根鐵棍,打斷你的一條腿,你以后就是瘸子了。”子非咬著牙說。
秋生半張著嘴巴,驚愕地看著子非,不知道說什么好了。endprint
子非和秋生回去的路上,他毫不隱晦地告訴秋生他正在實施的計劃,明天早上,落草就會沿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翻過兩座大山,去百里以外骯臟嘈雜的梅園鎮,那時他已經饑腸轆轆,急不可耐地鉆進一個叫天下鮮的飯館,吃飯的時候,有幾個游手好閑的漢子會和他吵起來,那群人里邊有一個野蠻的家伙,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捅進落草的肚子。行走路線,出事地點,行兇的人及時間,都安排得無懈可擊。
“在他走前,你多收一些他的夢吧,夢對于他已經沒有意義了。”子非說。
“你原來是等在這座古鎮里,獵殺所有無辜的路人,來獲得他們的靈魂。”秋生說。
“哈哈哈……你太逗了,所有來這個古鎮的人,都是自愿的,我從不強迫別人做違心的事。”子非說。
“可是你一直不讓我走。”秋生說。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子非說。
秋生一夜沒有睡踏實,他想把這一切告訴落草,只要他不去梅園鎮,他就能躲過這次兇殺,但是他想到以后因為爭奪財產,落草會打斷他的腿,那個殘酷的結果是他不能承受的,他只能對落草隱瞞子非所策劃好的一切,讓他獨自去赴死。
第二天,秋生是在噩夢中醒來的,他夢見他去了梅園鎮,那個野蠻人把刀子刺向落草的時候,他挺身沖了上去,結果,刀子深深刺進他的肚子,鮮血從刀口流出來,很快灌滿了房間,他在自己的鮮血中掙扎著……就在快要窒息的時候醒來了。他躺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洗漱,然后去找落草,落草開始以為秋生跟他收夢是開玩笑,弄明白后,十分爽快,一連給秋生七個夢。秋生把一個裝滿食物和水的口袋交給落草,然后和春娃一道,送落草走上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落草快活地笑著,對秋生擺擺手,轉身的時候,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那只裝滿食物和水的口袋。
秋生看著落草走遠的身影發呆,覺得自己很卑鄙很骯臟很下流,他內疚又自責,但又有幾分僥幸和得意。
“他去做鬼了。”春娃說。
“你怎么知道?”秋生驚訝地問。
“我常送走這樣的人。”春娃咬著嘴唇搖搖頭,他的眼睛里布滿了陰影。
“我父親告訴你的?”秋生看著春娃的眼睛。
“送走的人臉上都有死相,你沒看出他的臉上的死相么?”春娃問秋生。
九
子非來約秋生下棋,最近一些日子,在子非的指導下,秋生的水平提高很快。這次子非開局就占了優勢,他棋藝高超詭異,有兩次把秋生逼入絕境,但是秋生用子非教的技法,殺出絕境,轉危為安,最后竟然贏了子非兩子,這讓他們都很高興。
“兒子,你太像我啦,我們都有制造陰謀的天賦。”子非美滋滋地看著棋盤。
“我會經常贏你的。”秋生的眼睛亮起來。
“這就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子非由衷地笑起來。
“你不是在讓我吧?”秋生忽然說。
“讓?我可不會讓,父子下棋,讓的應該是你。”子非十分認真地說。
子非講起了東吳孫權的兄長和家臣呂范下棋的棋譜。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棋譜,持白子先走,當時低手執白子,呂范下得謙虛多了,理應切斷的地方,卻只單單長出一步,因為是君和臣在下棋。其實兩人對弈,必有一方勝一方負,廝殺是不可避免的。
“春娃是怎么回事?”秋生忽然問。
“他是我老師的私生子,老師走前,把他交給了我。”子非說。
“你讓我把他帶走吧,去看看外邊的世界。”秋生說。
“他是生在夢里的孩子,他只能留在這里了,我以后會把他培養成一名呼風喚雨的巫師。”子非說。
秋生下棋戰勝子非,讓他有了信心,只要有空就在棋盤前研究布局,他希望能再次贏他。有一次,秋生在擺棋時不小心弄掉了一枚棋子,他在棋桌下找到那枚棋子的同時,發現棋桌后邊有一面幽深的鏡子,這一發現讓他大吃一驚,他試著朝前走了幾步,迎面撲來涼絲絲的風,他興奮起來,這是子非沒有告訴他的一條路,里邊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他正要進去探個究竟,樓梯卻響了,是子非的腳步聲,秋生忙返身回來,他被這意外發現弄得有些慌張。
“怎么了?”剛進門的子非盯住秋生。
