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耶穌會傳教士關于中國的報道對同時代歐洲產生了巨大沖擊,喚起了歐洲人對中國的關注,并在德語國家引發了文學家的創作熱情。分析17世紀后半葉以中國為舞臺的四部德語小說可以看出,巴洛克文學對中國形象的建構一方面受到傳教士報告影響,將中國塑造為古老、強大、富足的異域國家;另一方面則受到騎士小說傳統模式的影響,將中國英雄們塑造成了追逐愛情、游俠冒險的騎士形象。最終,中國在德語巴洛克小說中成為一個帶有異域光環的騎士和女英雄國度,從而迎合了歐洲讀者對“異國情調”的想象和期待。
中國形象;德語文學;巴洛克;騎士小說;女英雄
I516.074A002307
早在中世紀,中德兩國之間的千山萬水就已經無法阻隔德國作家對遙遠東方的向往,他們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文學作品中描繪了絲綢之國賽里斯、巨富之國契丹和寄托基督教復興希望的約翰長老王國,表現出對東方世界的無限渴望。①不過總體而言,中國形象在中世紀德語文學中還只是偶爾閃現。進入17世紀下半葉后,德語文學中卻突然出現了一股中國元素的熱潮,一批氣勢恢宏的“中國傳奇”之作不僅在巴洛克文學中占據著一席之地,而且對后世德語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也產生了深遠影響。究竟是何種因素推動了這次熱潮的出現,德國作家的靈感由何而來,他們在作品中所建構的中國形象又反映出怎樣一種西方價值取向呢?
一、 “發現中國”對歐洲造成的文化沖擊
16世紀以前,歐洲人對真實的中國知之甚少,一些真假難辨的游記如《馬可·波羅游記》《曼德維爾游記》則不斷渲染東方的富庶,大大刺激了西方航海家到東方冒險的欲望。哥倫布當年不僅閱讀過《馬可·波羅游記》,在書上留下了近百處眉批,并且還在汗八里城(北京)旁邊寫下了“商機無限”的評語。②16世紀中葉,隨著新航路的開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殖民者先后來到中國沿海。此時,1534年成立的耶穌會正大力推動天主教在海外的傳播,于是扮演起了西方勢力向中國進行滲透的急先鋒。明萬歷十一年(1583年),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獲準入居廣東肇慶。此后,利瑪竇等人先后在肇慶、韶州、南昌、南京、北京等地傳教,結交了李贄、徐光啟等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中國思想家,一些精通天文歷法的耶穌會士還得以進入欽天監等機構擔任官職。根據耶穌會的規定,來華傳教士必須每年向總部匯報其在中國的傳教經歷與見聞。同時,耶穌會也有選擇地向外界公開海外傳教士所發回的材料,意圖“引起人們對他們傳教工作的興趣,博得對他們的支持”[美]霍華德·林斯特拉:《〈15831584年在華耶穌會士信簡〉序言》,萬明譯,載任繼愈主編:《國際漢學》(第二輯),鄭州:大象出版社,1998年,第249頁。。因此,以利瑪竇等耶穌會傳教士向歐洲發回第一批關于中國的翔實報告為開端,歐洲人對中國的認識進入了一個新紀元。
“發現中國”在歐洲所產生的思想沖擊絲毫不亞于新大陸的發現。耶穌會士來華之際,正值資本主義經濟在中國萌芽、江南城市經濟文化繁榮時期,中國經濟、文化、科技都發展到了歷史上的一個新高峰。因此,耶穌會士在報告中所展現的歷史悠久、經濟發達、人丁興旺、社會繁榮、宗教寬容、注重倫理的中國形象對歐洲讀者產生了巨大的沖擊。
