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何兆武 圖片來自網絡
我的上學記
文_何兆武 圖片來自網絡

何兆武,歷史學家、翻譯家,學識淵博,精通中西思想文化史。1939年至1946年,他在西南聯大度過了整整七年,讀過土木、歷史、中文、外文4個系?,F在回想,他覺得那是人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光。跟隨他敘述學生時期陳年往事的口述史《上學記》,好像隨著他重新行走在那個時代的歷史之路上。
我上學的那一輩同學,除了極少數有家學淵源的以外,絕大多數人的古文根底、國學根底都不行,因為從小就不讀那些東西了。小學先從最簡單的“人手足刀尺”開始,然后是簡單的白話文,這和我們上一代的人不同。我們上一代的人從小就讀古書,四書五經念下來,對中國的經典非常熟??墒俏覀兿瘛墩撜Z》《孟子》都是到了大學才開始看,大學以前只知道名字,沒有真正讀過。另外,我們那一輩人上學所學的內容相比過去要全面得多,課程非常豐富,國文、英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生理衛生、中國史、外國史、中國地理、外國地理,還有體育、勞作、音樂、圖畫,還有童子軍、軍訓,也挺忙活,所以不可能真正把精力放在某一項上。我現在想,其實也有道理,因為我們要“與時俱進”,時代已經進步了,你還一上來就背“子曰”“詩云”,這也行不通,時代需要的是你多方面的發展,我們畢竟是生活在現代,就得什么都學一點,不過這就使得我們國學的基礎非常差,很多有關傳統的知識都是聽說書或者看戲得來的。
畢竟中國的文化五千年,總有四千九百五十年它的載體都是古文,除非你不要這四千九百五十年,否則你要繼承這個歷史文化的話,就得非學古文不可。
總的說來,我們這一輩受到的教育承接的是西方的傳統,而不是中國的傳統。數學學的是加、減、乘、除的四則運算,到了小學高年級開始接觸應用題,初中就學初等代數、初等幾何。我們的幾何教材是北師大數學系傅種孫老師一系傳承下來的,后來他做了師大副校長。英語的學習始于小學三年級,我們那位英文老師又極其嚴厲,每天默寫十個生字,寫不上來不準回家,錯多了還要打手板。所以我每天只背七個生字,算是及格,可以免打。上了初中,我們用的一本英文教科書是師大附中編的《中學英文選》,語言非常優美,讀起來瑯瑯上口,很多我都能背誦。到了大學,理科不用說了,百分之百都是美國教本。法科也是,比如法律學、經濟學、政治學,統統都是西方(主要是美國)的教本。至于文科,那要看學什么專業,比如中國史,只能用中文的,可要學世界史,包括古代史、中古史、近代史,就都是美國的本子了。再如,學中國古典哲學的得有很好的古文基礎,可是研究西方哲學的,比如研究康德、黑格爾的,只要能看英文本就行了。
可是現在我跟年輕的同志們談起,還是說:“你們還是得學古文?!碑吘怪袊奈幕迩辏傆兴那Ь虐傥迨晁妮d體都是古文,除非你不要這四千九百五十年,否則你要繼承這個歷史文化的話,就得非學古文不可。而且我還向那些青年同志們說:你們中文一定要學好,即便將來你出國了,可是你的優勢就在于你有中國文化的基礎,把自己的優勢給放棄了挺可惜的。傳統文化是溶化在你的血液里面、滲透在你的骨髓里邊的,這是你天然的優勢所在,所以一定要學好。你別跟外國人一比,英語比不上他,你對中國文化又不懂,那是不行的。
院士鄒承魯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對生物化學非常有貢獻,60年代轟動一時的胰島素就是他們搞成功的。我看過一篇記者的訪談,記者問:“為什么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簡單,就是兩個字:自由。

1938年4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從長沙組成的國立長沙臨時大學西遷至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解放后我們學蘇聯,搞“五節教學制”,上課五十分鐘,先五分鐘復習,再幾分鐘如何如何,規定得非常仔細。學校用的是全國統一的標準教科書,上課前老師備一份講稿,一二三四、ABCD,一條都不落。可是我做學生的時候,各個老師教的不一樣,各個學校也不同,有較大的自由度。
比如西南聯大的中國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課,聽課的人多,錢穆、雷海宗兩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內容也大不相同,可他們都是講到宋代就結束了?!秶反缶V》是錢穆當年的講稿,學期末的時候他說:“我這本書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們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級必修的中國近代史,老師只從鴉片戰爭講到戊戌變法,清朝的滅亡、民國成立都沒講。實際上,中國近代史應該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20世紀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師只講了五十年,等于只講了前一半。向達先生教印度史,兩個學期只講了印度和中國的關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我愛人上過北大陳受頤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來連古埃及還沒講完。我記得馮友蘭在回憶錄里說,他在北大上學的時候有位老先生講中國哲學史,結果一年只講了個《周易》,連諸子百家都沒涉及??梢姰斈甑睦蠋熤v課多么隨便,但我覺得這有一個很大的好處:教師可以在課堂上充分發揮自己的見解。