“沒什么。”秋生支吾著。
“你騙不了我。”子非的聲音冷冷的。
“我弄掉了一枚棋子兒,找了半天,你說過,這棋子很珍貴。”秋生張開手,這是一枚黑子,在他的手心上閃著藍幽幽的光。
這時,一陣遙遠而神秘的聲音傳進屋來。他們朝窗外看去,遙遠的天空正飛過大片的黑色鳥群,秋生跑到窗邊,兩眼直盯著那鳥群,這些日子,他格外懷念那些鳥兒,他格外羨慕那些鳥兒,它們高雅美麗,無憂無慮,想去哪就能去哪,他也夢到自己變成鳥兒,翅膀碩大無朋。
“走,咱們出去散散心。”子非說。
“我看棋譜看累了,不想動。”秋生伸了一個懶腰。
“走吧走吧,你每天得散步。”子非說。
子非拉起秋生就走,他從門口數到第五塊鏡子,念了一句咒語就帶秋生走了進去。秋生沒感覺到鏡子和真實的分界線就來到了街上,剛下過一場小雨,街上濕漉漉的,店鋪的燈火鋪在地上,人影薄得能揭下來。微風里有一股水腥氣,細細品味,還有咸咸的味道。有人在痛苦地哀嚎,還我的夢,還我的夢,還我的夢……
“這是什么人在喊?”秋生問。
“被你們騙走夢的人。”子非皺了一下眉頭。
“沒有夢至于這樣嗎?”秋生問子非。
“你有夢當然不會知道沒有夢的痛苦,人是靠幻想維持生命的,夢恰恰是幻想的延伸和完成,沒了夢,幻想破滅了,生命毫無意義。”子非說。
“他們太可憐啦。”秋生感慨。
“誰來可憐我們?這個世界充滿了欺騙,現在我們騙別人,將來也會被別人騙,也許我們現在正被一個陰謀欺騙著。”子非冷冰冰地說。
“我想,沒人能騙得了我。”秋生盯著子非的眼睛說。endprint
“哦,這我就放心了。”子非笑起來。
他們穿過幾條幽深的巷子,看見了醉八仙酒館,酒館正在月光里發呆,他們走到酒館前,推門進去,屋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黏稠的油污味兒涂在四周的墻上,耗子在地上正打鬧,成群結隊地滾在一起,倏地從秋生的腳面上躥過去,他大叫一聲跳起來。
“點燈,怎么不點燈!”子非喊。
黑暗里什么東西響動起來,接著火柴頭刺啦一聲,戳破了黑夜,燭火搖晃著移過來,后邊跟著一張凝固的臉。近了,秋生才看出是春娃,他揉著惺忪的眼睛,對秋生干笑,他的影子貼在墻上,高大無比。
“你怎么住在這兒?”秋生奇怪地問。
“我一直都住在這兒。”春娃說。
秋生這才發現他被子非騙了,他們根本沒走出書香閣,所有的一切都是子非操縱的幻影,他迷失在這些影像里邊了。
“這……這……”秋生一下語塞了。
“哈哈,你說過沒有人能騙得了你。”子非笑起來。
十
一天晚上,秋生聽見樓上有聲音,這聲音斷斷續續的,他擔心閣樓頂上進來小偷,就扶著樓梯向上走去,雖然他腳步放得很輕,書香閣老舊的樓梯,依然在他腳下顫動著,他走到一扇小門前停下,然后慢慢推開門,發現在閣樓頂,有一個小小的陽臺,星空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子非正用一個古老的望遠鏡在看星相。頭頂的天空像湛藍色的天鵝絨,綴滿了鉆石般的星星,子非微笑著對秋生點點頭,像一只眼睛發亮的貓頭鷹。
“我剛看了星相,最近的日子都比較順利呢。”子非高興地揮動了一下手里的望遠鏡。
“我也要看!”秋生叫起來。
“哦,這得先熟悉星星,東南方的木星最亮,你找找看。”子非把望遠鏡遞給秋生說。
望遠鏡是用竹筒做的,像鳥槍一樣修長,竹筒已經有些朽了,沒有調焦輪,鏡片還裂了一道縫。秋生從子非手中接過它,視線透過破裂的玻璃片伸向幽深的夜空,這是一個陌生的空間,遙遠又深邃,星星都是藍色或黑色,花朵般綻放著,他屏住呼吸,在星星中間尋找東南方的木星。秋生認識銀河,能辨別出大熊星座和天鵝星座,而在這只望遠鏡卻讓他不知所措,星星時而聚攏時而分開,好像在排練舞蹈……
“在什么地方……我沒有看到啊……”秋生焦急地說。
“在東南方,方向要對準。”子非說。
“我還是沒看見。”秋生失望地把望遠鏡還給子非。
“無用啊……連木星也找不到,這是太陽系里最大的一顆星星啊,用肉眼都能看到。”子非甩了甩手。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秋生忽然說。
“你說。”子非說。
“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而是你夢里的一個影子。”秋生盯住子非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兒子,誰是我的兒子?你應該記住,在夢里我說的都是實話,醒來的我說的都是假話,醒著的人都說假話,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子非認真地看著秋生。
