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鑫+王超杰
[摘要]自距今約5500年前的紅山文化開始,玉文化伴隨著華夏民族走過了約5500個春秋。隨著歷代的人文觀念、意識形態、典章制度、社會氛圍等的不同,玉器的形制和其所賦予的內涵顯得各有差異。以玉器作為“辟邪”器物的用法自古有之,在西漢,自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推動早期“讖緯神學”以來,“玉辟邪”的觀念與“讖緯神學”的思潮緊密結合,而學界卻多忽略。本文則嘗試從“玉辟邪”器物的角度,以學界忽略的“嚴卯剛卯”為例,用“二重證據法”的方式,勾稽出西漢“讖緯神學”之文化現象與社會認同,進而觀察西漢神秘觀念的承襲、“神權合一”思維的發展和對東漢文化系統形成的影響等。
[關鍵詞]玉辟邪;嚴卯剛卯;讖緯;厭勝術
一、西漢“玉辟邪”器物概述
從早期文獻看,“辟”和“邪”都是獨立義,指不正派、不正當之義。《左傳·昭公十六年》記載:“辟邪之人而皆及執政,是先王無刑罰也。” 《孟子·梁惠王上》:“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其貶義甚明。到了西漢,“辟邪”兩字連用,其含義逐漸演變為“驅除邪祟”“避開邪惑”“化煞消災”之義,并進一步發展出一大批辟邪器物。從考古發掘上來看,此類辟邪器物主要以玉器為主要載體,于是,玉剛卯、玉嚴卯、玉翁仲、玉司南佩等辟邪器物盡皆應運而生。
根據題材不同,西漢的辟邪器物可分為如下四類:人物類(翁仲、玉人等),神獸類(熊、龍、虎、貔貅、饕餮等),植物類(桃、艾蒿等),銘文器物類(萬字紋、寶劍、嚴卯、剛卯、司南佩等)。據學者徐琳的研究和劃分,1筆者在這里簡要介紹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玉辟邪神獸”。這類玉器主要以上古神話傳說中的動物為主,稱為神獸。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上古神話傳說中的“三瑞獸”(猰貐、貔貅、狻猊)和“四兇獸”(饕餮、渾沌、窮奇、梼杌),民間卻雜而用之,并不刻意,這又是一個趣味的文化現象。第二類是“司南佩”。“司南佩”即以玉器制成的佩飾類玉司南。有學者認為,司南佩的主體是玉琮的衍變形狀,上體勺形司南喻天,下體琮形喻地,表達了上天下地、通天通地的巫術內容。第三類是“玉翁仲”。《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謝承《后漢書》云:“銅人,翁仲其名也。”翁仲是歷史上的傳說人物,以其勇猛入神,后世便鑄造其形象以驅魔鎮邪。西漢時期,王公貴族就把翁仲用于守護廟宇、陵墓。第四類是“玉鋪首”。玉鋪首是一種以獸面紋為主的玉佩飾。以獸面加浮雕、透雕四靈紋、卷云紋為主,形制怪誕,紋飾幽邃,有著強烈的“辟邪厭勝”之含意。第五類是“玉厭勝錢”。“厭勝”意即“厭而勝之”,系用法術詛咒或祈禱以達到制勝對方的目的(筆者認為,“厭”字當為古漢語通假用法,當讀yā(陰平韻),通“壓”,有傾覆、壓制之意)。我國民間所謂的“壓歲錢”(實為“厭勝錢”),此類的歷史記載和考古都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第六類是“玉剛卯、玉嚴卯”。此類形制均作小方柱形,上下穿孔貫通,四面有銘文,是西漢時期重要的一類“玉辟邪”器物,下文將重點介紹,此不贅述。
另外,漢代玉器上常見的獸面紋也具有一定的“辟邪厭勝”之意。如出土的“玉勝”“玉鋪首”“玉具劍”上的獸面紋等,造型神秘幽邃,形制詭譎怪誕。這些反映“辟邪厭勝”思想的漢代玉器使用的主要目的是辟鬼驅疫、壓制邪祟等一切人們認為危害健康、生命等不利于自身和死后魂靈之物。