在思想方面,被中國奉為治國之本的儒家思想引起了歐洲啟蒙思想家的巨大興趣。因為既然一個對基督教幾乎一無所知的異域國家能夠憑借自然理性和道德力量創造出比歐洲更高的文明程度,那么還有什么理由認為教會對于歐洲人的幸福來說必不可少呢?所以,啟蒙思想家很快在遙遠的中國發現了用來抨擊歐洲社會現實的“它山之石”。1697年,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在他編寫的《中國近事》(Novissima Sinica)一書中寫道:“鑒于我們道德急劇衰敗的現實,我認為,由中國派教士來教我們自然神學的運用與實踐,就像我們派教士去教他們由神啟示的神學那樣,是很有必要的。”[德]萊布尼茨:《中國近事:為了照亮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梅謙立、楊保筠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9頁。他還將康熙皇帝視為開明君主的典范,并將耶穌會士撰寫的康熙皇帝傳記收入了《中國近事》第二版。萊布尼茨的學生沃爾夫XE"沃爾夫"(Christian Wolff)則對儒家文化的奠基人孔子倍加贊揚,將其與建立基督教的耶穌XE"耶穌"相提并論。孔子也在18世紀“中國風尚”時代被啟蒙思想家推上了“哲學家之王”的寶座。參見孟華:《中法文學關系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77頁。
而在文化方面,中國歷史之悠久更是大大震撼了西方世界。1658年,耶穌會士衛匡國(Martino Martini)在慕尼黑出版《中國上古史》(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根據漢語典籍將中國歷史上溯到公元前2952年,即傳說中的伏羲時代。而根據當時通行的拉丁文本《圣經》來推算,諾亞方舟和大洪水則發生在公元前2365年,也就是說中國歷史甚至遠遠長于《圣經》中記載的人類歷史!這意味著被西方奉為絕對權威的《圣經》不可能是對全人類歷史的真實記載,而只是代表著希伯來人的歷史觀。為調和中國歷史與《圣經》紀年間的矛盾,狼狽不堪的教廷不得不搬出公元前三世紀用希臘文編譯的“七十子譯本”(Septuagint)Septuagint為《希伯來圣經》即《舊約》中的前五部分最早的希臘文譯本,是由72位猶太學者應埃及法老之請,在亞歷山大城翻譯的,后統稱全譯本為“七十子譯本”或“七十賢士譯本”,于公元前32世紀用流行的希臘文編譯而成,首先為不熟悉希伯來文的亞歷山大地區猶太人使用,因此,亦稱“亞歷山大本”。公元1世紀流傳于巴勒斯坦,為基督教最初應用的《圣經·舊約》,現仍為希臘正教會的通行本。后被譯成多種文字,流布于全世界。傳說當時埃及法老把72位猶太學者分別關在36個屋子里,使其翻譯《舊約》,結果72人翻譯得一模一樣,故稱其為“七十子譯本”。《希伯來圣經》,把諾亞洪水的時間改為公元前3300年,以挽救《圣經》紀年的可靠性。但中國歷史對教廷權威所造成的撼動已無可逆轉,啟蒙思想家由此獲得了質疑《圣經》和教廷權威的有力武器,此后不到一百年,《圣經》在人類文化方面的權威就土崩瓦解了。參見吳莉葦:《當諾亞方舟遭遇伏羲神農:啟蒙時代歐洲的中國上古史論爭》,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endprint
而中國社會的繁榮穩定更是令同時代歐洲人向往。因為此時的歐洲不但經濟發展相對落后,而且正經歷著連綿不斷的宗教戰爭。1562年,法國爆發胡格諾戰爭,前后持續32年;16181648年,德國又經歷了慘烈的三十年戰爭,結果六分之五的鄉村毀于戰火,人口減少三分之一以上,對德國社會經濟造成巨大破壞。丁建弘:《德國通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第78頁。