子非和秋生面對面看著對方忽然笑起來,這是父子間才有的會心的微笑,這讓他們之間的氣氛一下快樂好多,子非帶秋生回到樓下的房間,子非在柜子里拿出一個紫檀色的木匣子,他小心地打開,里邊裝著一種深藍色的煙草。
“這煙能造夢,許多人對它都愛不釋手,你想試試嗎?”子非小心地拿起一撮煙絲在手里把玩著,煙絲十分精細。
“我當然想試試。”秋生好奇地說。
秋生學著子非,把煙絲散在草紙上,笨拙地卷起來,他卷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索性放棄了,子非就把卷好的煙卷遞給他,他把煙銜在嘴上,小心地點燃,吸了一口,嘴里立刻溢滿了薄荷的清香。他的身體也隨著這清涼的加重漸漸變輕,他的眼前出現了淡淡的霧氣,他有些害怕了,手微微在顫抖。
秋生就又吸了一口煙。
秋生覺得身體冷下來了,眼前的霧氣在一點點散去。他看見了他曾經見過的那座宮殿,像鳥翅一樣的巨大飛檐,像金子一樣閃光的琉璃瓦……風鈴在他眼前亮閃閃地響著,他看見了巫師,數不清的巫師在蜘蛛網一般的小徑上來去匆匆……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秋生驚訝地叫起來。
子非看著秋生的樣子,滿意地笑了,只要秋生上癮,就不會離開這里了,子非需要兒子來接替他的事業,特別是最近他和秋生接觸多了,經常會在秋生身上看見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的心里便涌起只有父親才有的深情……而秋生卻在想,深藍色的煙草,恰恰給他提供了研究這座古老宮殿的機會,沿著那些蜘蛛網般的小徑,一定會達到它的深處,并找到與外界相連的路。遺憾的是每當他快要找到一條有標記的小徑時,煙就吸完了,這種誘惑讓秋生變得煩躁不安。
“這煙雖然是消遣用的,可是它有小毒,一次只能吸一支。”子非說。
“那個時候宮殿里有那么多的巫師,這里真繁華啊。”秋生感慨地搓著雙手說。
“當年一個英國的傳教士帶來了這種煙草,企圖用它來控制這里的巫師,卻在巫師們操縱的一場夢里淹死了……哦,我到時間了,要出去一下。”子非起身走了。
秋生轉身趴在窗臺上,看著古鎮那些在月光下閃亮的屋脊,它們像小船浮動在銀色的光影中,他目送子非走出院門,徑直向西走去,在白蒙蒙的天空下,子非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汪著月光的腳印。最近一段時間,子非在的這個時刻,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情向西方走,每次出去,都要在凌晨才回來,他精疲力竭,倒下便睡,傍晚才會起來……
秋生淡淡地笑了一下,這個時間恰恰給他提供了機會,他可以嘗試尋找通向外界的路,他翻出那盒深藍色的煙草,拿出一撮,笨拙地用草紙卷好,點燃一支,狠狠吸了兩口,那座宏大的宮殿立刻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他很快就抓住了一條向他發出暗示的小路,并牢牢捉住了它,這次秋生鎮定多了,他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按一條路找下去,不然就會落入迷途。他發現每一條路都有自己的獨特印跡,這個印跡不是標在路上,而是標在行路人的心里,這正是設計者閃耀才華和智慧的地方。那些迷路的人只是過分地注重了實質而忽視了精神,丟棄了幻想的存在和直覺,所以他們在沒標印跡的路上,不斷走到別的路上去,而不辨真偽,即使看到了也認為自己的腦袋出了毛病……endprint
這時秋生的手被快燃完的煙頭灼痛了,幻象馬上就要消失,他所做的努力就要白費,不能停下來,千萬不能停下來,秋生在煙要燃盡的最后一刻,又大膽點燃了另一支煙。
“不行,你不能再抽了。”春娃出現在墻角的暗影里。
“你來這干什么?”秋生說。
“你爸爸讓我看著你,怕你吸多了中毒啊。”春娃說。
秋生的頭果然開始痛了,像有一只鋼釘從左耳向右耳釘去,接著有一對鉤子死死鉤住他的眼球向外拉。他扔開煙,抱著腦袋在床上滾起來,整個世界也跟他翻滾起來,那座輝煌的宮殿立刻轟然塌落了。秋生忍著劇痛從床上爬起來,他打了一盆涼水,把毛巾浸濕,然后敷在頭上,涼毛巾讓要炸裂的頭舒服了好多,他準備親自去找那條小路,他堅信一定會找到它。
“春娃,我找到了一個機會,你跟我走吧。”秋生說。
“不不不,我哪也不去,你父親待我像親生兒子一樣,我就在這侍奉他。”春娃堅決地說。
“好吧……麻煩你去給我倒一杯水。”秋生對春娃說,他無法幫他了,只能讓他走開。
“馬上就來。”春娃轉身走了。