二、剛卯、嚴卯與“厭勝文化”
剛卯、嚴卯最早見于《漢書·禮儀志》《漢書·王莽傳》及《后漢書·輿服志》上。作為西漢誕生的一種新器型,目前考古所見數量并不多,均為東漢墓所出,如揚州雙山廣陵王劉荊及夫人墓中出土的一件玉嚴卯、安徽亳縣鳳凰臺一號墓出土的玉剛卯、嚴卯各一件,河北景縣廣川漢墓中出土的一件剛卯。《后漢書·輿服下》載:“佩雙卯,長寸二分,方六分,乘輿、諸侯、王公、列侯以白玉,中二千石以下至四百石皆以黑犀,二百石以至私學弟子皆以象牙,上合絲,乘輿以縢貫白珠,赤罽蕤,諸侯王以下以綔赤絲蕤,縢綔各如其印質。”這說明,剛卯嚴卯是西漢典章制度的重要內容之一,制作材質上也根據身份不同,以白玉、犀牛角、象牙等為次第差別。用途方面,《說文》中有:“ 亥殳 攺,大剛卯也,以逐精鬼,從殳亥聲。”這表明了其“驅逐疫鬼,厭勝辟邪”之功用。又有學者認為,佩戴剛卯、嚴卯之俗,與漢人于五月五日佩五彩絲綬于臂上,以“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的禮俗有關。總之,佩剛卯、嚴卯,意在以吉煞兇,祈祝祥和平安。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剛卯嚴卯出現的神學起源、延續和思想論戰。
(一)剛卯嚴卯與古玉琮
在筆者看來,剛卯、嚴卯的形成,本身就與古玉琮有著十分密切的承襲關系,這不但反映在兩者之間形制上的相似性,還反映在兩者所蘊含的神秘觀念中,也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學者馬承源先生認為,就剛卯的形式而言,它的祖型,應該是長柱形琮和琮形管,漢代的剛卯,則是它的退化形式。剛卯、嚴卯中銘文第一個奇怪的現象是稱此長僅尺寸許的玉柱為“靈殳”,而且是“既觚既方”,這就是說明剛卯原來的形制與方形的杖有關系,《說文》:“殳,以杖殊人。” 這說明“靈殳”也就是玉棒或玉杖。據剛卯銘文,是用以誅鬼和疫癘。說殳,在玉器中,只有長柱形的琮方能與之相當,也只有這種玉器,才能起類似殳的作用。2
而從形制上講,史前良渚文化一直沿續到東周的琮,也同樣可以用“既正既直,既觚既方”來形容,而且在所有的古玉中,惟獨長方柱形琮和琮狀管適合靈殳銘文的形式描寫。這充分說明,長方柱形的玉琮和琮形玉管正是西漢剛卯嚴卯的文化濫觴。琮的形制,本身就是內圓而外方,故有上通宇宙,下達四隅之義蘊。張光直先生《談“琮”及其在中國古史上的意義》一文,主張琮是“貫通天地的法器”,他在論斷中指出:“良渚文化社會中有權力有財富的人物,使用有獸面紋,內圓外方的玉琮,亦即使用貫通天地的法器,為他們具有權力的象征。”玉琮的出現,以良渚文化為代表,屬于“斂葬玉”,上海福泉山良渚文化墓葬、江蘇武進寺墩良渚文化墓葬、江蘇吳縣草鞋山良渚文化墓葬、浙江余杭反山良渚文化墓葬、余杭瑤山良渚文化墓葬等均有出土,這充分的說明,在史前文明時期,良渚文化的玉琮已被廣泛的的接受并傳播。endprint
所以,剛卯、嚴卯的形制,本身就是古玉琮的模型化、微小化、藝術化、生活化,并繼承了其神秘文化的內涵,貫穿了上古神秘觀念。換言之,從玉琮到剛卯嚴卯,從“貫通天地”到“辟邪通靈”,這里面有著深刻的文化基因遺傳和發展,這也可以隱約看到西漢讖緯神學形成的上古文化脈絡。
(二)剛卯嚴卯中的讖緯神學傾向
讖緯之學是漢代的一種具有濃厚神秘主義色彩的學術思想。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讖,驗也。從言韱聲。楚蔭切。”在西漢,“讖”引申為能預示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的語言、圖書符錄;“緯”,“經之余也”,是指相對于“經”而言,以方術、玄奧的方式,來預言和解說儒家經典。?讖緯之學以戰國鄒衍之“陰陽五行學說”和董仲舒“天人感應論”為依據,順應了當時封建統治者的需要,故流行一時,在東漢時被稱為內學,相關典籍被尊為秘經。