如此強烈的反差必然在德國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1628年,德國“詩歌之父”奧皮茨(Martin Opitz)在一首名為《戰神頌》(Lob des KriegesGottes)的詩歌中抒發了同時代歐洲人在“發現中國”時的欣喜之情以及對東方文明的神往:“我們剛繞過好望角/……占領了馬六甲,/……再繼續向前/來到了中國富饒的海岸,那里出產瓷器,/擁有火炮,還將書籍印刷。”Martin Opitz, Weltliche und geistliche Dichtung, Berlin und Stuttgart: Spemann, 1888, S. 93.而等到三十年戰爭之后,面對滿目瘡痍的德國,傳教士報告中美麗富饒的中國簡直成了德國人心目中的天堂。在描寫三十年戰爭的名著《癡兒西木傳》(Der abenteuerliche Simplicissimus, 1668)中,小說家格里美爾斯豪森(Hans Jakob Christoffel von Grimmelshausen)描寫了一處未遭戰火侵襲的瑞士村落,主人公在那里看到“百姓們安居樂業,廄舍里滿是牲畜,場院里雞鴨成群,街市上游人熙攘,酒店里賓客滿座,……人人都在自己的葡萄架和無花果樹下生活得無憂無慮”,他立刻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巴西或者中國”,甚至于“把這塊國土看作是人間的天堂”。[德]格里美爾斯豪森:《癡兒西木傳》,李淑、潘再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456頁。1670年,德國作家哈格多恩(Christoph W. Hagdorn)也在小說中寫道:“強盛偉大的中華帝國,無論國勢還是財富均堪稱舉世無雙,數百年來在大明朝的治理下國泰民安,沒有哪家帝王的統治可以與之媲美。”⑧Christoph W. Hagdorn, Aeyguan, oder der Grosse Mogol, Das ist, Chinesische und Indische Stahts, Kriegs und LiebesGeschichte, Amsterdam: Jacob von Mrs, 1670, S. 3. 德國文學家所留下的這些文字都真實反映了17世紀德國人心中對遙遠異國的美好印象,也成為18世紀“中國風”的先聲。參見梅青:《解讀歐洲1718世紀的中國風建筑——以德國“無憂宮”為例》,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7784頁。
二、 巴洛克小說中的東方“騎士國度”
在圍繞中國的光環越來越令歐洲人炫目之際,17世紀下半葉,德語文學中出現了一系列以中國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激發起創作熱情的是中國土地上剛剛發生的一件大事:1644年的明朝滅亡和王朝更迭。而更為直接的動因則是1654年衛匡國為爭取對傳教事業更多關注而寫成的《韃靼戰紀》(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該書記述了明朝衰亡、闖王進京、清兵入關這段時代風云,生動刻畫了李自成、張獻忠、吳三桂、崇禎、皇太極、多爾袞等一系列歷史人物。此書一出版便轟動歐洲,迅速以7種文字再版21次,被后世譽為“17世紀的中國現代史”何寅:《國外漢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4頁。。書中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不僅令歐洲人為之震撼,而且與異質文化的接觸也拓展出了廣闊的文學創作空間,葉雋:《德國文學里的僑易現象及僑易空間的形成》,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第34頁。為文學家提供了新的創作靈感,在此背景下,荷蘭、德國、英國先后出現了以此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德國此時恰值巴洛克文學時期,富于異國情調的歷史畫卷正是作家們最為喜愛的馳騁想象的舞臺,于是在歐洲小說傳統與中國歷史風云的碰撞中,一批氣勢恢宏的“中國騎士小說”誕生了。