《國史大綱》是錢穆當年的講稿,學期末的時候他說:“我這本書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們自己去看?!?/p>
不然每人發一本標準教科書,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師照本宣讀成了播音員,而且還沒有播音員抑揚頓挫有味道,學生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啟發。比如學習歷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國等等,每本教科書上都有,根本用不著老師講,而老師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見解啟發學生、與學生交流。這是教科書里看不來的。
老師各講各的見解,對于學生來講,至少比死盯著一個角度要好得多。學生思路開闊了,逐漸形成自己的判斷,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師的觀點,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學術上不應該論資排輩,不然學生只局限在老師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沒有進步了。
再說幾件小事。邏輯學那時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課。金先生講得挺投入,不過我對邏輯一竅不通,雖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學的是什么東西。只記得有一個湖北的同學,年紀很大了,課堂上總跟金先生辯論,來不來就:“啊,金先生,您講的是……”我們沒那個水平,只能聽他們兩個人辯。我覺得這樣挺好,有個學術氣氛,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聽老師的,老師的話跟訓令一樣,那就不是學術了。還有一個理學院的同學,姓熊,他對所有物理學家的理論都不贊成,認為他們全是錯的。周培源先生那時候教力學,這位熊同學每次一下課就跟周先生辯,周先生說:“你根本就沒懂!你連基本概念都沒弄通!”可是這位同學總是不依不饒,周圍還有很多人聽,每次路過理學院都看見他們站在院子里辯,都變成南區教室的一景了。
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喜歡的課可以隨便去聽,不喜歡的也可以不去。比如政治系主任張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兩門課我沒有選,不參加考試,也不算學分,可我都從頭到尾聽下來,非常受啟發,乃至于現在我的專業也變成思想史了。
我上歷史系的時候,按規定,中國史必須學兩個斷代。因為我那時候對中國古代史沒興趣,選的兩個斷代都是近代的,一個是姚從吾先生的宋史,一個是鄭天挺先生的明史。姚從吾先生那時候是北大歷史系主任,可是我們當年都覺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講得不能令人滿意,好多同學都不上他的課,姚先生也從來不點名,到了學期末,我們把同學的筆記借來看看,應付考試。可是后來姚先生到了臺灣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臺灣后來的一批中年骨干歷史學家都是他培養出來的,真是出乎意料??梢娨匝匀∪?、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西南聯大學生在上課
比如學習歷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國等等,每本教科書上都有,根本用不著老師講。而老師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見解啟發學生、與學生交流。
鄭天挺先生原來是北大的秘書長,教我們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鄭先生講得非常之系統,這種講法在聯大里很少見,當然這樣也有優點,對于我們尚未入門的人可以有個系統的認識。鄭先生的課非常奇怪,經常有上百人來聽,還得準備一間大教室。怎么會多出這老些人呢?因為鄭先生的課最容易Pass,凡是選了課的,考試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學系的都來選,叫作“湊學分”,這在當時也是一種風氣。不過鄭先生講課的確非常有趣味,我記得講到朱元璋時專門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書怎么怎么記載,某某書又如何如何說,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讓人覺得恐懼,就這樣整整講了一節課。
其他名人的課,因為好奇,我也偶爾聽聽,比如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小說史,那個課人數很少,大概只有六七個人聽,我旁聽過幾堂并沒有上全。沈先生講課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覺得他真是一位文學家,不像我們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連不上,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非常有邏輯性,如果把他的課記錄下來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現在印象還很深刻?!督鹌棵贰愤^去被當作淫書,不是正經的小說,一直到民國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賞這本書,認為對人情世態寫得非常之深刻,《紅樓夢》很多地方都繼承了《金瓶梅》的傳統。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沒有任何學歷,當過兵,后來到大學里教書,還成了教授。
聞一多的詩經、楚辭,還有朱自清的課我也去聽,不過朱自清先生講課較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屬于晚一輩的教師,作為詩人、作家當時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學校里還不是正教授。卞先生是江蘇海門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個同班同學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來就說:“卞先生的課,英文我聽不懂,中文我也聽不懂?!边@個我非常理解,因為我趴著窗戶聽過他的課,他那中文實在是難懂,不過一個人的說話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學識沒有關系,這是兩回事。我們一年級學英文都去聽潘家洵的課,潘先生五四的時候就翻譯了易卜生全集,教我們的時候總有五十來歲了。因為潘先生的專業課是語音學,所以他的發音非常標準,而且說得又慢又清楚,幾乎每一個字都能聽進去,所以我們都喜歡跑去聽他的課。
錢鍾書名氣大,我也跑去聽。他的課基本都用英文講,偶爾加一句中文,不過他有時有點玄虛,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講出來,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體會,所以非得很聰明的人才能夠跟上他,笨的就對不上話了。當年清華四大導師里我趕上了陳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晉南北朝史,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工學院一年級的學生,沒有資格選這種專業課。陳先生的課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七八個人,但是陳先生名氣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經常有人趴到窗戶外面聽,我也夾在其中。上課了,陳先生夾一個包進來,然后打開書,可是他基本不看,因為他對那些材料都歷歷如數家珍,張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書中的哪一段,原話是什么什么。如果按后來的標準來說,他的那種教課方式是不夠格的,沒有任何教學大綱,完全是信口講,但在當時允許這種講法。陳先生說話有口音,講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勝的那種教師,而且他講的那些東西太專門了,引的古書我們都沒看過,所以完全不懂。

清華四大導師之一:陳寅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