秋生推開桌子,就從棋盤下的鏡子走了出去,陰冷的風撲來,他全身顫抖了一下。飛快地穿過一段長長的甬道,他來到了街上,他有些興奮,這是一條他沒有見過的街道,這也許就是通向外界的開始,他拔腿飛奔,跑過一條小巷又一條小巷,他大口地呼吸,雙腿像輪子一樣旋轉著,小巷子兩邊的房屋飛快地向后掠去。他連續穿過五個街口向左轉,然后飛跑到第三個街口又向右轉,在跑到最后一個街口的時候,他看見了那條與外界相連的小路,他拼命向它跑過去,就在這時,子非從街邊的一個小店里沖了出來,他手里拿著一根短粗的木棍,兩眼閃著兇光攔在路中央。
“你太讓我失望了,難道你一定要走?”子非冷冷地說。
“我當然要走!”秋生失聲地大叫。
子非走過來,掄起手里的木棍,就把秋生打倒了。子非把秋生拖進了一間空房子,秋生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捆在柱子上,子非手里拿著一根皮鞭,惡狠狠地抽打秋生,那根皮鞭又短又粗,像毒蛇瘋狂地撕咬著秋生的皮膚,疼痛把他的神經撕裂了,他拼命扭動身體,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可是子非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像瘋了一樣揮動著皮鞭,一下比一下抽得狠……秋生不再叫了,他身體漸漸麻木,任皮鞭在他身上撕咬著。子非打累了,扔了皮鞭,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繞著秋生緩緩走了一圈,忽然抱著秋生哭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打死我?”秋生吃力地說。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子非說。
十一
秋生是被春娃推醒的,他的頭重得抬不起來,黑暗中春娃的眼睛如螢火蟲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我困得厲害,你要干什么?”秋生又閉上眼睛。
“你這是怎么搞的,身上怎么這么多的傷啊?”春娃失聲地叫著。
“我父親打的……”秋生說。
“是我告訴他你逃跑的,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打你會這么狠,真對不起……”春娃搖晃著腦袋,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時,子非端著一盆褐色的湯藥走進了屋子,他把盆放在秋生的床邊,用一塊紗布蘸著湯藥開始給秋生仔細地擦拭傷口,
“我不想做你讓我做的事情。”秋生說。
“你好好想一下,真的回去過那種平凡瑣碎的日子,你會開心嗎?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子非的口氣不那樣堅決了。
湯藥水是溫熱的,子非輕輕地用紗布擦過秋生每一道傷口,秋生在子非那雙眼睛中,看到了父親對兒子的慈愛表情,他的神情專注動作輕柔,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寶物,秋生從記事的時候起,就沒有得到過父愛,現在他在子非的呵護下,心里一下變得溫暖了,他的那傷口就像爬過小螞蟻,一陣奇癢,然后愈合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秋生看著愈合的傷口,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這是在夢里,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子非面無表情地說。
“不可能,這怎么可能是在夢里?”秋生說。
“現實中你如果被打成這樣,早死了!”子非說。
秋生被子非弄糊涂了,一連好多天都獨自坐在窗邊發呆,他一直在問自己,真的回去過那種平凡瑣碎的日子,會開心嗎?窗外有日出和日落,日出是白天,日落后就是夜晚,秋生用這個方法來區分夢里和夢外,可是他又不斷懷疑和否定自己的判斷。他很像一個溺水者,苦苦掙扎卻抓不到一棵救命的稻草,因為他已經在現實和夢幻中迷失了,有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一天凌晨的時候,春娃突然沖進門來,一直撲到秋生跟前,用力推搡著睡著的秋生。
“你父親在溪水里躺著,他會淹死的。”春娃急切地說。
“什么?你說什么?”秋生揉著眼睛問。
“我拖不動他,你快去幫幫忙啊!”春娃大叫。