1670年,德國作家哈格多恩出版了長篇小說《一官或偉大的莫臥兒人——中國、印度國事、戰爭與愛情故事》(Aeyguan, oder der Grosse Mogol, Das ist, Chinesische und Indische Stahts, Kriegs und LiebesGeschichte)的第一部分。莫臥兒帝國(1526-1858)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突厥化的蒙古貴族后裔帖木兒(Tamerlane或Taimur,13361405)在中亞和西亞地區建立起的帖木兒帝國。1526年,帖木兒的后裔南下攻入印度建立莫臥兒帝國,在全盛時期,領土幾乎囊括整個南亞次大陸及中亞的阿富汗等地,人口達到1.5億。這部未竟之作一開始就提到了中國劇變在歐洲所引發的震動:“當大明朝最終傳到末代皇帝崇禎手中時,社稷開始搖搖欲墜,在很短時間里便土崩瓦解。韃靼人短短幾年就征服了全部國土及要塞,將這個國家完全置于掌控之中,令世人無不為之震驚。”⑧《一官》便以上述歷史為框架,明清之際的風云人物李自成、吳三桂等均作為主要人物登場,而主人公一官(Aeyquan)從名字來看也的確來自中國,他就是民族英雄鄭成功之父、傳奇人物鄭芝龍。《韃靼戰紀》曾介紹道:“外國人稱他為一官。后來他當了海盜,……人們認為他可與中國皇帝相提并論,甚至比皇帝還強大”。[葡]安文思、[意]衛匡國:《中國新史·韃靼戰紀》,何高濟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224頁。一官(鄭芝龍)在小說中是一個被莫臥兒人撫養長大的騎士(書中暗示他是蒙古皇帝失散的親人),在為明朝崇禎皇帝效力時,他與將軍李自成、滿洲王子崇德(皇太極)陷入了一場多角戀愛。后來李自成起兵造反,崇禎被逼自殺,崇德、吳三桂、一官等人又起兵趕走了李自成,崇德被眾人推戴為新皇帝,一官則在為新皇帝完成征服中國的偉業后被封為大同王。正當一官返回封地準備與心上人成婚時,新娘卻被攝政王阿瑪旺(多爾袞)設計奪走。一官于是決心找情敵決斗,但由于旅途不順,最終未能如愿。從這個曲折的“國事、戰爭與愛情故事”里,我們可以看出巴洛克小說家對真實再現中國歷史其實并無多大興趣,而只是將具有異域風情的中國作為了英雄人物游俠冒險的舞臺。而從人物塑造來看,小說中登場的一官、吳三桂等歷史人物都儼然成為歐洲式的騎士,不僅常常用決斗來為自己贏得威名,甚至還通過在斗獸場中格殺獅子來顯示勇氣,討取貴婦歡心,連情節發展的動力也來源于英雄們對美人愛情的追逐,具有濃郁的騎士冒險小說風味。endprint
在1673年問世的小說《亞洲的俄諾干布》(Der asiatische Onogambo)中,作家哈佩爾(Eberhardt Guerner Happell)則在副標題中干脆地寫明:“書中將中國現任偉大皇帝順治描寫為一位游俠騎士,并講述他和其他亞洲王子的愛情故事和行俠事跡,順便簡介亞洲各王國和國家及其特色、統治者等級以及他們的高貴行為等。”書中的順治(俄諾干布)是一位出身高貴的波斯將軍,與公主特蕾甘相愛,由于受到權臣迫害,他開始在亞洲四處游俠,后來在中國見證了李自成入京、明朝滅亡和滿清入關,并被韃靼皇帝崇德選為皇位繼承人。在崇德駕崩后,他登基成為中國的統治者。不久,李自成被抓住并在新皇帝面前處死,失散的戀人也終于回到他的懷抱。隨后,小說用近30頁的篇幅介紹了這個“地球上最強大君主國”的風土人情,羅列了15省的主要城市、人口、物產和民族。最后,小說以順治統治下的中國皈依基督教、“在十字架下歡呼勝利”Eberhardt Guerner Happell, Der asiatische Onogambo, Hamburg: Naumann, 1673, S. 757.而結束。可見,《俄諾干布》中的順治皇帝與其說是東方君主,不如說更像歐洲騎士的翻版,這部作品也大可看作是帶著中國面具的歐洲騎士小說。
