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玲
德盛號的買賣的確很大,大得幾乎占滿了整個街,所以那條街就叫德盛街了。商號的老板姓劉,人們背地里叫他小綠豆,香兒知道不是真名,只是不知含義,后來是通過觀察才發現其中的寓意。劉掌柜那眼睛是小得很,圓圓的,也就綠豆那么大,宛若綠豆鑲在了那兩個窟窿里,香兒倒覺得瞎了那兩粒綠豆了。再后來又聽到有人叫他王八,香兒好奇,特意到集市上去觀察了一回兒王八的眼睛。香兒覺得劉掌柜的眼睛和王八眼睛真的是對上了。
劉掌柜的小老婆一天花枝招展的,那可真是劃船不用槳——全靠浪了。就是不買貨都想繞過去飽飽眼福。人們背地里叫她狐貍精。狐貍精也就三十來歲,身材窈窕,那凸出的部分似要將旗袍脹破。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香兒懷疑那腰間是否安裝了軸?不知道那狐貍精是什么時候勾搭上參事官的。德盛號的生意才如此興隆。
德盛商號與香兒家的剃頭鋪緊挨著,香兒很少去那商號里買東西,因為貨郎挑常送到家里來。常來的貨郎也是個山東漢子,只是照那個錮爐匠小得多,來來往往的交易總是用頭發兌換糖塊。香兒喜歡貨郎的山東口音,見了他就像見到了老家的人,總希望他多說幾句,可貨郎卻很少說話。說了,也只是連眼神帶手勢的那些讓香不明白的內容。
香兒在屋里坐不穩,總想探頭看看這次參事官前去會不會碰上小綠豆?雖然眼睛沒看到什么,耳朵倒是聽到了。
“喂——吆——我的參事官,您怎么才來呀?”狐貍精那嬌了嬌氣的小味讓人聽了心直癢癢。
“我的小寶貝——看你說的,我倒是想天天陪著你!”破鑼一樣的聲音飄出墻外。
隨后聽到小綠豆干咳了兩聲,香兒覺得那干咳聲更像王八。
第二天街上又抓人了,徐師傅有些坐立不安,大口大口地吸煙,眼神直直地盯著噴出的煙霧,好像從那里找著什么答案。
“爹,抗聯是什么人哪?”香兒趴在炕上,兩手拖著腮,凝神地看著爹的眼睛。
“小孩子不要亂打聽!”
香兒不吱聲了,但眼睛還是望著爹。外面刮起一陣風,香兒起身要把花盆搬下窗臺,被爹的突然一聲“別動!”呵住了。香兒正愣著神,貨郎挑進來了,還是常來的那個左手戴著手套的。
“有頭發嗎?”貨郎問。
“有……”徐師傅答。
也只是這兩句,便頭發交換著糖塊,而后對視一下走了。
公署里的人照常來剃頭,近幾天參事官仿佛去德盛商號的腳步更勤了,香兒每天要多吐了不少唾沫。玫瑰花已經綻放了,欣喜的香兒,整天守在跟兒前,生怕渴著、涼著,于是討厭起前來剃頭的顧客了。
有一天,錮爐匠剛離去,貨郎挑隨后就到了。香兒暗喜著,這個喜幾乎是從早上開始的,因為香兒早上看到爹的嘴里冒出了兩個煙圈。可令香兒不快的是,鋪子里沒有攢下頭發,自然也就沒換下糖塊。
這天晚上,香兒的爹心里就像長了草一樣。一會兒躺下,側耳凝神地向外聽著;一會兒又坐起來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吧嗒吧嗒地抽煙,那一豆煙火就像一顆星星或明或暗,在黑夜里閃爍著。直至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爆豆般的槍聲。香兒嚇得縮進被窩的深處。徐師傅給香兒蓋了蓋被子,心疼地拍拍香兒。然后立馬穿衣起來了。在地上轉起圈來。不時地向窗外張望,盼著天早點亮起來。
還沒見亮,街上就人喊狗叫的一片混亂了,老百姓紛紛被日本兵驅趕著,香兒和他爹也在其中,走向公署的大院。
院中心用白布苫著一排死人,香兒嚇得直往爹的懷里躲。事件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昨晚抗聯支隊偷襲了縣公署,炸毀了崗樓,引爆了彈藥庫,打死了十多個小日本。抗聯也有傷亡,說是犧牲的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戰士。聽得香兒和和他爹都流了淚,香兒聯想到了鎖子,香兒爹的淚里一定包含著更多的含義。
集聚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場地上還架著幾挺機關槍,帶小胡子的日本軍官手握戰刀,眼鏡片上反射著道道兇光,對著參事官嘰哩哇啦的一陣吼叫。參事官聽后像只哈巴狗似的點頭哈腰的“嗨!嗨”!然后回過頭來對著人群扯著脖子喊到:“皇軍是愛護良民的,只要誰供出抗聯的傷員在哪里,皇軍大大的有賞!”
任憑漢奸怎么嚎叫,百姓們咬緊嘴唇,沉默著,且暗暗地攥緊拳頭。空氣里散發著濃濃的火藥味。
那個小胡子日本軍官顯然有些急躁了,上前一把從一個老人手里拽出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抗聯傷員的你的知道?”小胡子還亮出了手上的糖塊,“說的甜甜的大大的有!”
這個男孩叫虎子。虎子的兩只眼睛噴著怒火。眼前浮現出爹娘慘死在日本人的刀下的情景。他恨透了日本人。不顧一切地一口咬住小胡子的胳膊。疼的小胡子狼嚎一樣,他舉起了戰刀……
“狗日的——不要傷害我的孫子!”爺爺拼命想沖出去奪回孫子。
“不要傷害孩子!不要傷害孩子!”此時人群就像開了鍋一樣,喊聲震天,各個義憤填膺。
小胡子手起刀落,虎子倒在了血泊中。
“虎子……”爺爺撕心裂肺的喊著,然后大聲地罵著,“你們這些魔鬼,畜生。”瘋了似的向前沖去。人群也隨著爺爺潮水般向前用去。
“反了!反了!再動統統槍斃!”小胡子嚇得連連后退,一揚手,“機槍的準備。”
隨后幾個日本憲兵趴在了機槍下,憤怒的人們沒有絲毫害怕,仍在向前,向前——眼看著一場屠殺就要發生。就在小胡子的手即將落下的一剎那。人群中傳出來一個洪亮的聲音——“慢著!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香兒一下呆住了,那不是錮爐叔叔嗎?錮爐叔叔昂首挺胸,從容地走出人群。人們那齊刷刷的目光里充滿了敬佩和擔憂。一個威武的形象在香兒的心中高高地升起!
人群散去了。香兒跟著爹也回到了自家的鋪子里。還沒坐下,香兒的爹就吩咐說:“香兒,這地方待不下去了,趕緊收拾收拾東西走!”
此時的香兒已經懵懵懂懂地知道爹的意思了。四處掃了一下,將目光最先落在了那盆盛開的紅玫瑰上:“爹,這盆花得帶走吧?”
“當然了……”爹對香兒投來了欣慰的目光。
香兒上前抱起那盆紅玫瑰緊緊貼在臉上,綻開的花與香兒頭上的蝴蝶結在太陽的照耀下相映成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