剛卯、嚴卯一開始就是用以“辟邪”的器物。西漢史游所著《急就篇》卷3:“射鬾辟邪除群兇。……射鬾,謂大剛卯也。以金玉及桃木刻而為之。一名攺。其上有銘,而旁穿孔,系以彩絲,用系臂焉,亦所以逐精魅也。” 五代學者文谷《備忘小抄》云:“剛卯,佩印也,其制,卯以正月卯日作,銘刻于上,以辟邪厲。”又如宋代陳宇義《以玉剛卯為向伯共生朝》曰:“仲冬吉日,風穆氣休。我出剛卯,以壽元侯。祝融之玉,莫此離方。元侯佩之,如玉之剛。攘除厲兇,以迪明王。南門不鍵,有室則強。三肅元侯,既贈既禱。曷以報我,當以剛卯。”這充分說明了剛卯、嚴卯與西漢讖緯神學有著某種必然的影響和關系。
剛卯、嚴卯中的銘文是研究其讖緯神學傾向的核心內容。而剛卯、嚴卯形制的長短、銘文的內容等,在歷史上稍有差別。晉代尚書郎晉灼在注解《漢書·王莽傳》時曾描述:“剛卯,長一寸,廣五分,四方,當中央從穿作孔,以彩絲葺其底,如冠纓頭蕤,刻其四面,作兩行書。”(這與《后漢書·輿服下》“佩雙印,長寸二分,方六分”、《后漢書·禮儀志中》中的“長六寸,方三寸”等稍有出入),而晉灼所載剛卯銘文為:“正月剛卯既央,靈殳四方。赤青白黃,四色是當。帝令祝融,以教夔龍。庶疫剛癉,莫我敢當。” 嚴卯的銘文為:“疾日嚴卯,帝令夔化。順爾固伏,化茲靈受。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剛癉,莫我敢當。”(上海博物館藏的“雙卯”將“靈殳”寫為“零殳”,或做“令殳”,又如“夔”寫作“龜”,亳州曹操宗族墓地的嚴卯將“順爾”,寫作“慎璽”。 又如“庶疫”寫為“赤蠖”,或是“赤疫”。)今以晉灼的版本為基準,對銘文中相關的讖緯神學內容予以剖析。
首先,關于“剛卯嚴卯”之說。在《說文解字》中,“剛”意為“彊斷也”,注曰:“彊者,弓有力也。”。“嚴”與“剛”的含義相同,引申為助其剛健之意。見《廣韻》“嚴,毅也”,又如《后漢書·吳漢傳論》曰:“剛毅木訥近仁。”注曰:“剛毅謂強而能斷。”而該器物之所以命名為“卯”字,筆者認為有幾方面內涵,一是西漢統治者姓氏為“劉”,《漢書·王莽傳》曰:“夫‘劉之為字,‘卯、金、刀也。”就是說,在“帝王避諱”觀念濃重的年代,“卯”字與“劉”有著神秘的共通之意。《野客叢書》說得更直白:“剛者強也,卯者劉也。正月佩之,尊國姓也。兼而論之,乃欲尊王而辟邪爾。”其次,這里的卯也蘊含著 “乙卯”之意,在古代有所謂“黃道吉日”和“黑道兇日”之說,在甲子紀年的古代,很多日子認為是不詳之日,如“甲子”“乙卯”之日,“丙午”“丁未”之年(即民間所謂“紅羊劫”),《左傳·昭公九年》曰:“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撤宴樂,學人舍業,為疾故也。”杜預注:“疾,惡也。紂以甲子喪,桀以乙卯亡,故國君以為忌日。”孔穎達疏:“言王者惡此日,不以舉吉也。”又《漢書·翼奉傳》載:“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狼,申子主之。東方之情,怒也;怒行陰賊,亥卯主之。貪狼必待陰賊而后動,陰賊必待貪狼而后用,二陰并行,是以王者忌子卯也。”綜上所述,可大概得出結論:一是剛卯與嚴卯基本一致,屬于“一物兩制”;二是從神秘學上,剛卯嚴卯的命名有“強旺劉姓”之神秘力量;三是從“玉辟邪”的角度,剛卯和嚴卯的含義都有“剛剋乙卯晦邪”之功用;四是佩飾作用。