而著名巴洛克文學家洛恩斯泰因(Daniel Casper von Lohenstein)在其鴻篇巨制《寬宏的統帥阿梅紐斯》(Gromüthiger Feldherr Armenius oder Herman,16891690)中則將中國作為了德國古代騎士的冒險樂園。小說主人公阿梅紐斯是德國民族英雄,曾于公元9年聯合日耳曼各部族在條頓堡森林大敗羅馬軍團。條頓堡戰役發生的時代正是中國西漢末年。衛匡國在其著作《中國上古史》、《韃靼戰紀》中關于漢朝與匈奴爭雄大漠的記載為洛恩斯泰因提供了重要靈感。在小說第一卷第五部中有這樣一段:阿梅紐斯的戰友、駐守黑海北岸的蔡諾公爵與哥特部族王子奧羅帕斯特、公主敘瑪尼斯一起游歷到了中亞。此時,中亞的斯基泰人正在國王呼韓邪的率領下準備聯合韃靼人對“賽里斯人”(Serer)即中國人開戰,于是他邀請幾位日耳曼騎士參加了對中國的遠征。在攻占四川(Suchuen)的戰斗中,驍勇的敘瑪尼斯公主親手將中國的懿文帝(Iven Ti)斬于馬下,并被聯軍立為四川女王。一再戰敗的中國人不得不割地求和,割讓了四川和陜西。蔡諾作為代表到秣陵(Moling,南京古稱)與中國的新統治者欽帝(Chim Ti)簽訂了和約。而后,日耳曼騎士結束了在中國的征伐,揮師印度繼續冒險去了。雖然這部作品移花接木將清兵入關的歷史移植到了古代日耳曼英雄身上,批評中國人由于喜愛“人間智慧”而丟掉了“戰爭藝術”,Eduard Horst von Tscharner, China in der deutschen Dichtung bis zur Klassik, München: Reinhardt, 1939, S. 39.不得不對異族割地求和,但卻不乏對中國的贊美之詞,例如書中借蔡諾之眼大肆渲染了中華文明的悠久和江南城市的繁榮,小說不僅引用衛匡國的著作把中國描寫為已有近三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并且贊美了中國舉世無雙的園林、大理石橋和南京琉璃塔,一首詩中甚至這樣寫道:“秣陵是人間的天堂,這帝國的園林好比世界的眼睛和妝飾,我要稱它為亞洲之珍,它有繁星與雪松環繞,蘋果樹與藍寶石點綴。”Daniel Casper von Lohenstein, Gromüthiger Feldherr Armenius oder Herman, Leipzig: Johann Friedrich Bleditsche Buchhndler, 1689, S. 639.
16861688年間,瑞士方濟各會僧侶魯道夫·伽瑟爾(Rudolf Gasser)出版了三卷本傳教小說《帶著最謙恭的理性防御向所有無神論者、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危險的拉丁語民族和政治上虛偽的世界子民提出的決斗挑戰》(Ausforderung mit aller demütigst gebottnem VernunftTrutz an alle Atheisten, Machiavellisten, gefhrliche Romanen und falschpolitische WeltKinder zu einem ZweyKampff),書中塑造了一群憑借智慧遠征中國的歐洲冒險家。小說主人公菲洛洛果是中國皇帝與英國公主的后代,從小被送到葡萄牙撫養。