秋生一咬牙坐了起來。
黎明了,白蒙蒙的天空無止境地延伸,把渴睡的生命熬得痛不欲生,有的鳥兒在夢中掉到地上,夢摔破了,便哀叫一聲飛走了。天空一半紅一半藍,像早上又像傍晚。一片古老的森林奔騰而來,春娃像一尾靈巧的魚,選了一條發出灰色光澤的小路一直向西游去,碩大的腦殼閃著黝黑的光,秋生盯著他的腦殼,緊追不舍……
“你……這是去哪兒?”秋生停住腳步,感到心里有些發慌。
“救你父親啊,西邊有一條小溪。”春娃回頭說,他用力甩了一下鼻涕。
子非正躺在清冽幽藍的溪水里睡著,溪水很淺,只能沒到膝蓋,溪水下面是淡藍色的沙子,柔軟冰冷的溪水從他白凈的身上流過去,陰莖像一條紫蛇在款款游動。溪邊放著他的衣裳,上邊放著盛綠色草汁的瓶子,他是喝了百蛇草汁后才下水的,他正沉浸在一種艱難的抉擇和痛苦的掙扎中。秋生忙跳進溪水里,彎腰把他抱起來,他全身冰涼,已經變成堅硬的石頭,秋生把子非放在溪水邊的草地上,開始輕輕呼喊他。
“父親,父親,你醒醒,你這是怎么啦?”秋生把他放到地上輕輕拍打他那張沒有血色的臉。endprint
春娃跪在子非的身邊哭起來。
這是一具潔白美麗的僵尸,它在綠色的草叢中閃著耀眼的光芒。
“父親,父親……”秋生用力搖晃子非。
許久,子非開始蘇醒,他輕輕地動了一下胳膊,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響。
“他醒了!”春娃大叫。
“混蛋啊……我在水里沖洗一個雜念,我的這個雜念……種在腦子很深的地方,再有一個小時,不,再有半個小時就能沖掉了,你們……”子非沒說完就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你……可是你會被淹死的。”秋生說。
“我死不了,我還有大事沒有完成…… ”子非閉著眼睛,大口地吞著空氣說。
“剛才快到溪邊的時候,我看見這里站著一個人。”春娃忽然說。
“你看清了?”秋生驚訝地問。
“當然看清了,可是他突然就消失了。”春娃說。
“我也看到一個人,只是光線不好,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他消失的真快……父親,那人是誰?”秋生看著子非問。
“胡說,這荒郊野外,哪來的人……快扶我起來。”子非伸出手,讓秋生扶他起來。
子非的神情一連幾天都很糟糕,他一言不發,仿佛一塊沉默的巖石,發出逼人的寒氣。他仰在一把搖椅里,手里不停地撫摸那塊熊骨,占卜著什么。偶爾長長地出一口氣,然后咳嗽幾聲。他在恢復精力,這個過程十分緩慢。每天臨睡前子非都要吸一支深藍色的煙,這時他的臉會奇異地閃爍胭脂色的光,誰也無法猜測他這時是停在哪樣一種幻境里。
在第九天早上,子非打開了所有的窗子,讓書香閣的空氣和外邊交換一遍之后,在秋生面前坐下來,他的兩眼已經有了精神,他全身都被那種深藍色的煙草的味道浸透了,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把那個夢忘了吧,那時候我是不是很丑?”子非勉強地笑笑。
“我已經忘了。”秋生說。
“這就好,你還不會占卜,你得背熟《易經》,學煉金術,學做長生不老藥……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子非說。
“這些事都很有意思。”秋生高興地點頭。
“可是你一直想離開這里,我也在漸漸勸自己,應該讓你隨心所欲地生活。”子非說。
“這不是你的心里話,你一直沒有告訴我通向外界的那條路。”秋生說。
“我會告訴你的。你應該在這里學點什么本領再離開吧?能再貪戀女色,少跟杏兒約會。”子非說。
“好吧。”秋生的臉紅了。
十二
秋生聽了子非的話,一連三個晚上沒有去跟杏兒約會,但這讓他非常痛苦,他被強烈的性欲煎熬著,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想著杏兒,用手淫發泄,在精液噴涌而出的時候,像狼一樣嚎著……他經常到黎明時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第四天晚上,極度疲勞的秋生終于躺下就睡著了,子非曾經告訴他,睡眠深處的夢,是一盞黑夜的燈,能讓人看見從前心靈被遮蔽的地方,他太疲勞了,從來到這里,他從沒有睡得這么深,他像一個潛水的人,向夢的深入游去,游著游著眼前漸漸亮起來,他來到了宮殿前那些縱橫交錯的小路上,很快就理出一條通向外界的小路,為了不跟其他路弄混,他撿了一塊石頭,放在路邊顯眼的地方做了一個記號……秋生興奮得一下坐了起來,像一尊雕像定在深夜里,他的心狂跳著,張大嘴巴呼吸著。
“我終于找到了。”秋生自語。