其次,“赤青白黃,四色是當。” 關于“五行配五色、五音、五方”的玄學內容,早在《黃帝內經》等典籍中便有說明:“東方木,在色為蒼(表春天);南方火,在色為赤(表夏天);中央土,在色為黃(表四季之余);西方金,在色為白(表秋天);北方水,在色黑(表冬天)。”所以,這里所說的“四色”,其內涵是,在剛卯、嚴卯的四方刻之以“辟邪”的文字,從精神的延伸性上講,剛卯、嚴卯便具備了更大的功效。一是無論走往東南西北各個方位,都能夠“鎮邪”;二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能夠“辟邪”。
第三,“祝融”與“夔龍”。有學者指出,從古代王朝的“五德歸屬”上,漢朝的五行歸為“火”。據《呂氏春秋通詮·審分覽·勿躬》載:“祝融,神名。帝嚳時的火官,后尊為火神,命為祝融。”《史記·楚世家》:“高陽生稱,稱生卷章, 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 帝嚳命曰祝融……(帝嚳)誅重黎 ,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由此可知,“祝融”的官職是“火正”,即火官。而“夔龍”,《山海經·大荒東經》載:“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有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說明是一種神獸。這里的神學內涵是:西漢王朝屬于“以火取勝”的王朝,故在剛卯嚴卯上,以“天帝”的口吻,命令“火正之神”“風雷之獸”,以威猛的力量去化解疾厄災難。
最后,“庶疫剛癉”。“剛癉”一詞最早的文獻記載為張衡的《東京賦》:“飛礫雨散,剛癉必斃。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注曰:“癉,難也。言鬼之剛而難者皆盡死也。”癉,《左傳·襄公十九年》:“荀偃癉疽,生瘍于頭。濟河,及著雍,病,目出。”杜預注:“癉疽,惡瘡。”疏:“癉,癆病也。”“癉疽”即熱毒熾盛的癰疽。這里道出了佩戴剛卯、嚴卯的主要目的在于驅除兇邪和惡疾。
(三)剛卯嚴卯與“神權合一”endprint
對于器物形態的剛卯、嚴卯而言,其本身就是一個小的佩飾品。但在封建“神學”與“王權”合一的國度里,剛卯、嚴卯的誕生本身就具備“神學傾向”和 “劉漢宗氏”的“王權傾向”色彩。歷史上,剛卯、嚴卯因為西漢“讖緯神學”的興起而誕生,又因為“王莽篡漢”而一度消亡,剛卯、嚴卯成為見證漢代“讖緯神學”和“王權斗爭”的一大不可忽略的歷史文物。
東漢末年,王莽為了篡奪皇位,利用古經文大師劉向、劉歆父子,圍繞以“公羊學”為核心,并偽造古文,進行“托古改制”,將《周禮》《禮運》等“讖緯化”,并以此解釋“公羊三世說”,又多次利用其他所謂丹書著石、金匱策書等圖讖,發布諸如“告安漢公莽為皇帝”“攝皇帝當為真”之類的傳言,為自己當皇帝制造理論根據。在“新莽時期”,作為政治意義上的剛卯、嚴卯,開始走向消亡。《漢書·王莽傳》載:“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漢而立新,廢劉而興王。夫‘劉之為字‘卯、金、刀也,正月剛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博謀卿士,僉曰天人同應,昭然著明。其去剛卯莫以為佩,除刀錢勿以為利。”顏師古又注曰:“今往往有土中得玉剛卯者,案大小及文,服說是也。莽以劉字上有卯,下有金,旁又有刀,故禁剛卯及金刀也。”