長大后,他皈依基督教,決心帶著情人、朋友還有傳教士一起前往中國去建立起一個基督教國家,因為這時的中國雖然“在歷史悠久、國土遼闊方面舉世無雙”,Rudolf Gasser, Ausforderung mit aller demütigst gebottnem VernunftTrutz: an alle Atheisten, Machiavellisten, gefhrliche Romanen, und falschpolitische WeltKinder zu einem ZweyKampff, Bd. 2, Zug: Müller, Muos, 16861688, S. 1.但在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卡拉貝拉統治下,卻是多神教盛行,并且禁止基督教傳播。卡拉貝拉女王與一心建立基督教國家的菲洛洛果展開了一場場明爭暗斗,最后,智勇雙全的主人公征服了中國女王,實現了信仰和政治上的雙重勝利:女王在皈依基督教的同時也放下了權杖,讓位給她的另一位兄弟卡魯白路,中國則成了基督教國家。總體而言,這部出自教士筆下的“中國小說”雖長達2500多頁,但實在沒有多少中國成分可言,無論是人名還是情節都充滿歐洲風味,還摻雜了長篇累牘的宗教說教,其核心目的還是在于滿足歐洲讀者的文化優越感。同時,小說也折射出歐洲人的宗教優越意識和殖民主義者征服東方的企圖。endprint
顯然,以上幾部帶有中國背景的巴洛克小說都算不上真正的中國傳奇,它們都只是從傳教士報告中吸取了一些中國元素,情節上則還是在套用騎士小說游俠冒險的框架,離真正的中國歷史相去甚遠。不過,透過這些表層的現象,我們依然可以看出中國歷史、文化、風土人情對17世紀德語作家的強大吸引力,以及來自中國的異域風情為德語文學所增添的新魅力。
三、 異國情調的女英雄國度
洛恩斯泰因在《寬宏的統帥阿梅紐斯》中塑造出一位日耳曼血統的四川女王,其實這在巴洛克時期的幾部“中國小說”中并不罕見。在哈格多恩的《一官》中,當主人公一官奉崇禎皇帝之命出使四川時,他發現四川是女王彭塔利西亞(Pentalisea)統治下的一個“亞馬孫人”王國,“宮廷中只有婦人和少女”,④⑤⑥Christoph W. Hagdorn, Aeyquan, S. 124; S. 124125; S. 128; S. 136.她們不僅大多身著男裝,甚至穿著騎士的盔甲參加格斗訓練④,連女王也常常到演武場上一展身手。不僅如此,美麗的“亞馬孫女王”幾年前還曾“親率數千人馬幫助天啟(Thienzar)皇帝抵御韃靼人”。⑤而年輕的公主阿菲爾德公主也有不遜于其美貌的勇猛,即便所面對的是大名鼎鼎的騎士一官,她也在演武場上勇敢地提出挑戰。小說從一官侍從的視角描寫了這位女騎士在角斗中的凌厲攻勢:
號角發出開始的信號后,她便縱馬向我主人全速疾馳而來;一官……將長槍擲到地上,把自己隱蔽在盾牌之后,迎候著這位嬌美對手的凌厲一擊。但若非槍頭從盾上滑過,讓我的主人躲過一劫,她的長槍迎頭撞上盾牌時只怕會碎裂成千百塊飛濺開來,饒是如此,我主人的戰馬也抵受不住這乾坤一擊的巨大威力,雖不至于踉蹌出去,卻也不由得向后連退了四五步才穩住。⑥
而在伽瑟爾的傳教小說《挑戰》中,整個中國都成了女王統治下的國度。小說里的中國女王卡拉貝拉是一位“馬基雅維利式的女君主”,“雖然從性別上講是女性的樣子”,但“從性情上來講卻是勇敢的男人”,“強壯到足以扛起如此沉重的王冠”,而在她“充滿奸詐的政府”中也不乏“亞馬孫人”——女性王公大臣的出沒。Rudolf Gasser, Ausforderung, S. 67, 18, 32.
洛恩斯泰因筆下的“四川女王”敘瑪尼斯更是令人生畏的形象。她在激戰中親手將漢人國王斬于馬下,隨后被立為四川女王,她作為新統治者“口含糖飴,心藏火焰,而手中則閃動著雷電”,面對這樣一位勇猛、威嚴的征服者,臣民們又敬又畏,“四川的諸侯和大臣們跪倒在敘瑪尼斯腳下,頭都一直俯到了地面,他們把象牙笏捧在嘴前,生怕在問候女王時氣息碰到她身上”。Daniel Casper von Lohenstein, Arminius, S. 615.