午夜時分,秋生猜想子非大概睡熟了,便點燃一支蠟燭在閣樓中飄蕩起來。
秋生用匕首劃破手指,在每一塊鏡子上都畫上記號,這樣他就避免了進入重復老路的怪圈。閣樓共九層,有七條回旋而下的樓梯,樓梯互相連接交錯,人稍不留心就會迷失在里邊,大概有一條樓梯通外邊,可是秋生卻沒有找到。所有的樓梯都在樓下的環形大廳里結束,數不清的鏡子擋住了通向外邊的門,秋生站在那里舉著蠟燭與自己無數的影子相對,一時分不清他是影子還是影子是他了,絕望虛無的情緒立刻鋼鐵般包圍了他。
“也許這里根本沒有通向外界的路。”秋生看了一眼滴血的手指自語。
但是他馬上就否定了這個判斷,他抬頭認真地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每一面鏡子里都有一個精疲力竭兩眼無神的秋生,他們怎么能在這迷宮里走出去呢?這時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只老鼠在這里迷路了,在一面又一面的玻璃鏡前做著逃亡的嘗試,它尖叫著跳起來,不斷的用頭去撞那一面又一面的鏡子,它的頭很快就撞出了血,在巨大的陰謀面前一只小小的老鼠是多么渺小啊!就在秋生可憐小老鼠的時候,老鼠突然在一面鏡子前消失了。秋生驚訝得差點叫起來,他向里走了幾步,果然鏡子是通的,他穩住狂跳的心,又返回來,才發現鏡子上他用血涂的記號沒有了,是被人擦掉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涂記號?他這才突然明白,他用血涂的記號,恰恰封鎖了他探索這個迷宮的路。
“你終于找到了這面鏡子。”子非出現在秋生的身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的,我有了新的經驗。”秋生坦率地說。
“既然這樣,我就帶你去看看吧。喏,這是一雙新鞋,你的鞋又舊又破,快扔了它。”子非說著遞給秋生一雙布鞋。
“這很像我每年春節收到的新鞋。”秋生驚訝地說,他隨手就把腳上的鞋脫掉,把子非給他的鞋穿上了。
“過去每年送你這雙鞋,是希望你來這里,現在送你這雙鞋,是給你自由,你穿上它,可以隨時走。因為你是我的兒子,你有你的生活,我不應該強求你……如果你走了,春娃就是我的繼承人,他不會辜負我……”子非說。
“哦,這有點突然,我還沒有想好。”秋生覺得子非的話像一盆涼水,把他潑醒了,回家的欲望淡泊了好多。
“時間充足,你可以慢慢想。”子非說。
子非帶著秋生向那面鏡子深處走去,幽暗的路在腳下延伸著,經過無數的上升與下降,轉過無數回旋的走廊,在秋生徹底迷失方向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泛著白色光芒的院子里。他細打量,才分辨出這就是古書中描寫過的爨,它鐵桶一樣矗立著,作為爨,它大得有些驚人,爨底是生火的,九丈長七尺寬三丈深,爨底可以容納十幾車或者幾十車柴草,如果點燃它,一定會燃起翻江倒海的大火。endprint
“這是鑄造靈魂的地方,這個靈魂應該匯集人類所有的智慧,它一定能把那座在大火中燒毀的宮殿恢復起來,如果在我們有生之年,走進那座宮殿,死亦足矣。”子非感慨又堅定地說,他把手放在秋生的肩頭上好久沒有挪開。
“我知道了,原來你獵殺所有路過這座古鎮的人,把他們的靈魂留下來,就為了做這件事。”秋生脫口而出,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兒子,你怎么又說這話,這種玩笑開不得,來這里的靈魂都是自愿奉獻的,那些送你夢的人,有違心的嗎?”子非不高興了。
十三
秋生跟著子非穿過長長的走廊,經過無數的上升與下降,轉過無數的回旋走廊,回到了他的房間。
“這鞋真舒服。”秋生低頭看著腳上的鞋。
“從前我送你的鞋就是這款。”子非說。
“那時我舍不得穿,全賣了。”秋生說。
“太可惜了,這鞋是我在一家百年老店給你買的。哦,在你離開這里之前,我會在爨上做法事,讓你看到一個奇跡!”子非笑了起來,他的眼睛里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子非在棋盤上有規則地擺好黑子和白子,然后用中指蘸水,畫古怪的符,他白皙的手指在棋子間緩緩游動,碰出一串串清脆的響聲。他很快收集了五個奇數和三個偶數,然后用這幾個數字演算到深夜,終于得到一個充滿希望的日子。
“好了,好了,這個日子來得真不容易。”子非長出一口氣。
“你是怎么做到的……這真玄妙啊。”秋生說。
