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樂群
每當想起在草長鶯飛的江南旅游,耳邊總會縈繞著畫眉鳥清脆流囀的鳴叫。這聲音,從緲遠的天外飄來,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這聲音,穿透我的心壁,令我震撼,令我興奮,令我痛苦,令我悔恨。這緣于我和一只畫眉鳥之間的難忘的故事。
退休前幾個月,全家人到上海親屬家做客,他們建議我買一只畫眉鳥,每天拎著鳥籠子,享受退休生活的樂趣。我們到鳥市上去挑選。選來選去,最后選定了一只小小鳥。賣鳥人說:“這是一只小野子,還沒經過馴化,回去好好養著,用不多久就會叫的。”一路奔波,一路呵護,終于把這個“寶貝”帶回家。其后,在鳥友們的指教下,鳥籠、水罐、籠罩、鳥食,全部備齊。
于是,每天清早,拎著鳥籠,邁著方步,向東安市場旁邊的森林公園踱去。那昝,公園碧樹遮天,繁花匝地,游人如織。我把鳥籠掛在柳樹橫枝上,學著鳥友們的樣,在草叢里尋找小爬蟲或隨手捉住一只小蜻蜓喂鳥。鳥友里,老胡最張揚,他一來,總會吸引眾人的眼球:只見他挺著腰板,左手高舉鳥籠,右手牽著京巴,神氣十足,對眾人說:“哎,你聽聽咱這鳥叫的,哪個敢來曬一曬!”說著繞場一周,然后把鳥籠掛在一群鳥籠中間。于是便有人悄悄地把自己的籠子摘下來掛到遠處。于是幾個人竊竊私語:“他那只禿尾巴鳥,怕是長不出尾巴了。”老胡也不在意,大聲說:“不用急,到秋換毛你再看!”老張來后拎個空籠子,放在地上,坐在那里一聲不吭。一問才知,他的鳥昨天死了,他正沉浸在悲傷之中。老雷的鳥養了一年多還不會叫,每天氣得不行。其他的鳥友樂樂呵呵,互相交流著“養鳥經”。老馬還特地借給我一本《養鳥知識》,我才知道我買的是紅毛鳥,產地江南,是個小公鳥。母鳥是不會叫的。公鳥宛轉鳴叫,是為了求偶。《詩經·伐木》里“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指的就是求偶吧?
在喜怒哀樂之中,在相互切磋之中,我的畫眉鳥漸漸長大了,一天在路上,它忽然叫了一聲,他性初萌了!每天老伴怕我起來晚,總是喊我:“老頭子快遛鳥!”久而久之,畫眉鳥不等老伴叫,它便搶先叫我:“老頭子,快遛鳥!”原來畫眉也不遜八哥,也會學人語。日久生情,我漸漸離不開它,它也離不開我。午間給它洗浴,添食加水,我一張手,它就飛到我手心上搖頭亮翅,聽我吹口哨。我走到哪屋,它就在身后跟到哪屋,我被這不離不棄,其樂融融的氛圍所迷醉。
有一天晚上,它反常地不進籠子,飛到書櫥上的花盆里,把頭深埋在花叢里面,一動不動。任你千呼萬喚,就是不予理睬。我猜想,是什么原因令它情緒如此波動?我絞盡腦汁,回想著公園里發生的一幕一幕:在前一天上午,發生了一只畫眉鳥逃離事件。老雷籠子里的畫眉鳥趁他喂昆蟲忘關籠門的空隙,猛地破門而出,飛到高高的樹梢。它在樹梢上鳴叫了好一陣,像是發表什么“宣言”。須知,它是從來不叫的。它是以不叫換來主人的粗心大意。誰說這鳥是只笨鳥!那一刻,所有的籠中鳥群情激奮,紛紛抖動翅膀,特別是“小野子”,更是拼命地撞籠子,想要飛出去,它要飛往江南的山野之中,那里才是它的游樂園,自由王國。
這以后的日子里,幾乎每天它都不肯再進籠子,籠子——成了它的監獄和囚室,它的鳴叫也變得哀怨凄涼。似乎催促我把它帶回它賴以生存的故鄉。我終于領悟歐陽修“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的深刻寓意。在我,“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曉催天明”是一種愜意,一種享受;在它,“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是一種期待,一種牽掛。看來,養鳥人和籠中鳥的心思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南轅北轍。在圈外人眼里,一退休老朽,拎著鳥籠,多么風光!但在檻內人視閾,一行將就木者,挽著青春佳麗,多么荒唐!我決定,熬過寒冬,到了明年春暖花開季節,我就帶它回江南,放飛在“日出江楓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人間仙境里。在那里,它一定會遇見一位美麗的畫眉女神。他們會在叢林中自由穿行,他們互相愛慕,互相追逐,互相欣賞,互相唱酬,互相陶醉,該有多么美好!啊,想到這里,連我都陶醉其中了,恨不能也變成一只小小鳥,翱翔天宇,去追尋美好的夢想。
一天晚上,我照舊趕它進籠,它仍在花盆里一動不動。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凳子上去抱它下來,卻吃驚地發現,它已經沒有了氣息,眼角上,還掛著昨宵的清淚。抱著小小鳥,我淚流滿面。我悔恨為什么當初要帶它離開江南?它為什么不再耐著性子等到春天來臨?它應該知道我會帶它回南方的啊!它每晚在花盆里不肯下來,是不是陶醉在花香里,做著飛回江南的美夢?我傷心地把它葬在窗下的丁香樹下,好讓它“草長鶯飛”的美夢繼續做下去。
此后的日子里,不論是在公園里散步,還是站在陽臺上望著那棵丁香樹,耳邊總縈繞著小小鳥的凄切的啼叫,它把一縷游魂永遠留在寒冷的北方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