哈格多恩等小說家為中國以及四川所添加的女王形象無疑大大強化了小說的異國情調,尤其是作為女英雄國度的四川的出現更令德國讀者感到格外新奇。然而,這看似天馬行空的想象卻并非出自巴洛克小說家對異域的憑空虛構,因為衛匡國在《韃靼戰紀》里就記載有一位來自四川的“勇敢的中國亞馬孫人”。“亞馬孫人”在歐洲是“女戰士”的代名詞,傳說來自于中亞草原的斯基泰部落,在古代希臘人關于特洛伊的故事中就有她們的身影。19世紀德國作家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還以此為素材創作過悲劇《彭忒西勒亞》(Penthesilea)。衛匡國不僅稱贊這位“中國亞馬孫人”“有男人的勇氣”,而且還配上了一幅中國皇帝接見女英雄的插圖。他在《韃靼戰紀》中滿懷敬意地寫道:
在馳援他們君主的將領中,有一位女英雄,我們有理由稱她為中國的亞馬孫人或是彭忒西勒亞。她帶著三千戰士從一個相當遙遠的地方——四川(Suchuen)趕來,她不單具有男人的勇氣,而且還身著男裝,當然她也擁有原本更配男人的封號。這位高貴英勇的女將軍不僅在抗擊韃靼人時而且也在鎮壓反叛者的戰斗中立下了許多罕見的功勛。④Martino Martini, Histori vom dem Tartarischen Kriege, Amsterdam: Blaeu, 1654, S. 26; S. 2627.
衛匡國所說的這位“中國亞馬孫人”就是明末女將軍秦良玉。據《明史》記載,秦良玉是四川忠州土司之妻,萬歷、天啟年間,她為抗擊后金、保衛北京曾“自統精卒三千赴之,所過秋毫無犯。詔加二品服,即予封誥”,1630年她第二次馳援北京時,崇禎皇帝曾“優詔褒美,召見平臺,賜良玉彩幣羊酒,賦四詩旌其功”(《明史·列傳第一百五十八》)。由于對四川出現“女英雄”感到困惑,衛匡國猜想“在四川地區的群山中(當)有一個沒有臣服于中國的王國,它完全獨立,僅僅是出于榮譽方面的原因才從中國皇帝那里接受一個國王頭銜”④。基于這一推想,歐洲人誤認為四川是一個在女王統治下的女戰士國度也就不足為奇了。可見,四川女英雄秦良玉正是巴洛克文學中“四川女王”形象的真正源頭。譚淵:《德國文學中的“四川女英雄”》,載《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第5961頁。
從前述幾部巴洛克小說來看,源于《韃靼戰紀》的“中國亞馬孫人”以及“四川女英雄”形象在17世紀后半葉已經在歐洲深入人心,逐漸成為“異國情調”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女英雄國度”的出現充分滿足了歐洲人對中國“他者”的想象,因為在人們的預期中,遙遠的異國就必定會有與“我們”迥異的東西。哈格多恩等作家引入“四川女英雄”形象正好迎合了歐洲讀者的這種期待,大大增加了小說的“異國情調”。“四川女英雄”形象在德語文學中的影響十分深遠,直至20世紀,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在創作《四川好人》(Der gute Mensch von Sezuan)時仍然將一個女強人形象安排在了四川這個德國人心目中的“女英雄國度”。
四、 結語
縱觀17世紀德語文學作品對中國形象的建構,我們可以看出傳教士報告對同時代歐洲人心目中中國形象的決定性影響。作家們除了運用豐富的文學想象來建構“中國故事”外,還大量引用衛匡國的《韃靼戰紀》等關于中國的報告來豐富文學作品中的異國形象,這使得一個歷史悠久、幅員遼闊、社會繁榮、近乎“人間天堂”的中國形象在17世紀歐洲更加深入人心。同時,巴洛克小說家套用騎士冒險小說的傳統模式,將風云變幻的中國想象成一個歐洲式的“騎士王國”,將中國的歷史人物塑造成歐洲式的騎士英雄,迎合了歐洲讀者的審美情趣。而四川作為“女英雄國度”的出現更強化了“異域”的光環,使古希臘文學中關于東方“亞馬孫女戰士”傳說在同時代的中國騎士冒險故事中又煥發出勃勃生機,深深迎合了歐洲讀者對東方的想象與獵奇心理,也為巴洛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賦予了更具魅力的異國情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