《康熙字典》解釋得相當詳細:“劉,古文作鎦,《唐韻》《集韻》《韻會》《正韻》力求切,音留。《書·盤庚》重我民,無盡劉。《詩·周頌》勝殷遏劉。又《同文備考》作鐂。鐂(卯金田)和劉可相通。”故王莽下令“正月剛卯,金刀之利不得行”,就是怕以此作祟,以“金刀之利”進行政權顛覆。從以上征引的文獻中可知,王莽時,因其是頌揚劉姓天下的,故剛卯嚴卯曾一度被禁。西漢末年,劉秀在反莽復漢時,為了證明自己是西漢統治者的合法繼承人,也編造了“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卯、金、刀合起來即為繁體的“劉”字)等讖語。劉秀建立東漢政權后,為配合“光武中興”的建設,于是又大力復興讖緯神學,因此剛剛被封禁不久的剛卯嚴卯又重新流行,隨著東漢“白虎觀會議”的推波助瀾,“讖緯神學”之風開始風靡朝野,于是剛卯、嚴卯的佩飾逐步發展成為國家定制,凡著朝服,必須佩戴。
三、 “玉辟邪”與西漢“讖緯神學”之再觀察
按照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思想,“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3故此,從器物形態的“玉辟邪”中,結合文獻材料,我們可以進一步窺探“讖緯神學”對整個西漢,在典章制度、權力模式、人文觀念、學術思想、民間民俗等方方面面的影響。
(一)西漢是“厭勝術”的繁衍期
關于“厭勝術”,上文已略說明。最早的“厭勝”思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據《黃帝四經》(1973年馬王堆出土)之《十大經》中所載:“黃帝身禺之尤,因而禽之。剝其革以為干候,使人射之,多中者賞。”這里剝下蚩尤的皮作為箭靶,供人射箭取樂,其實就是使用了厭勝,由此徹底打敗蚩尤。到了西漢,以玉剛卯嚴卯、玉司南佩、玉翁仲等“玉辟邪”在朝野流行的風靡情況看,“厭勝”的觀念進一步深入人心,伴隨著占龜、占筮、占星、看相、求仙等的風盛,復興了所謂的“西益宅”之古說。
“西益宅”即向西擴建宅室。諱不敢建,即成為相宅的一條原則。早在《淮南子·人間訓》便已經論述道:“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以為西益宅不祥。 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復問曰:‘何謂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 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反,遂不西益宅。”這種思想一直影響到了東漢,東漢王充《論衡·四諱篇》云:“俗有大諱四。一日諱西益宅,西益宅謂之不祥,不祥必有死亡。相懼以此,故世莫敢西益宅。”
隨后,各種“巫儺術”也開始盛行。《后漢書·皇后紀》:“歲終當饗遣衛士,大儺逐疫。”注引鄭玄云:“儺,陰氣也。此月之中,日歷虛、危,有墳墓四星之氣為厲鬼,隨強陰出以害人。故儺卻之也。”《后漢書·禮儀志》對儺儀過程作了詳盡的記載:“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其儀:選中黃門子弟年十歲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為侲子,皆赤幘皂制,執大鼗。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十二獸有衣毛角。中黃門行之,宂從仆射將之,以逐惡鬼于禁中。”如果是“入葬儀式”,則必須進行“先柩、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毆方良(魍魎)”等儺術。進行“儺術”的主要目標是驅除各種“疫”,這在剛卯、嚴卯上的古銘文可以得到資證,如“赤疫”“蠖”“庶疫”等,本身就代表了各種鬼魅魍魎之意。至于衍生的其他諸如“四神獸”“靈魂升天”“葬殮佩飾”等“厭勝術”,在此不展開論述。