子非拿出一瓶百蛇草汁,打開瓶蓋,把瓶子伸到窗外,接了點月光,瓶子里的草汁立刻亮了起來,他把草汁分別倒進兩只杯子,他呷了一口,立刻有一個閃著熒光的小球滾進肚子,他的身體仿佛溶化了,只剩一件黑衫掛在秋生面前,秋生也呷了一口,他的身體也溶化了,他看看自己,也只剩了一身衣服,他們的聲音像兩只鳥兒在空中飛來飛去,尋找著落腳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師有一次聊天的情景,跟今天很像,我們也是喝著百蛇草汁,談天說地,縱橫南北。我風華正茂,他老態龍鐘,我根本瞧不起他,嘲笑他對這項事業的癡情,他卻寬容大度地笑著,引我一步一步走進他的圈套,他把他精通的法術一樣一樣地表演給我看,讓小苗頃刻長成參天大樹,點石成金,呼風喚雨……”子非的聲音充滿深情,他沉入了對往日的懷想。
“后來呢?”秋生問。
“他死了。”子非說。
“他怎么會死?”秋生瞪大眼睛。
“在爨上做法的人,大腦中必須沒有雜念,這需要每天在那條溪水里,躺幾個小時來清洗這些雜念,為了屏住呼吸,就得先走進夢中,這樣就能沉在溪水中不被淹死……可是有一天,來小溪喝水的鹿群把沉在水里的他驚醒了……他嗆了水,被沖到了幾十里外的沙灘上,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遍體鱗傷,只剩最后一口氣……”子非的目光望著一個遙遠的什么地方說。
“哦,他太不幸了。”秋生咕噥了一句。
“他是一個非常嚴謹的人,咒語很長,要念三個小時,這個過程中不能有一個錯字,就像用無數塊積木擺成摩天大樓,只要有一塊脫落,這座大樓就會頃刻坍塌……所以,做法事前一定要把雜念清洗干凈。”子非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太難了,人不可能沒有雜念。”秋生說。
“我沉在那條溪水中,就是在沖洗靈魂,那天你再晚到半個小時,我就把自己清理干凈了……”子非有些遺憾地說。
“你可以再去那條小溪,把剩下的雜念沖洗干凈。”秋生說。
“來不及了,定好的日子是不能改變的,我已經把咒語抄在一個本子上了,用它提示我,這樣就不會出錯。”子非自信地說。
秋生看著子非,沒有說什么,他更加堅信子非就是一個獵殺者,他正義無反顧地做著一件別人無法理解,而他自己覺得無比偉大的事情。子非把書香閣的鑰匙從兜里掏出來,放到秋生手上,對他笑笑,轉身走了。沒有多久,秋生就聽到子非誦讀咒語若隱若現的聲音,那聲音一直伴他走進夢中又從夢中醒來。幾天過去,秋生再見到子非時,他兩腮塌陷,眼睛變得更加明亮,目光有些灼人。
“父親,你瘦多了。”秋生心痛地看著他。
“我的精神卻好了不少。”子非說。
“你應該好好睡一覺,要不你身體會出問題。”秋生說。
“是的,我是要好好睡一覺。”子非說。
十四
子非睡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秋生正站在窗臺邊洗衣服,洗衣盆里全是月光,衣服有些臟了,他必須用力揉搓,他很快就把盆里的月光揉碎了。這時,子非推門進來。
“你好多了。”秋生看著子非說。
“好多了,有精力了,我在夢中所設定的一切,已經全部落實,今天晚上子時, 法事正式開始。”子非說。
“這么快?”秋生有些意外。
“你也參加吧,我需要你的幫助。”子非說。
夜來得緩慢,直到天空飛過巨大的鳥群,它們的翅膀把白晝徹底拍碎,天才黑下來。
子非沐浴之后,換了一件干凈的長衫,帶秋生來到了爨里,爨的四壁掛滿了裝著夢的壇子,爨里已經堆滿了小山一樣的柴草,子非在爨壁貼了四張巨大的符。
子非在爨上建了一個高臺,他站在高臺上,用法術讓爨里泛開九層鮮花,第一層鮮紅,第二層金黃,第三層淡紫,第四層雪白,第五層漆黑……鮮花在爨里燃得熱烈奔放,半個夜空都被映亮了,四個符被濃烈的花火越燒越黑,發出只有金屬才有的呻吟聲。
“一個渺小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如一粒灰塵,只能被人踩在腳下,如果把他們煉成一個偉大的靈魂就不一樣了,它可以成就人類的一切夢想。”子非的聲音帶著激動和顫抖。
“嗯,我信。”秋生點頭說,心里掠過一陣感動,他從來沒有這樣虔誠,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子非,等待著即將來臨的一切。
子非打開他抄寫咒語的本子,開始大聲朗讀,說朗讀倒不如說背誦,他只是把它作為提示。子非的聲音時高時低,咒語像流水一樣在他周圍流淌,他閉著眼睛背誦,到繞口的地方,才睜開眼睛,他細辨認本子上的字跡,他的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山溪流水般悅耳。過了一個小時,又過了一個小時……累了他就喝一口百蛇草汁兒,他那張白凈的臉已經被艷麗的幻想染紅,眼睛閃著瘋狂的光芒。endprint
