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哲
聽爸爸講,我奶奶去世早,撇下的孩子中最小的小姑只有一歲多。爺爺不肯續娶,74歲的太奶只好來到我爺爺家,照料幼小的孫女、孫子們。
太奶隨身帶來一個柳條煙笸籮和一副煙具。長長的烏木煙桿,被歲月浸潤得有點微微泛紅,黃銅的煙鍋也似紫銅,煙嘴則是淡綠色的玉石。
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的嚴重自然災害,別說是旱煙就是莊稼也幾乎絕收,家家吃糠咽菜生活艱難。太奶犯煙癮時,就把我爺爺曬干的甜菜葉或白菜葉當煙葉,吧嗒吧嗒地享受這人間的“煙”火。
只要有火引子,太奶就絕不劃一根火柴,雖然一盒火柴才2分錢。夏天,我爺把艾草搓繩、晾干,點著艾繩,既可驅蚊,又可點煙。冬天,炕上的“火盆”,即是取暖也是抽煙省火的火源。
冬天的一個晚上,爺爺招呼家人搓玉米粒,讓我爸去鄰居家借“玉米穿子”(一種剝玉米粒省勁的工具)。外面黑咕隆咚,我爸打怵、膽怯,沒有立馬回應。爺爺想換人去,太奶卻在一旁說:“就叫他去,孩子到了什么時節,就該做什么時候的事。”是啊,孩子是一株幼苗,拔節的時候,就該受那個時節的風雨……
我爺爺手很巧,莊稼院的活,他樣樣拿得起。春耕時節,他打頭起壟又直又勻,躬身前行的爺爺,傾心憧憬泥浪之后的新綠,他以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姿態,把自己投放在希望的田野。
在生產隊,爺爺會紡麻繩,會穿馬車套。“貓冬”的時候,爺爺用生產隊提供的房舍,先后為鄉親們做白酒、粉條、豆腐。春節,大家更需要這個。
1962年,那是個缺少吃穿的年月。我爸到城里讀書,家里生活捉襟見肘。寒假時,爺爺就領著我爸和三叔打草簾子、編葦席,然后拿到街上去賣。
爺爺人緣好,誰家蓋房子,都喜歡找他做木工活。1973年我爸結婚,在那赤貧的年代,爺爺先后為我家做了碗柜、寫字臺、五斗櫥、我們用的兒童椅子。我想,在農村,如果有職稱,我爺爺該是工程師級別的。
爺爺的世界是農村星空,孩子是他的莊稼,為了這些秧苗,他窮盡一生的心血,為兒女的生活帶來絲絲光亮、幾多溫暖。
前些日子,我爸媽收拾了一下房子,粉刷了住室、簡單地裝飾了廚房和衛生間,添置了幾樣家具和集成煙凈灶。重新住進來,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不過,有一樣東西,媽媽舍不得扔掉——床頭柜。如果說,新實木床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那灰頭土臉的床頭柜,無論是深棕色還是四腳斜地款式,都有點像不搭調的老媽子,呆頭呆腦地杵在那兒。
我和姐姐都說,這個床頭柜,要它干嘛,扔了得了。媽媽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反駁道:“過好你們自己的日子,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在那貧窮的年代,床頭柜之于我家,是隨手可以提用的金匣。里邊裝著布票、糧票、副食供應本、糧本,還有戶口本等等。逢年過節,我爸就拿著副食本,去商店購買半斤白糖、二兩木耳,半斤豬肉……
媽媽遞給爸爸副食本的瞬間,就像飛來的希望,我們用力地生活在非常需要營養的歲月。
居家過日子,儲藏室、犄角旮旯,積攢了不少東西。有些東西確實用不著,理應“斷舍離”。有的物件舍不得棄,也許是因為情感,也許是為了記憶,抑或更為適用。
父輩那代人,經歷過饑荒和貧困,從那個年代走過來,心中的苦水與悲情,也一直跟著流淌,成為一種生活的底色,或者說被貧困所滋養。
現在,望著城里的月光,遙想爸爸小時候在家鄉的夏夜,艾繩幽幽地燃著,鮮活了夜的情趣,熏涼了室內窗外,也熏染了爺爺的后嗣。
火是百姓生活的底氣,煙是鄉村升騰的呼吸。太奶的煙、火,一如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儉省與勤勞。
太奶的煙、火,在爸爸的記憶里,也在我的眼前閃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