(二) “神統”“學統”“政統”緊密結合
“玉辟邪”所蘊含的“消災、祈福”等觀念愈加濃烈,并深入人心,成為“讖緯神學”物質化、生活化的工具,伴隨著兩者的共同作用,這種思想逐步滲透到上層建筑,隨后,西漢王朝開始網羅一大批人文學者,試圖建立起一個足以解釋“劉漢”“三權合一”(“神統”“學統”“政統”)合理化的理論系統。
最早對“三權合一”進行系統闡述的是漢武帝時期的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里提出了“天人同源、天人同符、天人同構”的“感應說”。董仲舒認為:“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在董仲舒看來,王者將興,必先有符讖出現。讖緯神學在西漢末年的哀、平之際大興,在王莽與劉秀的推波助瀾之下,到東漢更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本來,董仲舒以神秘的陰陽五行學說附會儒家經義,提出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使儒家學說宗教化,成為后來“讖緯神學”之濫觴。此后,“王莽篡漢”,召集以劉歆為主的經學大學,偽造古文,“托古改制”,將《周禮》《禮運》等“讖緯化”,并將其他儒家經籍如《詩》《書》《易》《春秋》等,假托神意,把經學神學化。到了西漢末年,漢哀帝、漢平帝之際,“讖緯神學”竟然大肆流行起來,“經”與“讖緯”之間,架起了一座奇特的文化橋梁,出現了完全不同的兩種思想傾向,如下圖(《“經”“讖緯”對比圖》):4endprint
劉秀建立東漢政權后,便令尹敏、薛漢等人校定圖讖,在中元元年(56年)正式宣布圖讖于天下,將其抬到合法地位。東漢建初四年(79),漢章帝效法西漢宣帝“石渠閣會議”之舊例,在白虎觀召集當代名儒討論五經同異,并親自裁決。其目的是廣泛動員今古經文學派的力量,促進儒家思想與讖緯神學緊密結合,加強儒家思想在思想領域的統治地位。在這次會議上,班固以史官兼任記錄,奉命把討論結果整理成《白虎通德論》,又稱《白虎通義》。此次“白虎觀會議”,極大程度上推動了“讖緯神學”的發展,將讖緯和今文經學相揉合,從而更加精致,成為東漢王朝統治思想的一個主要部分。從此,“讖緯神學”開始由西漢的簡陋走向繁瑣,甚至出現了民國學者劉申叔所說:“周秦以還,圖篆遺文,漸與儒道二家相雜,入道家者為符篆;入儒家者為讖緯。”5并進一步影響了東漢的社會發展。
[注釋]
1 徐琳:《從漢玉看兩漢的辟邪厭勝思想》,http://www.hhqcbook.com/mjly9.htm
2馬承源:《從剛卯到玉琮的探索——兼論紅山文化玉器對良渚文化玉器的影響》,《馬承源文博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期,第185頁。
3王國維:《古史新證》,《清華文叢》(第一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2期,第21頁。
4 鐘肇鵬:《讖緯論略》(前言),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1年第11期,第5頁。
5劉師培:《國學發微》,《 劉師培全集》(第一冊),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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