子非的咒語積在爨里,漸漸把他飄浮起來,他在爨里飛旋著。
這時在遙遠的天邊傳來一曲依依裊裊的古箏彈撥的音樂,音樂里傳達著一種神一樣的暗示,秋生的視線又回到子非那寫滿咒文的本子上,這是上萬句咒語或者說是幾萬句咒語匯集成的書稿,它的魔力是無法衡量的。爨里的柴已經開始燃燒,它發出一陣陣爆裂聲,像花蕾開放,像春雨落入池塘,像春風掃過茫茫林海……火焰變成紫色的風在爨里飄蕩,秋生聞到的是陣陣芬芳的香氣,頭頂的天空也漸漸泛出玫瑰花一樣的光芒,秋生知道一個偉大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他的心激動起來,面對這一切他想起了在這里過的每一天,它們都閃著不同的光澤和顏色,摞起來就是一本他一生都難讀懂的書。秋生感到自己的心臟隨著子非咒語的密度越跳越快,像握緊的拳頭,抽成一團,無法再打開,他的身體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他努力張大嘴巴呼吸,希望身體松弛下來,可是還是無法擺脫要窒息的感覺,他像一條突然沖上淺灘的魚,大張著嘴巴開始掙扎……
“你快出去透口氣吧。”春娃對秋生說。
“不不不,我還能挺一會兒。”秋生擦了一下頭上的汗說。
“你父親說,如果你太緊張,就出去透透氣,他在閣樓的大廳,已經標好了你走出去的路。”春娃說。
秋生沿著書香閣那些回旋的樓梯,來到了樓下環形大廳,有一面鏡子上果然標著記號。子非為了防止秋生逃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消除了通向外界的道路,可是現在他卻不再阻攔他,而這時秋生看見了鏡子中映照出來的自己,已經是一個眼神漸漸豐富起來的青年人……他不想回家的事了,回家去做什么?天天守著一個雜貨鋪,早上開張,晚上打烊,他現在就能看到自己老了是什么樣子,他為了讓自己的心臟平緩下來,吸到更新鮮的空氣,便朝那面鏡子走去,他沒有感到鏡子把空間分開的界線,就已經來到書香閣的院子里了,腳下是青石板的路,遠方是深藍色的夜空,他正穿著子非送給他的那雙布鞋,可以一路走回家去。
“這太熬人了。”秋生感慨地說。
“他真不容易。”春娃說。
秋生和春娃大口地呼吸了一會兒,感覺身體已經恢復了精力,秋生抬起頭仰望星空的時候,他看到了那顆用望遠鏡沒有找到的木星,他仿佛得到了某種啟示,這長長的咒語,也許就是一個陰謀,因為在這漫長的誦讀過程中,子非不可能一個字不錯,一旦錯誤,法事就像用積木搭起的摩天大樓,轟然坍塌。肯定有一個人在子非的身后操縱著他,并尋找獵殺他的合適機會,不然子非為什么會經常頭痛?站在溪水邊的那個人是誰?子非想重建那座宮殿,但是得到那座宮殿的卻是他背后那個人,這是一個巨大的謎,應該留下來解開它……
“我回去。” 秋生像被誰推了一下,果斷地說。
“你不走了?太好了!”春娃高興地叫起來。
秋生拉起春娃的手,大步往回走。
恰恰在這時候,子非在爨上遇到了麻煩,他的頭突然開始頭痛,他不斷地喝百蛇草汁,可是卻無法止痛,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停下來的,他咬牙控制自己,別因為疼痛而抽搐,繼續大聲地背誦咒語,他的語速卻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低,沒有過多久,他就背錯了一個字,他把水字,說成了火字,水火無法相容,咒語已經默誦大半,卻因為這一個字,全部作廢,子非悔恨交加,他像困獸一樣,從高臺上下來,在爨邊一圈又一圈地走著,想找出修補這個錯誤的方法。由于精力過度集中,他忽視了腳下,身子一斜,掉進了爨里,爨里的火燃燒得正旺,子非像撲火的飛蛾,落入沸騰的大火當中,他立刻就燃燒起來,他的智慧和生命讓火突然燦爛起來,火苗躥上夜空,書香閣瞬間就被點燃了,接著漆黑的夜空也瘋狂地燃燒起來。
“天啊!”秋生大叫一聲,撒腿就跑。
可是通往書香閣的門被大火封住了,他低頭向火中沖去,卻被春娃死死拽住,他拖著春娃走了幾步,便停下腳步,絕望地看著大火熊熊燃燒,書香閣在大火中開始坍塌,發出轟然巨響,火的瀑布直瀉而下……
“父親,父親……”秋生喃喃著,他的淚水一下蒙住了眼睛。
作者簡介:左泓,原名王左泓。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出版長篇小說《魔鬼河》《危險的森林》《不能飛翔的天空》等15部;短篇小說集《反白》《天上的陽光》《兩個人的電影》等8部。有幾十篇小說被選入各種選集。幾十次獲各類文學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