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惠子
這一季,只為冬日落雪時
■黃惠子

窗臺的月季花,只一朵,開在日光明媚的冬季,站得很直。湊近看才發現,從那盛開的花朵中心竟抽出一個花苞來,葉子緊緊包裹著,只在頂端稍顯出一點月季的紅。那么小,卻又那么奇妙而不動聲色地長在了另一朵花之上。
“今天晾衣服的時候,不小心弄掉衣架,砸下了幾片花瓣,我還怪心疼呢。”奶奶說。
“還好沒把那朵小花砸掉,就快開了。”我說。
“是啊,這小花長得真有意思,看著挺弱,生命力說不定強得很。”
這是在若干年前的一個冬日,我和奶奶的對話。那天的夜間開始下雪,早上出門時看見屋頂有些白,草地有些白,地面濕潤潤的。
姐姐帶著我在路上走,忘了要去哪里,只記得路很泥濘,而我倆又都太不會走路,盡踩到泥里了。有好幾次我的腳陷在泥潭里,費了好大的勁才拔出來。雪越來越大,起初還像個小孩,怯生生地落下來就化掉,站不穩腳。然后姿態漸漸成熟,也不怕了,只管放心大膽地飄,洋洋灑灑,終于成全漫天的白,成全歲歲年年的期許。
是的,就快要過年了。這么說我想起來了,或許我和姐姐是去親戚家送年貨。我們拎著東西不慌不忙地走,草地上已有了積雪。我們顧不上鞋會濕,往雪深的地方去,跺啊,蹦啊,甩啊,鞋底被洗得干干凈凈,比新買的還要干凈好幾倍。而被雪照耀的姐姐,清澈得像冰一樣。
于是,隆冬自此熱鬧開來,每一場雪都仿佛一個空曠素凈的盛大王國,清寒的空氣即便刺骨也令人歡欣。窗明幾凈的時光里,繽紛的賀卡攤滿了一大桌,我們選來選去,拿在手里的喜歡,放回桌上的也愛惜。我們認真地在上面寫寫畫畫,想方設法把它們變得更漂亮。彩色的筆和信封、燦爛的句子,塞進郵筒時都能想象得到對方收到的喜悅。
那會兒過年沒有嘩啦啦的拜年短信和微信紅包,飯菜很香,鞭炮響破了天。深邃的夜空里,一粒煙火驟然爆裂,盛放成無數斑斕的花火。最美的煙花是那種叫“火樹銀花”的,名字也好聽,真的是一樹花火,只持續極短暫的時間便落下幕來,驚艷一瞬,讓歡呼聲瞬間放大,也照亮了笑臉開懷。
即使我們鬧騰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大早也會被拖起來串門,白色的雪地和遍地的紅色爆竹渣相映,使每個人都散發著非常入戲的喜氣。我穿著棉衣、棉褲,裹得像只小熊,鼻涕好似屋檐垂下的冰凌,手腳起了凍瘡,卻照舊到處亂跑,反正哪兒都冷。回來后圍爐烤火,夾一塊炭放進去,噼里啪啦地跳出火星子,還沒落下就不見了。
那年的雪接連下了很多天,年前寒假還未到,我們的心就飛得老遠。早讀課上,大伙兒望著窗外雪紛紛,可愛的語文老師索性帶著大家出教室,來到操場。熱火朝天的打雪仗一下子便展開了,有人喊:“×××,看招!”被喊的人一時沒提防,條件反射地回過頭,被大雪球砸了個正著。細雪鋪天蓋地揚起來,老師也加入到隊伍里來,幫著被擊中的同學報仇。
結果,沒玩一會兒,一臉嚴肅的教導主任聞聲趕來,全班被罰站,老師也被他喊到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育一番。站成一排的我們竊竊私語,替老師抱不平,罵教導主任沒童年。
去年年初時出現零下十度的低溫,在我們江南地帶實屬罕見。清晨,我來到附近學校的操場,雪仍舊白得耀眼,一如從前的天寒地凍。操場上不見了打雪仗的同學,只剩下再冷也堅持晨跑的人們。有一個人跑著跑著脫了外套,只剩下一件熒光綠的運動T恤和大紅色圍巾。再跑時一并脫掉,光著膀子在雪地做拉伸,凜冽的寒氣統統退去,旁人瑟縮著腦袋看過來,感覺凍得夠嗆,又感覺熱得十足。
而今年八月,一場意外卻將這個人早早帶離了世間,所以今年的雪就靜悄悄地落啊落。我又想起那朵月季,有時候,一個人的生命并不比一朵小花來得牢固。一朵花開,一個人去,好的、壞的都可以是意外。為此,活著時的每一寸光陰便均當鮮活,似花容,有血色。
那年的雪下了很多天,過了期末,放了假。那天是陰天,我和外婆望著遠方的山,山頂有白白的云在飄移。對門一家的大門上貼著個很花哨的“福”字,外婆沒看出來,說:“這貼的是什么呢?是老頭和老太太吧。”
我說:“是福。”
外婆說:“是福啊,可不像老頭和老太太嘛。”
仔細看,還真是。左邊的偏旁“礻”像扭著身子的老太太,右邊則是個正襟危坐的老頭兒。二人緊緊相依,構成一個“福”字。我第一次認識到,原來“福”字可以做這般解釋。
外婆和我一圈又一圈地散步,外公在一旁等。我們邊走邊眺望外公的身影,越遠越渺小,變成忽隱忽現的一個點。然后走近,點越來越大,還原成外公此時的一步一步。遠的遠了,近的在近著。四周有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有一如既往綠著的桂花樹。
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到太陽出來,照耀門上的“福”,也照到我們身上。冰雪開始慢慢消融,又將進入下一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